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这迷途合唱

在那时下午并未炽热起来的光线里,我在驾校练完车,还未决定好临时去爬哪座山。掏出手机在导航软件上搜了一下周边,定了一座看起来名字和距离都比较合适的,随后就开始往那边走。
一个喜欢随时随地说“到时候看”的人。这个句子背后的东西既能成为阻拦周全、精密、前瞻性等完美品质的致命缺点,又在某些时候赋予他揭开未知盒子的权利。这天下午的行程也是如此。我毫无规划,跟着导航乱走,数次偏航,数次迷路,最后也没有一个真正的“到达”。“到达”的意义被分解,弥散于每一个小的章节中,它的实现不依赖于一个光明又确定的结果。
起初我沿着大路走。在高架桥下的一个遍布建筑垃圾的路口来回徘徊了近十分钟,始终搞不懂应该朝着哪个方向。朝东走时手机提醒我已偏离路线,我转向西,对着西边走了一会儿,又提示我已重新规划路线,我再返身回到东。最后索性一赌气关了手机,朝着看起来比较顺眼的那个方向去了——这时当然就不是去先前定的那座山,必然地,我又临时换了一个目的地。
后面的几个小时皆是如此:我要去某座山,中途却误打误撞走进另一片山坡;我找山前入口,却被导航带进一个莫名其妙的产业园区;园区里我继续迷路,最后走进了一片废弃的垃圾场;想沿原路返回,重新找到山前的路,又撞见两棵结满果实的树;再次乱走,误入了一个婚纱摄影基地;几个小时下来脚已酸,山没爬成,想想不甘心,于是坐上公交去了一个公园。
下午的迷路终结于最后一场:我在公园的人流来回里找印象中的那个卫生间,以为它在里侧的某处,最后才发现就在进门的左手边。疲累地坐在草地中央的石块上,初夏日暮时的凉意,对面山的颜色,低头注意到自己的影子:坐着的,很长。
Do 蓝色一种
是在沿路漫游的过程中发现了它们,马路对面铁丝网背后的一片山坡,开着零落的蓝色矢车菊。从铁丝网开口处侧身挤入,我走了进去。
在时阴时明的多云天空下,这一小片花海值得一句暗暗不发声的“啊”。碎蓝,星点散布,瘦弱地从土堆上跃出,凌乱而敏捷。混杂着一年蓬的白色,远望时像一片莫奈笔下的花园。在平静的愉悦里我一次又一次确认了这个事实。
在一片幽蓝里我看见了什么,什么又倏忽飞过。语言不过是虚妄的回溯,若要在回想中重新到达那里,我得在某个初夏重新回去。




Re 小垃圾场
本来是要上山的——跟着导航不知怎么走进了那里,心里纳闷,越走越乱,望见一堆又一堆废弃物,又没有穿过它继续上前的决心,于是在四周转了转。
一堆生锈铁管,被整理好之后码住堆在路边。它们处在一个尴尬的角色:是要被遗弃还是要被保留?似乎哪种结局都合理,又似乎哪种结局都令人不甘。它们整齐地在那里,仿佛自己仍是崭新的。
“这东西实际上是附近最迷人的物件之一,然而,它的命运你不能想太多。”





Mi 墙边果实
怎么就能一次都没找对路?沿着园区里面一圈高高围墙下的路走走望望,包里带的水早已喝完。心里想着要不要就这样回去,又觉得太离谱,爬山居然爬了个垃圾场。
继续往前走时看见了两棵紫叶李,结满果子的枝条垂下来,是能轻松够到的高度。摘了十几粒,在衣服上擦一擦随后站在围墙下吃完。并没有完全熟透,有的还很酸,这场景应该是很有些旅人感的,在被酸出表情的时候我心里想到这一点。
一种因未知生出的无限性时刻就此降临,路的边界在四周,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然而我却莫名获得一种安慰——尽管它们是酸的。




Fa 风的形状
看见了一扇小门,似乎是个花园,隔着马路决定走进去看一看。连续撞见几对盛装的新人时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个专门拍婚纱照的地方。站在花丛前我似乎挡住了摄影师的取景,于是略带歉意地让开,身后玫瑰绣球蜀葵都在开,灿烂又寂寥。
避开鲜花风景一带,沿着阶梯向上走,后面便多了荒芜感,似乎常年无人打理的模样。白墙青苔遍布,雏菊开得将败,小亭子(怎么称呼它?想必之前它也是某对新人身后的甜蜜背景)上的白布无风时耷拉着,有风时被吹得鼓起。蹲在旁边等了很久,试图在阳光下捕捉到一个最完美的风的形状。尽管这必定是种徒然。
后面花圃边有一节路泥泞,不留神中差点跌倒,最终没跌,但已后悔出门穿了白色裤子。




Sol 湖水映我
不甘心地坐上公交去公园。在车上睡着了,多坐了一站路,多走了十分钟,路边看到了白白的夹竹桃。在长椅边坐下休息时想到了某句诗,但现在已完全记不起。
想起之前有次来这里,在秋天的阳光下钻过密的丛林,像是与自己捉迷藏。原以为这次会兴奋,毕竟上一次来这个公园还是在去年。一年里我在原地高速打转,陷在无尽头的绕磨奔跑里。由于疫情长久的封禁,错过了季节,错过了早就拟定的不成形的计划,似乎是被推着走到了初夏跟前。
然而此刻面对草地面对湖,心中又有种疲倦感。一个我那么小,倒映在大的湖水上。有那么一部分我想升起,另一部分的我希望随之沉落,或徜徉在水面上。
不管面对的是什么,最终必定是陪自己打交道——返回时已是晚上七点,在路边骑着单车想到这句话,不过再往后也并没有琢磨出什么,就那么混混沌沌地回去了。





那时的温度和风,云的形状,被一条回忆的细线拉出,我又在这个三伏天里轻易地回到了六月。季节仍在前进,仍然需要提醒自己,要在心里向往一座伊萨卡岛。
不走到那里,永远不会遇到新的云、新的树、新的激动。当迈出那开始的一步,可能会因短暂的不适应而犹疑,然而未知世界的门把手已在你掌边,你闭眼,深呼吸,转动它,身体随之进入另一个空间。这没有提前写好乐谱的合奏,随时随地弹错的音符铸就了不定形的流动一场。而走出的足印不过是冒险的创造品,是晦暗不明的路途发明了我们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