从托木尔到塔里木:一场长途行纪
在库车度过了两个喧闹的夜晚,翌日清晨,我向阿克苏方向驶去。
高速公路车不多,让我可以疾速、忘情地行驶。远处的排排杨树时而显现,奇怪的是,在同样地貌的巴音郭楞州境内,这样成排的杨树景象就不多见,这难道是不同民族居住区的栽种习惯亦不相同?

我想到大约20年前,舅舅曾驾驶轿车从西宁出发,沿国道一直走到了这一带。我不知道舅舅一行到底在路上走了几天,只记得他曾说最终到达“塔里木乡”便开始折返,“再不能往西了,已经走到极限了”。
后来我看了地图,舅舅口中的塔里木乡位于库车东南,距塔里木河岸大概20多公里的地带,我现在行驶的路,已远远超过当年舅舅走到的极限。
没有手机,没有导航,也尚无自驾游概念的年代,舅舅靠着摸索和坚持走到了他感知中最远的地方,这种充满探险精神的旅行,已在近年来疾风骤雨的基建工程和互联网覆盖下几近消失。
库车通往阿克苏的路既沿着塔里木盆地北缘,又依傍于天山南麓。这里有一些分岔道路可以延伸到天山山脚,我从隶属于温宿县的佳木镇驶出高速,顺着一条南北走向的无名小路,向天山内部一路驶去。
据说脚下这条路的尽头能接近天山最高峰托木尔峰,我不相信自己能走到目睹托木尔峰的位置,但至少可以进入这条伟大山脉怀抱,与山石草木亲密接触,行愿足矣。







路远远未到尽头,路途的终点却很快到来,山脚下的塔格拉克村被圈成了景点,还被冠以貌雅实俗的“归园田居”之名。刚才在路上还能看到的远山此时被巨大的游客中心建筑挡得严严实实,只有感慨在如此偏远的地方,现如今也已被资本的力量侵蚀地体无完肤。
我买票走进大门,登上一辆景区内的通勤公交车。
公交车路过一些本就住在这里的农户家院,拐进一条山路后在一个停车点停下。看见窗外的木栈道,我以为到了一个可以观景散步的好地方,欣然下车,却发现草丛后的木栈道其实只有2、30米长,站在上面也无法看到任何景色。我赶忙向已准备调头返回的司机招手,司机似乎微笑了下,停下车,让我再次登上了他的车。
“这一路的景点有值得专门停留的吗?”我心下对“归园田居”产生了疑虑,向司机问道。
“没有特别的,一直到终点下车就行啦!”他热情地接过我的问题。
他的热情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终点有什么可玩的呢?”于是我再次问道。
“可以爬山”,到山顶远眺,挺舒服的。“他笑着答道。
看着这个西北口音浓烈,朴素憨直的汉子,我放松了近些年出门在外常怀的戒备,继续和他攀谈起来。
他告诉我他出生在河西走廊的民乐县,那个隶属张掖,距青海一线之隔的地方。成年后去湖北参军,退伍后又远赴数千里,来到了那个年代看起来遥遥不知何处的南疆地区工作定居,一晃已在这里生活三十余载。
移民多年,司机已完全融入到这片土地,与土生土长的新疆人没什么分别。他还说,他的两个哥哥和一些战友生活在北疆的地市,我告诉他,听说温宿到北疆的乌苏县之间正计划修建第二条“独库公路“,如果这条路真的建成,你再去看望他们就更加方便了。
”噢,那真挺好“,他半信半疑地回答我。
经过数公里曲折的盘山路,司机在一处宽阔的峡谷中停下车,这里就是景区的终点。司机向徐徐下车的我告别,随后在拥挤的道路上反复挪动公交车,掉过头来等待返回。除了他的公交车,这里还停满了前来野炊游玩的本地维吾尔人的私家车。
从这个角度上看,这个天山脚下的村庄倒也名副其实称得上是附近城市居民的“归园田居“。
这里海拔不低,站在背阴处能明显感觉到阵阵凉风,与燥热的库车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从背阴处爬上簇簇松树的山顶,远处的雪峰清晰可见。
它当然不可能是托木尔峰。从山顶的另一侧望去,城镇在近处的山坡后面半遮半掩。



我在山顶停留良久,不时有游人爬上来,其中有几个年轻维吾尔妈妈带着几个男孩,艰难地登上山的大人们一边喘息一边用母语交流着,正在这时,围着他们身边嬉闹的一个调皮的“巴郎仔“突然用汉语向妈妈嚷道:”妈妈,我能玩你的手机吗?“
“不行。“那位妈妈同样用汉语回答。

离开到不了托木尔峰的塔格拉克,我朝着繁华的城市行进,北京时间6点,西域仍然艳阳高照。
到达阿克苏,这里的景象让我有些吃惊,高楼林立,绿化良好,街面整洁,和我想象中的南疆城市可能具有的灰暗格调截然不同。街上同样人头攒动,我停下车在路上散步,听到路过的人分别在讨论升学、美妆、物价的话题,远处的建筑工地也没有停歇,塔吊正在搭建供城市新居民入住的一套套商品房。


我在街角的鸡排店买快餐,看到忙碌的维吾尔女店员身穿的T恤前印着四个鲜明的汉字:“中国加油“。
不过我没有住在阿克苏,北京时间接近8点,天依然大亮,我打开导航启动轿车继续前行。城南如同高速公路的普通道路上车越来越少,道旁大片整齐的农田逐渐出现。近两个小时后,一座整齐的城市在火红的落日余晖和微微沙尘中露出面容,路边的大石上镌刻的红字告诉旅人此时身处何地:
第一师阿拉尔市欢迎您

伴随着窗外隐约的军号声,我从朦胧的睡梦中醒来。位于东六区,纬度也很高的阿拉尔,晚上11点才天黑,早上6点已经大亮。
吃过早餐,走上整齐划一又土尘尘的大街,一股强烈的垦殖文化气息扑面而来。这座兵团在南疆地区的最大城市,与其他新疆城市有着完全不同的气质。
50年代初,进军新疆的解放军部队被命令原地转业,屯驻边疆,分布在天山南北的各兵团从此扎根西域。后来,各兵团师部逐渐在驻地建立自己的城市,它们像一个个楔子一样把守着新疆各个要地。
阿拉尔的屯垦文化公园树立着高大的纪念碑,一些孩子拿着手机,在老师的带领下不停地变换着拍摄纪念碑的视角。这些新一代阿拉尔师市市民,继续为这个边疆城市补充着新鲜血液。


不远处的三五八团屯垦纪念馆展示着兵团第一师在阿拉尔的屯垦发展史,在这样一片面积有限,自然环境不佳的土地上,几代兵团人硬是种上了类别多样的农作物,甚至还在发展工业,自己创收,自给自足。




在我看来,兵团精神的内核不是红色文化的代表,而是民族数千年来向内陆拓荒进取的象征和延续。
南疆最著名的学府塔里木大学大门紧闭,它每年都在努力为这片广袤的土地输送着新的建设者。

开车穿过城市西南的塔里木河大桥,我赶紧找到一座加油站加满油,以应对前方漫长的,令人生畏的道路。
路过检查站,我得到了一张写有出发时间的纸条,它如同一张通行证,带我走入580国道的大门,通往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
植被逐渐减少,沙丘逐渐出现在视野中,由于广泛铺设的固沙带的作用,几乎没有流沙被吹到公路上来。
我有些感动,这看似不起眼的伟大固沙工程,建设者们是否曾被歌颂一二?他们现在又身在何处?
这里的沙漠呈浅黄色,在阳光下看起来甚至有些发白,偶尔出现的胡杨树歪歪扭扭地挺立在滚烫的沙海中。







我沿着几乎笔直的道路不停前进,400公里,300公里,200公里……在需要倒时差的新疆,面对茫茫无际的雷同景象,我已几乎无法感知时间的存在。
天色渐暗,我陆续看到了一些褐色的文物古迹指引路牌,我意识到今天的目的地已快要接近。在一处停车点我靠边停下,回望刚刚经过的无法望到头的,这让无数人害怕却又忍不住走进的沙漠公路。我产生了一种奇幻的亲切感,这条公路蕴含着所有对自由和放逐的梦想。
黄昏将至,我驶进一座外围略显空旷的城市。穿过一些逼仄杂乱的街道,我找到一处颇具人气的酒店住了下来。
放下行李,简单拾掇,趁着刚刚降下的夜色,我走进了酒店旁五彩的、热闹的夜市中。奔波整日的疲惫和征尘,很快在美食和歌舞中一扫而空。
和田,我置身其中,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自己短暂的行程竟然来到了这座古老、遥远,又魅力非凡的西域名城。




现在的和田城市,分别是和田地区、和田市、和田县三个政/府的所在地,它的中心是团结广场,老农库尔班·吐鲁木与老人家握手的形象被制作成雕塑,放置在广场中央,维吾尔少年们在广场另一侧的篮球场上肆意挥洒着热情。


尽管和田曾经不甚太平,但今天这里看上去已没有了令人不安的迹象,街上并没有很多黑白相间的车辆游动,人们也秩序井然地来来往往着。不过曾在荧屏上看到的热闹的大巴扎和玉石市场,已变得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规模不小的和田博物馆,为来访者生动介绍着这座西域古城的悠久历史和灿烂文明。博物馆藏品丰富地让人惊叹,这也恰好印证了古代和田作为连接波斯、印度和中国文明十字路口的重要地位。公元十一世纪之后的和田虽然在文化上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但中古时期的风韵犹在,虽经过千年巨变,历史的底蕴的确难以轻易抹去。







博物馆外,玉田喀什河在静静流淌。这条昆仑山融水汇成的河流,滋养着昆仑北道最大的绿洲。
我开始怀念昨晚夜市的缤纷,因为又到了离开的时候。
和田到洛浦的国道上车流攒动。
因为昆仑北道上的新建的高速公路被命名为西宁-和田高速公路,路边的距离提示牌上竟然标记了“西宁 2346km“的字样。不知道居住在四周的维吾尔老乡们是否知道这个2000多公里以外的遥远的西宁到底是哪里。
路过洛浦县城,因为昨晚夜市喝过的格瓦斯来自这里,格外多看了两眼县城的样貌。再往前走不久,我正式驶上了“西和”高速公路。
公路两侧,戈壁连天,只有少数耐旱植物顽强生长其中。虽能眺望很远,但远近的景色无甚分别,高速公路的绿色护栏仿佛一个保护罩,把身处荒野的小小人类全部遮护在里面。
我本以为可以在这条路上看到昆仑山脉,但大概是地形原因,这里根本看不到昆仑山的神秘身影。因为没有隔离带阻挡视野,对过的车接连走来,像一幅幅动态的电影画面。



这里是佛之路、玉之路、流沙之路。
在民丰县的岔道口我下了高速公路,这里已是整个昆仑北道的中部地带。民丰没有多少人,县城像是一个为交通岔口专门修建的中转之城。这里除了连接东西,据说还计划以此为起点修建跨越昆仑山脉,直通藏北改则县的“天上“公路。




我离开昆仑道向北走去,又一次走入塔克拉玛干。
塔里木油田设立的大门,给进入沙漠公路的一瞬增添着仪式感。旁边的小屋里坐着一个负责检查过往人员证件的执勤人员,日日夜夜孤独地守卫着这片令人绝望的沙海。

驱车前进,途经两段极其颠簸的碎石路,我一度担心剩余的200多公里道路多是这样的路,好在几公里后铺装沥青路面再次出现,并且再也没有消失。
这里的沙漠呈现出金黄色的样态,终于符合了想象中沙漠的样子,也比起阿拉尔-和田公路上的白色沙漠看起来更有生机一些。驶至一处公路的起伏处,远处绵延不绝的沙丘如波浪般翻涌,此刻我才真正见识到塔克拉玛干的壮美和摄人心魄。

但毕竟是在渺无人烟的沙漠中飞驰,我心里始终有一丝担心,默念千万不要有意外情况发生。只有时不时看看导航上的倒计里程,上面的数字越来越少,我心里才越来越踏实。
转过目的地前方最后一个大弯后,油田在沙漠中设立的补给小镇塔中跃至眼前。看到公路旁平地里那几座简朴的平房,我仿佛看到了生机盎然的街心花园一般兴奋。


停好车,放下行李,我爬上屋后的沙丘。四周寂静如初,远处的太阳像被黄沙包裹,缓缓地被地平线埋没。
明天我还将继续出发,去路过夏日枯寂的胡杨林,以及,回到原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