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兄如故
梅兄是平生挚友,相识至今,已有十八年。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一见如故。那些年,他是校园风云人物,成绩优异,聪慧无比,却又一身傲骨,玩世不恭,潇洒不羁,桀骜不驯,再加上为人仗义,黑白通吃,身边朋友无数,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一个传说。我知道他,他不认识我。 某一次他经历了生死,最危急的时候,陪伴的人是行之。而我又和行之是朋友,之后便自然而然的与他成了朋友。才知道,他除了会打架,还会写诗。才知道,他一直待人真挚、重情重义。才知道,他也是脆弱与刚强并存。往后两三年间,美好和痛苦的事情,一起经历过一些,彼此渐渐熟识,渐渐相知。
本来,不出意外的话,他的未来应和同龄人很不一样。却没想到,后来他高中因故辍学进厂打工,接着又很早结婚生子,人生轨迹骤然变改,所走道路,已与可能方向截然不同。
他工作的时候,那时候我尚在读书,见面虽少,倒也容易。到我开始工作的时候,十来年间,却只见过他三次。
一次是在他家里。他住的地方临近上海城郊,有河有船,四处走走就像回到了故乡。那天他的两个孩子,在玩电子游戏。他美丽的妻子在烧小龙虾,喊他做这做那。他一边和老朋友们喝酒胡侃,一边忙前忙后进进出出,一脸质朴的笑。
一次也是先去了他家。当时他还没有在上海买房,住处不大,来的人多了,屋里都有点站不下。一群人一边看着他墙上的家规,一边说笑。吃饭的时候,他拉着朋友们喝酒,黄酒、啤酒、红酒、白酒,统统整上。我酒量不大,混酒必醉,问他怎么练的,说是苦闷的夜里喝出来的,一副老江湖的口吻。
还有一次是在行之家。他像往常一样,带着老婆孩子一同去见老友。不料当天上海刮了台风,我问要不要推迟,他说相见已难,就算今日天上下刀子,也一定要聚。吃饭闲聊时,他还对行之说:「你这次请吃饭如果不是在家里,我会很失望。」和往常一样,相见时的热忱,分散时的不舍,他一直溢于言表。
几次相聚,大家聊了很多。聊从前,聊现在,聊生活,聊吃喝,聊世道,聊人生,却很少聊理想。但有一次,还是聊了几句。当时几个人坐着的咖啡厅,是他妻子上班的地方。他说曾想过把那家店盘下来,赚的虽不多,好在有情怀,最终因为缺钱没搞成,语气中有说不出的惋惜。听着他的话,忽然想到他另外一些想做的事情,不知情况怎么样了,最终还是没有问。
后来,疫情席卷全国,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连过往仅有的几次相聚,如今也都成了久远的回忆。
想起他的过往,就觉得他的日子相较同辈,分外苦辛。也许他的经历,和寻常人相比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但一个人的能力,若是足以展翅高飞,却偏偏从没有合适的机遇,痛苦就会比寻常人多得多。
以前我常觉得,像他这样的人,若在乱世,应是一方诸侯;若在武侠世界,该是绝代侠客;若是早生一二十年,必是翻云覆雨的商界英杰;若在好莱坞影剧中,定是老教父维多·柯里昂。但他却做了个平凡的人,内心的挣扎可想而知。
可是,即便如此,这么多年来,梅兄从未颓丧过。也许心中的块垒从未消解,但自人生方向确定之后,他一直脚踏实地做事,坚韧不拔前行,从不让家人失望。虽然他的QQ签名是「别跟我谈梦想,戒了」,虽然他也写过「为学手艺,双手伤痕如麻,第一次拿到工资,蹲在角落里哭了」,虽然他也说「钱就是命,命就是狗卵」,十八岁时由一个理想主义的少年,变成一个看上去沧桑现实的中年,但他的QQ空间,名为梦归处,他还给两个孩子取了诗意的名字,一名傲寒,一名逸然。想来,有些念想一直都在,只不过换了一些平衡的方式。或者也可以说,他一直明了对他而言,天下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选择做一个靠得住的人。
古时候,评价一个人的成就,一般是立德立言、建功立业。现代社会,简单粗暴,一切都是向钱看齐。但人世间,并非就只有这些事可做。救人危难,度人苦厄,研究学问,探究宇宙人生,再或是养家带娃,难道就不是一样重要吗?大概因为如此,几百年前号称「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的千古完人王阳明,会说兵仙韩信非国士,理学大师邵雍是人豪。而像梅兄这般,本身卓尔不凡却又甘于平淡,实在是天下第一流人物。
有时候,其实也想问问他是如何成为这样一个人的,但常常忘了问。那次在行之家聚会,第一次听他说起一些难言的家庭背景,一时恍然大悟,原来竟是没得选。这样说来,他后来能如此,就分外难得了。
更为难得的是,他的少年心性也还在。
不凭什么,就凭他的笑。每次见面时,好像最先看到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笑。那种笑意,像是冬日里的阳光,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之意,一如当年。所以十余年间,与他相见的次数虽然屈指可数,但每次见面总觉得还是那么熟悉。旧日时光,也仿佛从来没有流走过。
梅兄自己,每次见到我和行之,最常说的一句是:「还是老样子。」
这是一句普通的话,也是一句评价很高的话,用在他自己身上其实再好不过。
一个人年少时,拥有少年心性并不稀奇。但一个没有根的少年,飘荡天地之间,历经世事摧折和涤荡之后,兜兜转转,还能是「老样子」,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该是多么的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