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届first青年电影展
查看话题 >FIRST专访|久美成列:不寄居于藏地身份,不臣服于创作野心

作为新生代导演,久美成列并未受限于特殊的藏地身份,他谦逊而真诚,从浩瀚的影史中汲取养分,以一部类型佳作《一个和四个》向经典致敬,同时忠于自己的表达。在采访的最后,我们清晰地看到久美成列身上的创作可能性——他想以自身为标尺拍摄「三部曲」,呈现他对生活的深切思考,以及对生命的真实体悟,这或是青年一代导演的蓬勃野心。
「十一號電影誌」X 久美成列 专访

十一:您这次是什么时候过来FIRST的?
久美成列:本届FIRST开幕的前三天,我们刚从西藏回来,在那边给一个项目勘景。
十一:是您要执导的项目吗?
久美成列:是的。
十一:您应该不是第一次过来FIRST了吧?
久美成列:因为我家就在西宁,所以每年FIRST举办的时候,我都会过来看一些电影。这次看了《再见,乐园》《钓鱼》《时来运未转》《街娃儿》。我觉得这几部电影的切入点和画面语言都很不一样,《再见,乐园》全程都是固定镜头+独白,我能感觉到其中的深沉情感,摄影师黄树立的固定镜头完全捕捉到了那种情绪化的东西,因为《一个和四个》的摄影指导吕松野老师,他之前也拍了很多固定镜头,我就觉得很亲切,然后再加上《再见,乐园》和《一个和四个》的声音指导都是李丹枫老师,都保有一种强烈的沉浸感。

十一:导演是如何接触到《一个和四个》的原著小说以及这个电影项目的?
久美成列:当时是想寻找故事,因为我想拍一个偏类型的片子,最好这个故事也是发生在藏地,所以当时就看了很多小说,机缘巧合之下看到了江洋才让的同名短篇小说《一个和四个》,有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它的类型元素满足了我很多的想象,里面有盗猎分子警察、追凶之类的内容。此外,小说的节奏变化也很有意思,最吸引我的是护林员桑杰的心理描写,非常的细腻,甚至可以把我平时在生活里跟别人相处的很多类似的心理活动投射进去,所以我就决定拍这部作品。
十一:导演一开始就笃定要拍类型片,是因为对类型电影情有独钟吗?
久美成列:也不能说是情有独钟吧,我其实各式各样的电影都会看,之所以想做类型片,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在大学期间的很多习作都是在往类型的方向去发展,因为可能对于我来说,掌握类型片的技巧以及剧本写作的结构是相对容易的,可以比较扎实地去筹备它,包括和摄影指导确定影像风格的时候,也可以更快地找准方向,所以才选择做一部类型片。但其实在大学阶段,尤其是接触电影之后,我喜爱的电影类型变得越来越宽泛,可能比较明显的是,我会更喜欢在影像表达上不露痕迹的电影,譬如洪常秀的电影。
十一:但其实洪常秀的电影偏向于极简主义,而《一个和四个》的场面调度会更复杂,或者对导演能力要求更高,导演是如何把控这样一个规模较大的项目的?
久美成列:我刚才提到“不露痕迹”嘛,但其实在我的作品里面,有很多调度是非常有指向性的。比如说在涉及到一个情景,像“根宝进入木屋”那场戏,我就一定要通过调度,把“大个子”调度到他该去的位置,然后将护林员调度到另一个位置,两个人站着,根宝坐着,像夹心饼干一样被夹在中间。
其实在“木屋”这样一个空间中,你如果想要往类型方向走,想要让观众更直接地感受到当下的情景和人物关系,你的调度必须要做到明确,所以其实一开始的创作想法和现场调度就跟洪常秀导演很不一样,他的电影是将一切自然放在那里,然后让我们自己带着眼睛去看和感受,他并不会直接告诉我们“要感受什么”。

十一:《一个和四个》可能是另外一种系统,演员表演可能需要更戏剧化和类型化,目的也更为明确,您是如何找到这几个男演员去驾驭这个表演系统的?
久美成列:“明确”可能是指我对他们的表演要求和指导是明确的,就是最好能达到我对他们的要求,但是在角色的塑造层面,他们不能做到明确,他们一定要把自己内心的东西表现得心口不一,比如说根宝其实是带着目的来找护林员,但是他那天晚上没有暴露出任何怪异痕迹。包括王铮这个角色也是,你可能感觉他是盗猎分子,但是很多时候,他一定要把这个角色塑造的像警察,但并不是说他就一定是真正的警察。
在表演风格上,像金巴他们可能之前演藏地电影比较多,藏地演员的气质和表演状态都是非常生活化的,而且是很自然流的,因为即使导演不跟他们说太多的东西,他们也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剧本里面可能涉及到的那种生活气息,然后我们就会在片子里把这种细节的东西挖得更多一点。而像王铮这样的专业演员,他会通过一些专业的表演技巧来塑造角色,这时候我就会让他往回收一些,做到表演上的统一。
十一:男主角桑杰有一个“记日志”的习惯,这是否是原著中的人设,有没有经过特殊化的改编设计?
久美成列:“日志”是一直都有的,我们觉得这条线索很有意思,所以就保留下来了,其实就像护林员在偷偷喝酒一样,他也在偷偷记着日志,把他心里想的东西给记下来,作为观众,你就能感觉到,这个人物既胆小怯懦,同时又偷偷做一些也许能扳回整个局面的事情,所以这条线索是很有意思的。

十一:在《一个和四个》中,唯一提及的女性是桑杰的妻子,但她一直处于缺席状态,导演当时有没有想过让她出场?
久美成列:其实在拍摄过程中,我们真的找了一个这样的女演员,她出现在护林员的梦境中,还有一场超现实情景,桑杰在林子里面走,然后突然看到远处妻子的身影一闪而过。我们其实拍得还挺复杂的,设计了很多调度,比如说,桑杰在木屋内一个人发呆,他的妻子突然就出现在炉子旁,对着镜子涂口红,但是桑杰看不到妻子的正脸,只能看到镜子里面妻子涂口红的嘴巴。后来这些戏都被剪掉了,因为它太实了,太刻意。
十一:片中的妻子背叛了桑杰,但关于这场“背叛”的真实性,观众是否应该保持怀疑的态度?
久美成列:其实就像你说的,你如果对于这件事情表示怀疑的话,那说明我们的整个表达是统一的,观看这部电影,你时刻能够感觉到一种不确定性,你不能相信根宝说的话,你甚至不能相信桑杰说的话,这样的处理反而是自洽的。
十一:整个电影其实是一场不确定叙事,也有超现实的处理,譬如那只鹿在结尾时出现是客观发生的,还是桑杰的主观想象?
久美成列:我觉得怎么理解都可以,你甚至可以把整个故事理解成一场梦,可能它的出现会给这个片子带来一种神秘色彩和荒诞感,但其实对我来说,这只鹿已经不是超现实的存在了,我将它活生生地置入这个叙事中,它一定要很真实地跟这些人产生关系。
十一:鹿在密林中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久美成列:对于我来说,鹿是一种外界的存在,可能超脱于眼前的这个木屋,这群人,毕竟木屋也是人类搭建的,而鹿是一种来自原始的东西,它可能真的就活了几万年,一直都没有变过,它同时见证着来到这片森林的人,他们是如何一点点变得复杂,一点点变得邪恶,最后所有人都死在这里,而这头鹿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十一:片中涉及很多冰天雪地的外景戏,导演是如何将这种藏地气候与影片缝合在一起的?
久美成列:小说描写了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一个饥寒交迫的护林员,和一些惊慌失措的闯入者,他们整体构成了一种萧瑟冰冷的环境和气质。从文学到影像的转换过程中,我们把这种气质保留下来,比如说摄影指导特意以冷色影调去拍摄,还加了LUT,LUT就是偏冷的,跟调色的时候有细微的区别。其次是美术的陈设,包括演员的服装设计,我们做了很多的考量,我们在周围的藏族人家里面,找了很多“古董”啊什么的,然后从青海湖那边调了很多类似桑杰穿的那种棉袄,就是为了做出一种老旧的质感。
十一:《一个和四个》在拍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久美成列:其实很多,像我们这个团队,之前在藏地拍摄的时候,不会需要这么多部门的共同协作,但我们这次其实加了特效组、枪火组、移动组,甚至加了特技(飙车组),这既是一次挑战,也是一次新的尝试。所以会遇到很多问题,比如说刚下了雪,路面可能打滑,我们请了专业的人来漂移,但是怎么都漂不了,然后就想了一些其他的办法。此外,还可能会遇到光线的问题,我们想拍阴天的戏,但我们把木屋戏拍完已经下午三、四点了,然后我们就出去准备外景戏,太阳突然又出来了,整个下午就都拍不了了,一天下来就拍了一两场戏,进度也因此被耽误了。
十一:《一个和四个》的灯光设计是如何完成的?
久美成列:我们的摄影指导和灯光老师做得很好,既保留了真实感和氛围感,又做了诸多的设计,比如说室内戏,一个人物的脸部特写,做出那种猜疑的、疲惫的、昏暗的感觉。包括夜戏的灯光是最难打的,灯光老师特地尝试用小灯泡挂在室内,有一种模糊、颗粒的感觉,与夜晚孤独的氛围和气质更搭。室外的话,基本就是自然光源。
十一:《一个和四个》最后四个人同处一室的空间调度是怎么完成的?
久美成列:小说是戛然而止的结局,他们几个人进入到这个木屋内,彼此相互对峙,原著作者其实将视角放在了“根宝”这一角色上,根宝在阴暗的角落拿起了一把斧头,故事就结束了。当然了,如果你要做一个类型化的尝试,剧作的完整性是必须的,所以我们就加了现在这样的结尾,同样延续了小说本身的未知感和不确定性,因为对于我来说,这个故事最重要的是人和人之间博弈的这个过程,你能看到人性被激发出来的面貌,也能看到一个人为了达成他的目标,他会自我隐藏得多深,更或者,你也能看到一个人有多么的懦弱,所以当这些东西能够在这个有限的结尾篇幅内全部呈现出来,至于谁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十一:片中一直提示“暴风雪要来了”,您觉得这场暴风雪是一种文本意象,还是一场物理层面的真实的暴风雪?
久美成列:两者不冲突,它既可以是真实的,也可能的确是一种意象的存在,掩盖了一切真相。
十一:导演如何看待,观众拿《一个和四个》和《罗生门》《八恶人》等经典影片对标?
久美成列:我觉得这种对标肯定是必然的,但是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也许对于市场来说,它会起到很好的宣传作用,吸引更多的观众去观看这部电影。两者有相似性但也有不同之处,观众在《八恶人》里看到的更多是对话、戏剧冲突和剧情反转,但我的电影做了一些比较独特的处理,比如我跟我的创作团队,包括摄影指导和声音指导,我们希望通过摄影、声音营造出一种强烈的氛围感和沉浸感。
十一:《一个和四个》是什么时候开始拍摄的,是否被疫情影响到拍摄进度?
久美成列:它是在我大四的时候开始的,大概是在2019年12月份开机,在此之前,我们从剧本写作到筹备可能耗费了六个月吧。疫情爆发的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因为我工作起来也不怎么看手机,不刷新闻,第二天大家在一起吃饭聊天才提到这个事情,大家比较担心无法回去拍摄,当时快过年了,剧组就想着还是先让大家回去过个年吧,结果大家回去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然后我们的器材都被困在原地了。
中间这一年,我们看了很多素材,也反思了很多创作的问题,包括跟演员之间的沟通、剧本等问题,最重要的是寻找资金,因为那时候我们的资金不足,所以去参加了各种创投会,跟很多制片人碰面,把我们剪好的片子给不同的平台去看,幸运的是,爱奇艺看了我们的粗剪,当时还是未完成版本嘛,他们很喜欢,包括我们的第一出品方猫眼和其它投资方也都陆续进来了,资金上的问题就顺利解决了。

十一:《一个和四个》有确定何时在国内院线上映吗?
久美成列:预计是在今年的年底。
十一:导演会对市场票房有什么期待吗?
久美成列:当然我希望它的票房能好一些,我们在创作的时候有考虑市场,比如说在演员语言的选择上,我们也加了汉语,在写剧本的时候,会把追逐戏份等类型桥段做得更强更多一些,最终结果如何,可能对于创作者本身并不重要,但是对于整个作品以及背后的团队来说,它的未来前景还是挺重要的。
十一:《一个和四个》入选了国内外很多电影节展,您觉得体验层面有什么不同?
久美成列:说实话,前面几个国外电影节都没去成,FIRST给我的感觉是非常强烈的,因为这次看了很多片子,就觉得FIRST会选择在电影语言层面有强烈风格的作品,让我看到当下的创作者身上具备的无穷可能性,他们总是能给我意外惊喜。
十一:您接下来还有什么电影计划,会尝试何种题材、类型、风格的电影创作?是商业电影还是作者性更强的艺术电影?
久美成列:其实我觉得无论什么类型的电影,都是在讲故事,在讲人,可能你只要一直有对生活的敏感度,然后你一直去感知的话,你总是能抓准特定类型框架下人物的情感走向,所以我希望以后能尝试创作题材更为多元的电影。我现在正在改编一本小说,然后也在筹备一部爱情片。

十一:它更偏向于商业化的运作,还是有一些作者表达的文艺片?
久美成列:其实我内心是想两种都做的,但因为《一个和四个》让很多人看到了较强的市场潜力,所以目前我能接触到的一些资源都是跟市场相关的。
十一:那导演接下来的项目是否会考虑请流量明星参演,来支撑影片的市场?
久美成列:这个可能与每个项目的投资规模和定位有关系,对于我来说不太重要,我需要为角色找到适合的演员。
十一:那您平常有尝试自己写一些原创型的剧本吗?
久美成列:目前还没有开始写,但是我平时会积累很多生活细节或者事件,比如说在微博上看到的社会热点事件等等,如果我有时间的话,就会从中寻找我想讲的故事。
十一:如果要尝试写剧本的话,导演会更关注它的文学性还是社会价值?
久美成列:这两者也不冲突哈哈。
十一:导演有没有想过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拍一部传记电影?
久美成列:其实有想过,而且我想拍成「三部曲」,把自己的经历分成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儿时从家乡到北京后的一种漂泊不定的生活,第二个阶段是高中时期回到藏地学习母语和藏文化,第三个阶段就是重新回到目前的生活状态……
ELEVEN FILMAG
采访|十一
撰稿|阿do
排版|鹿川少女
审核|NAMU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十一號電影誌
投稿/合作|shiqiaojie11@yeah.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