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雲舊念

讀趙松泉先生所繪《滇南名勝圖》。按圖索驥。指點江山。雖足不出戶亦得暫時之樂。昆明城中有一名勝曰大觀樓。趙公之題識頗能寫出彼地的古今之變:
“《昆明縣志》:城西近華浦有觀音寺。先是康熙二十一年楚僧乾印始結茅庵一椽。講妙法蓮花經。聽者常千人。後巡撫王繼文石文晟。布政使佟國襄相繼建湧月亭。大觀樓。澄碧堂於其畔。遠浦遙岑。風帆煙樹。擅湖山之勝。至乾隆間孫髯翁題長聯而後。大觀樓之名遂滿天下矣。咸豐六年燬於兵。同治五年。提督馬如龍重修之。民國三年省政府又籌款重建。馬路旅館無不備具。茲就最新建築繪之。”
小時候跟先父來過一回。然印象已模糊。只記得湖邊風大。三年前重來一次。雖然近似市民公園。然名樓氣度。依然尚存。但凡親臨其地。又莫不驚詫此樓為何如此低矮小巧。然稍加留意。則亦可見用意之妙。此樓臨滇池而立。面前即是蒼海空無。遠處更見西山青嶂絕壁。此樓實在無須突兀高聳。低調淡化。已足夠飽看一切矣。

樓雖矮矮三層。髯翁的長聯卻得大名。而且如背得此聯。可免票入園。慚愧此聯從小看到大。只能说熟稔。卻不能背出來。下回當要努力才行。公園內遊人甚夥。高柳夾堤。芰荷亂綻。微風中還有桂花香氣送來。遠處即是水波不清的滇池。更遠處即是絕壁千仞的西山龍門。
後來讀黔中鄭子尹的《巢經巢集》。他入滇之後亦時時遊大觀樓。嘗作《汎昆明池至近華浦登大觀樓》。暢寫登樓遠望之美:“雲南正月半。楊柳青滿湖。浮舟出郡郭。逌然如畫圖。汪汪千頃波。晴沙暢平鋪。和風弄舞燕。微瀾漾浮鳧。⋯⋯何人構層樓。倒映水府居。憑闌縱周覽。心目乃以舒。群山從北來。柘城煙有無。⋯⋯”

離別昆明之前夕。子尹再登大觀樓。作《二月初八日攜舅家弟妹重上大觀樓》絕句一章。結尾兩句借用坡仙之評語。則可謂“不減唐人高處”是也:“纔知天以病勾留。要令重來登此樓。明日板橋鐙影下。海天如夢水悠悠。”
抗戰軍興。西南聯大諸公紛紛棲止昆明。暇時自然免不了流連山水之間。寫詩文留作紀念的也不在少數。比如南來至雲南大學任職的施蟄存先生。有意思的是施先生好像尤愛來大觀樓游賞。施老晚年定集的《北山樓詩》裡就有好幾首。查閱沈建中先生編撰的施翁年譜簡編。把這幾首詩都列在民國廿七年。這一年。施先生卅四歲:
“是年。在雲南大學文法學院文史系升任副教授。薪水二百二十元。作詩《昆明雜事》六首。《何奎垣李季偉張和笙諸公招飲大觀樓分韻賦詩呈一章》等數首。
一月。作詩《小疾遽爾困頓》。《除夕獨游大觀樓》。
二月。《續同仇日記》發表在《宇宙風》第六十期。應學生李埏之邀。與吳晗兄弟到路南縣旅遊。行程兩天。游石林洞等處名勝三天。在彝人山中住七天。並寫有《游路南石林詫其奇詭歸作詩》。”

比如《大觀樓獨坐口占》。客子孤懷。盡顯無遺。尤其以前三句的美與樂來映襯末句的寂與悲。別開生面:“草海輕鰷入骨肥。西山晴翠撲天微。大堤游女如花艷。已是無家爭得歸。”
《除夕獨游大觀樓》兩首:“樓外樓空遊客稀。老夫策杖獨依依。城中兒女喧分歲。日下倭夷正合圍。” “入洛士衡非得計。去家元節總思歸。蕭寥一段殘年意。伴取西山冷翠微。”
《何奎垣李季偉張和笙諸公招飲大觀樓分韻賦詩因呈一章》:勝地初相引。來同詩酒盟。倭氛妨北顧。蜀學喜南行。佳句草堂舊。玄言秋水清。幸從傾蓋語。尊俎定平生。

這些皆是舊年所聞所見。今日三遊。雖大半時間都在避雨。然總算又多見到各家品題。唐繼堯題的“牧夢亭”端凝厚重。其後題識亦可作小品賞之:“道光中儀徵阮文達公督滇。構亭於翠海之濱。牓曰牧夢。勤民心事。寓維魚維旟之占也。亭圯未復。桑海屢更。今修近華浦諸亭館。余迺補書此榜。移懸是間。自惟於昔賢無能為役。而祈豐年述國故義俱有取。亦職在則然也。時中華民國六年。歲次丁巳。秋九月既望。會澤唐繼尧。”
然而最開心的事情則是終於得知趙鶴淸亦即是開篇即言及的趙松泉先生對此處風景的設計籌謀。對假山池沼的布局經營皆有重要作用。而大觀樓一側之石山“彩雲崖”即由趙公堆疊而成。且作《彩雲歌》刻諸石壁。完全可以選進胡適之的《白話文學史》中去:

“吾家住在彩雲深。彩雲朝暮蕩胸襟。彩雲自來還自去。雲來雲去皆無心。我愛繪彩雲。亦愛壘白石。有時看雲峰。認白石之跡。雲峰石跡咸所適。石乃雲之根。雲為石所噴。石有紋。雲有痕。雲即可為石。石亦可為雲。雲耶石耶兩無分。我積數片石。幻作雲之態。勿謂彩雲無定形。遮莫彩雲時時在。民國十九年春壘石既成。歌以紀之。松泉趙鶴清。”
可惜午後風雨時作。未能盡興暢遊。薄暮時分。乘暫霽之時。入庾園。魯園。又是別一番淸寂境象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