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木萧萧闻余音(《诗话江南·吴中好风景》第三十一辑)
第三十一周,“吴地记”公众号依然,只有诗歌日历,缺失两位老师的领读。
本周七首诗,前三首依次为:明·谭元春《得苏州徐元叹书》、清·钱谦益《徐元叹劝酒诗十首》(选二)、清·张熙纯《落木庵》;后四首出自同一位作者,清·叶昌炽,《过徐元叹先生落木庵故址》、《过天池山谒莱阳二姜先生墓》、《篮舆度贺九岭、游翠岩禅寺,登华山绝顶(其一)》和《游天池寂鉴寺拓至正石刻》。
本周诗歌地理焦点延续上周,继续徜徉天池山,诗歌人物为徐元叹、叶昌炽。对这两个名字一无所知,没有杨老师和郑老师讲解,只能自己查。
徐波(1590—1663)字元叹,吴县人。少任侠,工诗文。明亡后,居天池,构落木庵,以枯禅终。诗多感喟,虞山钱谦益与之善,赠以诗,颇推重之。有《谥萧堂》、《染香庵》等集。(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86925467734773290&wfr=spider&for=pc)
叶昌炽(1849—1917)字兰裳,又字鞠裳、鞠常,晚号缘督庐主人。原籍浙江绍兴,后入籍长洲。光绪进士,任翰林院庶吉士,加侍讲衔,擢甘肃学政。晚年退居故里,以读书、著述、藏书终老。著有《语石》、《藏书纪事诗》、《缘督庐日记》等。
我选了叶鞠裳的两首诗。
过徐元叹先生落木庵故址
清·叶昌炽
在天池山下龙冈里,今荡为桑畴,荒池眢井,遗迹尚存。
墙桑未剪肆,涧松后雕节。
荒村十亩田,昔为高士宅。
蝉蜕绝尘表,鸿冥何可弋?
眢井寒不波,泉味至今冽。
胜朝有夷齐,周栗誓不食。
脱屣贵公子,肯为白马客。
深巷掩藜蒿,空山饱薇蕨。
龙胡不可攀,黄农忽焉没。
即今三百年,埙篪响未寂。
涧上有飨堂,天池相接迹。
高冈枕逶迤,龙卧未起蛰。
萧萧落木声,韡韡常棣色。
天运信靡常,不徒黍离戚。
即此一界相,望古亦遥集。
精蓝在何许,但凭樵夫说。
此亦商容闾,庶几过者式。
“墙桑”四句:颓墙处的桑树无人修剪,长得恣肆;溪畔的松树历经岁月侵蚀,盘根错节。这荒村十亩,曾是高士宅居。写诗人来到徐元叹落木庵故址,所见一片荒凉。
“蝉蜕”四句: 如蝉蜕,元叹先生绝世尘而去;如鸿飞冥冥,操弋者又何奈?荒井水寒,不起一丝波纹,泉味清冽依然。徐元叹隐居落木庵,叶鞠裳比之“蝉蜕”“鸿冥”。“井寒不波”有“静心止水”的意思吧,“泉味至今冽”,意味高士清洁的精神流传至今。“鸿冥何可弋”出自汉·杨雄《法言·问明》:“鸿飞冥冥,弋人何篡焉?”鸿雁飞得很高,射箭者无计可施。这四句称颂徐元叹的隐逸之举。
“胜朝”四句:前朝有伯夷叔齐,誓不食周栗。先生视权贵公子如敝屣,只愿作逍遥白马客。胜朝,前朝。“白马客”,出自《诗经·小雅·白驹》,“皎皎白驹,食我场藿;所谓伊人,於焉佳客······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这四句引述典故作进一步阐述,落木庵并非一般意义上的隐逸,是“义不食周栗”的表达,突出徐元叹的遗民身份。
“深巷”四句:藜蔓蒿草掩住了长长的小巷,在幽僻的山谷中采薇蕨以食。山崖如天龙垂胡,高不可攀;炎黄神农的时代骤然而逝。 龙胡,出自《汉书•郊祀志上》:“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 ”龙的胡髯,这里指山崖或巨树。“黄农忽焉没”,出自叙述伯夷叔齐命运的《采薇歌》:“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 这四句再现徐远叹的隐居生活,以伯夷叔齐的悲叹来指代徐元叹。
“即今”四句:这三百年来,元叹先生与友人情谊深厚的佳话流传至今。涧上有祭祀堂屋,可以通往天池山。徐元叹是明末人,叶鞠裳在晚清,相距三百年。 埙、篪(chí),都是古代乐器。《诗经·小雅·何人斯》:“伯氏吹埙,仲氏吹篪。”埙篪,喻兄弟和睦,我理解这里指徐元叹与朋友们的关系。这四句回到当下时境。
“高冈”四句:高高的山冈伸展向远方,山势绵绵;元叹先生隐逸于此,终究未出世。一座落木庵,留下多少友情佳话。龙卧,喻高士隐逸。起蛰,惊起蛰居的虫、兽,比喻使隐逸的贤才为世所用。“萧萧落木声”,指徐元叹的落木庵。“韡韡(wěi)常棣色”,出自《诗.小雅.常棣》:“常棣之花,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我理解这“常棣”同上文的“埙篪”,也是指徐元叹与友人。这四句从后来者的角度表敬仰。
“天运”四句:社稷天运,诚然无定律;然亡国之悲苦,不会白白承受。就是当下这世相,让我们仰望前贤,与他们遥相呼应。黍离戚,出自《诗经·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谓亡国之痛。不徒,不白白地。 望古遥集,出自《文选·颜延年·陶征士谏文》:“嗟乎若士,望古遥集。”想见古代高士的行谊,好像与他们会集于一时。这四句可以理解为整首诗的魄儿,是诗的高潮处。将徐元叹的个体悲剧置于历史长河中,以“天命无常”来作宽解,并从另一种角度挖掘其意义。徐元叹和他朋友们的事迹,离不开明遗民的时代处境,而叶鞠裳正经历着大清帝国衰亡之末日,身处乱世动荡,望古遥集,可谓一位后朝遗民对前朝遗民的惺惺相惜。
“精篮”四句:落木庵在何处,只有樵夫知道了。这是前贤故址啊,但愿过往行者心怀敬仰。精蓝,本指佛寺佛舍,徐元叹隐居落木庵,常读佛经,枯禅而终,所以,这里指落木庵。式商容闾,典出《尚书·周书·武成》:“天下大定,乃反商政。政由旧。释箕子囚,封比干墓,式商闾。”商容,贤人,为纣所贬。式闾,车经贤者里门,乘车人凭车前横木表敬意。尾四句作结,因为落木庵已是一片荒凉,诗人心生伤感。
篮舆度贺九岭,游翠岩禅寺,登华山绝顶(其一)
清·叶昌炽
华山、天池,旧有一院,今山北为天池寂鉴寺,其阳即为华山寺。康熙三十年,圣祖仁皇帝南巡,御书“翠岩寺”以赐。《郡志》引《老子》《枕中记》:吴西界有华山,可以度难。《图经续记》:此山独秀,望之如屏,其颠有莲花峰,泉壑幽邃,林木葱蔚。徒以僻在城西,士大夫游躅罕至。余营生圹于兹山之阴,两度来游,窃有结庐之志。
好从初地陟山阿,铁壁何人得径过?(1)
华藏大千空世界,寒山第二小行窝。
石幢无字仍尊胜,丈室如心即达摩。
五十三参皆幻相,到头只有一坡陀。
(1),文文肃公与赵凡夫共兴复之。山下一亭,“华山初地”四字额,文肃分书;山门外岩上有“铁壁门”三字;又前一石“透关者径过”五字,皆分书。
这首诗难在有多处佛语,不懂。
“好从”二句,见诗人自注,他从悬额“华山初地”亭开始登山,经过“铁壁门”“透关者径过”等摩崖。从标题可知,他从贺九岭过来,在天池山的北面,先到“华山初地”亭。“初地”是佛教用语,谓修行过程中十个阶位的第一阶,恰好是他登山的起点。既为“铁壁”,何人能过?答:“透关者径过”。了悟、通达之人径直而过。看来,登花山之途,充满了禅意智趣。注解中,文文肃公是文震孟,文徵明曾孙。天池山下有竺坞山房,是文震孟少年时代读书处,日后他高中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去世后又归葬于此。赵凡夫,即赵宧光(1559-1625),隐于寒山(在天池山东面)二十余年,建寒山别业,在山岭间留下诸多书迹。花山登山道上有众多摩崖石刻,最著名的“花山鸟道”就是他的墨迹。所以,诗人说“文文肃公与赵凡夫共兴复之”。分书,书体名,秦代隶体。
“华藏”二句,华藏世界谓佛家的极乐世界,它广大无边,然终究为幻象;而花山,在诗人眼里,却是“寒山第二”。 赵宧光的寒山别业依山而筑,览山水风光,夫妻二人过着读书游山的隐逸生活,让一代代文化人心向往之。在诗人眼里,花山比不上寒山,也可随其后,为“二”。华藏美妙终为“空”,而花山则实实在在,可作人生安顿之处。行窝,安适的处所。
“石幢”二句,石幢无字,自有尊严气象;丈室虽小,虔心即达摩。丈室, 佛教语,相传维摩诘大士与前来问疾的文殊等讨论佛法,其卧室虽一丈见方而能容纳无数听众。寺庙中也称寺主的房间为丈室。我的理解是,标题中有“游翠岩禅寺”,想来叶鞠裳是见了方丈的,会面之处即丈室。无字石幢和丈室都是诗人游翠岩寺的行踪,可惜,翠岩寺已成废墟,这两处也无踪迹可寻了。
“五十”二句,可以从两个层面来解读:一是纪实层面,写他最后登峰。登顶莲花峰前有一段石阶,五十三步,是在一整块岩石上开凿的,因康熙帝要登莲花峰,翠岩寺的和尚们连夜开凿的山道,取“五十三参,参参见佛”之意。经过五十三参,就到花山之顶了,“一坡陀”可理解为山顶的那块巨石。二是意蕴层面,说走过人生旅途上的万般世相,其终点不过“一坡陀”,坟墓。
我选这两首诗,是因为这两首诗各有小序,序中有我感兴趣的信息。
第一首诗序,交代了落木庵在龙冈里。高德地图标“龙岗里”,离天池景区入口不远。我查徐元叹资料时,读到他的《落木庵记》,抄录如下:
“癸酉十月,与竟陵谭友夏寓其弟服膺德清署中,晓起盥漱,见予白发盈梳,云:‘子从此别,计必住山,请择嘉名,以名其居。’服膺出幅纸,俾作擘窠大字,友夏执笔,拟议曰:‘子还吴,可谓落叶归根矣。’遂有此目。今三字揭诸庵门,松栝数株,撑风蔽日,元冬霜月,萧萧而下,双童缚帚,扫除不给,斋厨爨烟,皆从此出,事之前定如此。”
叶鞠裳拜谒落木庵时,荒池眢井,尚有遗迹。但是当李印泉去天池山时,“访徐元叹波墓终不获”,也就晚了一二十年吧,叶鞠裳的伤感担忧终成现实。苏州的城市建设力度大,很多乡村已变成马路和高楼了。我想,现在去龙岗里,恐怕连“桑畴”都不见了,“樵夫”也答不上了。但即便如此,也不妨去看一眼,龙冈里。
第二首诗序,叶鞠裳提到他营生圹在天池山之阴。我查了,确实叶鞠裳最后归葬天池山下,他的墓地在北竺坞,也就是说与文文肃公墓在同一村,离龙岗里也不远。北竺坞没划入天池景区和花山景区,不知能否找到。
徐元叹当年筑落木庵,落叶萧萧而下,两个童子挥帚都来不及,可见秋风落叶之浩荡。这落叶飘了四百年,秋风起兮,总会有闻者循声而往。我在网上查徐元叹时,读到《江东留得一徐波》(作者张旭东,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86925467734773290&wfr=spider&for=pc),讲述《落木庵诗集辑笺》(徐波撰,严志雄辑编,谢正光笺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7月出版)成书的经过,四位学人,海内海外,前后八十年,又天假因缘,终于完成。冥冥中的神力,或许就是“泉味至今冽”的召唤。这部书稿的出版,使徐元叹存诗从散落在丛书中的四十多首,一跃而为六百多首,对于徐波研究功莫大焉。龙冈里的落木庵化为桑畴、化为马路或高楼,但落木之萧萧,余音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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