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次:人虫

夜晚,只有夜晚,漆黑占据了一切,尤其是让白日的噪音消失,静谧的那般蛊惑人心又难能可贵,他可以充分放下心来,安然的闭上眼,舍不得睡却的享受着一种回味,开启的动作是将洗干净的拇指塞进口中,如婴儿般吮吸着,听——音符在脑海里铺展开来,那是Flora Cash的《Save me》。 学校的阳光柔和地抚在他身上,靠着窗口,两手展在台沿,总有灰尘给敏感的皮肤带来摩挲感,但那并未阻止他的目光伸向某处。欢声与笑语从她侧部的脸庞倾泻下来,浇灌于他情窦初开的心中,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之前他只是认真的学习,投入的玩耍,偶尔梦想着做点儿伟大的事情来表现虚荣,然而有一天就在课堂上,语文老师声色并茂讲得东西它不香了,彼时彼刻,正如现在这样,他的目光投向某人,目光里充盈着一贯的方式无所顾忌着,洞悉走神的老师连忙叫起了他,问:你在想什么? 他在想他的举止令自己有些震惊,这比当初发见裆部长毛的程度大了去了,长毛是之于己,关于感觉则是关乎于彼,如果将这种感觉用一个词来概述的话,那便是喜欢。喜欢又不同于针对一只狗一只猫,而是特定的同类,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全浓缩成一种驱动力,驱动着他的一个眼神一种心态。他看见她看向了自己,这要归功于老师的指名道姓,作为老师好像是最不屑于社交的,既无需察言观色,也不必有话藏着掖着,这种直来直往的为人师表不知扼杀了多少青春期的火花。 他的火花还未点燃,只是在心中前后左右的摩擦,当她看向他的时候,区别于其他目光,他心里有点儿不好意思与畏怯,当然也生发了疑问:为什么是她呢?总要有个突出的优点的,譬如漂亮,不像现今整容滤镜与P图造就的野生怪物,那时候都是原生态,没有化妆,漂亮是真漂亮,她不丑,但绝对谈不上多么漂亮,她的优点是成绩,在学校这座专业的地方,大家关注的自然是成绩,他就是一个俗人缘何能免俗,所以他顺其自然的就关注了她。 起初没这么明目张胆,也没如此用心,只是在老师经常的口头赞扬中多了点儿在意,接着是自习课上,旁人在埋头做着习题,她累了,头垂下来枕在一只手臂上,前肢在空中挥舞招摇着,躲藏在门后的老师压根就看不见似的,哦,原来学习好是可以这样的,然后是劳动时,她一只手握着拖把有气无力的伸缩着,这让他看见了她的另一面,原来她也不是什么都做的很好。 若干的细节在日积月累中打动了他,在一个没有拖堂的晚自习后,他鼓起勇气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她眼神里藏着什么,但他猜不出来,他所有注意力全部灌注在等待她的答复中,假如她拒绝的话,他没想好退路,也许会尴尬地挠挠头自语道:就这么着吧。好在她同意了,忽略看表与思索的时间她答应的很干脆。 无灯的操场上温润如玉的月亮盘在天上,她俩沿着跑道内侧边缘缓步,有人在跑步,匆匆声由远及近又立时由近及远。话语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谈起逐渐衍生至漫无边际,突然他来了兴致,于是便说:想到一首诗送给你。她绰约的表情中有着期待:半步月光半步水,月在水中水中央。月光妩媚越彷徨,水在月中月光光。她蹙眉道:听起来很美,那是什么意思? 是他此时此刻的心态,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那晚彼此聊得很开心,开心之际他应该表明心迹,脱口而出那几个字,但他吃不准,怕她错愕,且他也不想冒然打破那美好的氛围,就算留至现今,那时的情景在微微的风拂间也足够荡漾了。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美好总是短暂的,转天一切又复归往昔,按部就班的到校,一成不变的上课,生活没有新意,日子有点儿枯燥乏味,有关快乐的内涵并不是他那个年纪需要多虑的,他只管扮好学生这个角色,在青春的轨迹里平稳向前。 可不知为何,体内这辆驶向未来的列车咋就感觉一点点动力不足的慢了下来。他不再看她,转头看向窗外的枝丫,那处停落着一只鸟,它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飞翔在天,飞向远方。他站起身目视着鸟儿的身影消失在无边无垠的白云间,数学老师的粉笔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的脑瓢儿,他没来得及疼便被吼出了教室,楼道内汇总着各个室内的嘈杂,他靠着冰凉的墙壁将眼闭上,随即就与之融为了一体,是那么坚硬,那么冷漠。 一个快要到来的节日前,由团委组织整个年级的班干部开展联欢,身在这个小众圈子的他和她被选为了主持,利用下午的时间别人在上课,他俩则在空置的教室里对词,你一句我一句毫无新意,直到她不经意说出:你在干嘛,我希望你进步。你在关心我么?他期待她的回答,有人进来了,一切又复归如常。 晚上主持时他出其不意的慌了,说话磕磕绊绊还有点儿不知所谓,团委书记失望地批评他:难堪大用。他低着头特别失落,失落在于如果再来一次他发挥肯定比这次要强,现实没有那么多如果,机会错过便没了,就如她的答复,再也不会有了,因为没过多久她就凭着优异的成绩去了更好的学校,徒留孤寂的他撑着下巴回味着那晚的聚会,大家玩得很尽兴,压根也没在意他主持的好坏与否,他们大口吃着他赶趟买来的水果零食,只有她递来一颗糖,他郑重地放进嘴里,那是他那晚吃到的唯一一颗,滋味能够甜到心里。 他在网上看到说为了喜欢的女孩,男孩奋发图强努力学习,在短短几个月就考上了名牌大学,这种小概率的哗众取宠对当时那个年纪的他着实充满忽悠力,于是他试了,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人与人之间的智商确实存在着巨大的差距,这不是靠信心就能轻易弥补的,起码对他无用,她的学习能力对他而言真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距离拉远后彼此就断了联系,后来他也考去了她上学的那座城市,他也去了她所在的那所知名大学,只是他不是去找她,而那则是另一个故事了。 毕业后他开始了漂泊,通过他人之口得知她去了大洋彼岸,多年以前,她曾对他说,她想要去远方,在那里有着五彩斑斓的梦,只要足够努力,总是会实现的。 光阴似水,当年华逝去,时代的气息浓郁的在处处开花结果着,他依旧在底层默默无闻的挣扎着,挣扎属于中性词,换个更浪漫的说法,他只是过着自己想要的淡泊而随性的生活,除了没有钱,别的都挺幸福。偶尔还是会念起她来,于是在互联网里花些时间与精力搜索一番,仍能发现她留有的一些痕迹,在那些划归过去的照片中,她胖了,头发乱了,跟漂亮彻底无缘了,如果想美,只能靠野生了。在她身边还多了一个人,那人看起来像她爸爸,但绝对不是,看样子她是扎根在那里了,也不知她所谓的梦实现没有,反正他依旧清醒着,非是难睡,而是习惯晚睡。 晚睡定然对身体不好,但在精神层面,白日总是忙碌的,唯在夜晚才能获得消闲。静下来能够胡思乱想很多事情,譬如他是从小地方来到了大城市,多年之后定居于此,买房完全靠的父母,因为父母希望他有好的发展与归宿。可他一直都不喜欢城市,也曾喜欢过,那是初来乍到,很快便消磨了,因为无处不在的噪音,因为人与人之间越活越现实的隔阂,因为钱难挣屎难吃物价越来越贵了。可惜他回不去了,因为他出生成长的小地方,因人为的原因曾经辉煌过,也因人为的原因如今已衰败没落,他作为一个旁观与亲力者见证了那个过程,潮起潮落皆是转眼之间,几代人血与汗的拼搏努力也不过在时光的烙印下付诸流水了。除了偶尔怀念,人是不会感恩的,尤其是与之有着利益输送的外地掌权者,他们在乎的只是享受着红利或是当做升迁的跳板,虽在其位却压根不去切实的构筑行之有效的未来,只会鼠目寸光的一拍脑门便决定了许多许多人的生计与热爱,还大言不惭的侮辱着:刁民啥都不懂,只会捣乱。这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的脑回路,那些人从来都不会背负罪责感,因为谎言和私欲早就将他们的道德与良知深埋了,而构建在这个社会表面的是一层厚实的虚伪与欺骗,人不会随年龄的增长与阅历的增进而变得聪明,他只是自我沉浸式的麻木与不在乎了,对他来说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他不是金字塔顶尖的人,他只是夯实上层结构必不可少又无关紧要的底层尘埃,作为一个没有高精尖的能力与缺乏核心竞争技术的普通人,他靠着父母开了家奶茶店,多亏了父母,要不然他只能回家躺平了,还好有父母,他才能自食其力活得不是个废物。在奶茶行业不断推陈出新与花钱骗人气的内卷中,他的生意不算差也不见好,但在几平的店里接单、制作地每日绕个上百多个圈儿把他也累得跟条狗似的,而且他那本就脆弱的身体在长此以往里最终导致了腰肌劳损。 住所附近有家按摩店,也不知正不正经,不过技师推拿的手法能让他哼哼唧唧起来,千万别误会,技师是男的,他跟女性的共通点除了头发长点儿外,那张脸怎么看都是不缺故事的人。作为一个需要长时间与顾客亲密接触的服务人员,喷是技师专业以外的常备技能,技师总是有绵绵不绝的话娓娓道来。 技师常说起朋友的女朋友之若干种种,如果不是从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的混乱切换中查悉真相,还真让人以为技师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情,于是他出自善意地提醒:直接说是你女朋友呗。技师眦眉弄眼地强调:是朋友的女朋友。 所谓的女孩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说起她的母亲是个可怜人,可怜之人必然有可恨之处,没文化没本事没眼光,找了个不靠谱的男人,孩子只管生不管养,没有爱情只有需求的婚姻铁定是在矛盾重重中凑合的,凑合不下去自然分道扬镳。作为一个没有固定工作稳定收入的标准穷人,或许将子女揽在身边不辞辛劳的养大成人,成为了她生活的全部重心与顽强活下去的唯一目标,尤其是要多生几个从发展的长远计也许能淘出宝最好,不好多一个人也算多一个帮手,但经济惨淡的家庭的多生好像不能用数字相加来衡量。 女孩有个弟弟,跟女孩长得没一丁点儿相像,老天有时挺不公平,同在一个家庭却把所有资源全都倾斜给了女孩,她仿佛一只从破屋里飞出的金凤凰,倘若能进入娱乐圈儿,或可成为各种毫无营养的八卦文中逆袭成功的灰姑娘典范,可惜伯乐不常有,千里马也不是她。女孩除了长相其余都是平凡的不能再平凡,她弟弟连平凡都没有,他是个聋哑人,既听不到这个世间的美妙,同时也屏蔽了一切的聒噪,这样的人活得直白又简单,能很好的吃了睡睡了吃,身形就长得像人们餐桌上缺不了的动物,放上各种调料在高压锅里一炖,那滋味…… 女孩决定让弟弟做点儿什么,与减肥无关,目的是让其学门手艺,将来好自食其力。现在四肢健全的人工作都难找,对于一个残疾人,有一份洗车的工作也不赖,薪酬八百,直接打姐姐卡中,那地方包吃包住,伙食与住宿条件没必要探究,男孩只管乖乖干活儿。历经几个月变得又黑又结实,像是从非洲回来探亲,胃口依旧不错,默默地就把一桌子以荤为主的菜风卷残云般消灭干净。吃完抹抹嘴,然后上起网来,主要是聊天,跟曾经特殊学校里的同学,技师好奇地在身后偷瞧着,每个字他都认识,但遣词造句后他有了阅读障碍:哪里你?我在这儿。我跟你一起生活。你别说了。我在干活。你别说了…… 也许男孩想说的是:好久不见,我想你了,我去找你玩吧,我们可以独立逛一些地方,不用担心钱,我工作了,有了钱,虽然不多,但老板看到了我的努力,许诺未来会给我涨工资,我不知道那是多少钱,姐姐告诉我是很多钱。我很开心,真的,因为我成了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不用再拖累妈妈和姐姐了,尤其是妈妈,她为了养育我做了好多工吃了好多苦,我现在有了钱想买一束美丽又香气四溢的花献给她,还要请她吃一顿大餐,有好多好多的肉,从小到大她总是把肉给我吃,我想让她能够开怀随心所欲的吃一次肉。妈妈还很年轻,她应该再找一个伴侣,这样当她老的时候,有人能陪在她身边照顾她。姐姐也有了男朋友,虽然他对姐姐对我挺好,但我感觉姐姐不喜欢他,因为当他靠近姐姐的时候,姐姐总会毫不留情的狠狠地抽他,他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想亲吻姐姐而已,这难道有问题?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在一起,因为他给姐姐付了房租,还每月给她零用钱,姐姐没和他同住,而是在外与人合租,合租者是姐姐老乡,她俩是打工时认识的,彼此关系不赖,现在那个女的已经不工作了,她专职当起了小三,找了个开奔驰的老男人,老男人每周来此过夜两晚,每月付其生活费用,那个女的很享受这种生活,最近她怀孕了,挺着大肚吃着酸溜溜的东西,告诉姐姐不能在一颗烂树上耗死,总有枝繁叶茂的大树,你也可以躲避其间,生活就是这样,现实一点,物欲一些,青春就这么短短几年,你不好好抓住它,它就会在你脸上呲溜的逃走,到时候你就会后悔莫及。 按得差不多了,技师问他:你说我那朋友该咋办呢? 他认真地想了想说:我觉得吧,与其找一个你爱的,还不如找一个爱你的,从功利角度来说,对方付出多的话,你就不会感觉吃亏啊。 奶茶店每晚早关门前他都要等一等,总会来一个男孩,买一杯香芋味奶茶,然后去接对面商场里爱喝这口的女朋友下班,偶尔男孩会早到,等着还未下班的女朋友时会跟他炫耀爱情是多么甜蜜,然后由某一天开始男孩不见了,变成女孩自己来买,至于发生了什么,那是人家的私隐,他也不便打听,直到一个下雨的夜晚,女孩喝着热乎乎的奶茶时说:我跟他分手了。关于原因么,那好像并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