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使人近视
本文首发于LateLate专栏 2022-04-22
明天就是世界读书日。下午的时候想,是不是该写篇荐书的文章呢。后来又觉得,写这个实在没劲。
我现在就能猜到,大部分公众号会开出一份长长的书单,言必“今年必读的x本书“,“这些书,再不读就晚了”。
可以理解他们的苦衷。毕竟要混饭吃,不能像我这般随性地写。只是,我实在不喜欢这类文章背后隐藏的逻辑:不是神话读书的作用,就是矮化人类的心智。
想要通过读几本书脱胎换骨,和妄图通过去几次黑珍珠餐厅就跻身上流社会一样可笑。
同样的,读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书,也不会怎么样的。人哪有那么脆弱?我六岁就看《巴黎圣母院》了,青春期时候熟读《天使街23号》等各类青春文学,这也没有影响我后来读海德格尔。粗茶淡饭,珍馐美馔,都有各自的一番滋味。
重要的不是读什么书,而是什么人在读。
当然,我也曾是“读书神话论”的一员。直至最近才发觉,自己已经习得了一种“知识性傲慢”。
2018年的时候,我到港大找同学玩。他们图书馆的墙面上,印着张爱玲的话:“书是最好的朋友。”
其实,这句话的完整版是这样的:“书是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缺点是使我近视加深,但还是值得的。”
当时我以为,书致使的近视只是生理上的。现在才发觉,可以被及时发现、矫正的生理性近视并不可怖,读书致使的“近视”,更多是心理上的。
“知识性傲慢”即是心理近视显著的临床表现。
像新京报前两天那篇文章说的,“你们怎么不读书”的哀叹本就非常精英主义。——而我之前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在我看来,不少读书人都有这样的“近视”:日常对社会现象发表着理性、客观、清醒的看法。但那不过是在自己的安全区内,输出着书本观点罢了。
其实大部分人对世界的理解,对人情的体察,比起百货公司的售货员姐姐和菜市卖鸡蛋的爷爷,都差远了。
就像《心灵捕手》中,心理学家桑恩对自命不凡的男主威尔说的那段话:
“你只是个孩子,你根本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所以问你艺术,你可能会提出艺术书籍中的粗浅论调,有关米开朗基罗,你知道很多,他的满腔政治热情,与教皇相交莫逆,耽于性爱,你对他很清楚吧?但你连西斯汀教堂的气味也不知道吧?你没试过站在那儿,昂首眺望天花板上的名画吧?肯定未见过吧? 如果我问关于女人的事,你大可以向我如数家珍,你可能上过几次床,但你没法说出在女人身旁醒来时,那份内心真正的喜悦。
你年轻彪悍,我如果和你谈论战争,你会向我大抛莎士比亚……但你从未亲临战阵,未试过把挚友的头拥入怀里,看着他吸着最后一口气,凝望着你,向你求助。 我问你何为爱情,你可能只会吟风弄月,但你未试过全情投入真心倾倒,四目交投时彼此了解对方的心,好比上帝安排天使下凡只献给你,把你从地狱深渊拯救出来,对她百般关怀的感受你也从未试过,你从未试过对她的情深款款矢志厮守,明知她患了绝症也再所不惜,你从未尝试过痛失挚爱的感受…”
简直振聋发聩。艺术不是永无岛,再广博的知识也无法触达生活的全部。应当involve in,而不是着急judge。
并且,曾经我也为了写文章,刻意去读许多“有用之书”。国内的大学教育非常推崇这一点。以至于培养出的人,多是像许倬云老先生说的那样,只是“检索机器”,不是思考者。
写作最重要的是内心有表达欲。从心底漫溢出来的东西,才是作品。书山书海堆砌起来的,只是信息。
不过,意识到自己的这些“近视”症状后,我反倒变得从容起来。
读书就是一件小事。和我们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一样,没必要神化它。之所以我还每天读书,不是因为它多么有用,就纯粹觉着这件事有意思,能让我静下来。
现在想来,那些“有用之书”没几本能在记忆里留下痕迹的。反倒是年少读的“无用之书”,常让我在生活里感念。
比如,当我站在洛圣都E Village Dr这条街的尽头,听《Theme From San Andreas》的时候,心底响起的是唐温如的诗句:“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比如,在浙江山区度夏的日子,当南方潮湿的水汽浸湿我的裙襟,我看到傍晚的远山是蓝色的。辛弃疾的句子就在此刻呼之欲出:“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Life is a journey. 若因读书患上目空一切的“近视”,会失去很多生之乐趣。但如不在“强说愁”的年纪读诗作文,触目风景时,也会失掉许多情绪的出口。
想来,不如继续做一个笨拙愚钝的人,慢慢钻研生命旅途中的各种奥秘。有时,如果不是因为无知,或许我们都无法做成一些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