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读谢灵运
客栈的露台正对西方,山峦渐次延展,由近及远、色彩由草绿褪至烟青。想着既到了浙东山中,正是读谢灵运的时候,黄昏时便携诗上露台。台上无人、晚风凉爽、弦月升上来,我便也开始读诗。
谢灵运的诗总是痴迷于各种一闪而过的瞬间,“崖倾光难流,林深响易奔”——将流未流的光、将响未响的林;“践夕奄昏曙,蔽翳皆周悉”——只是在顿悟式的瞬间,黄昏照亮了世界。但自己并不同意田晓菲说谢灵运是穿梭在诸种阈限时刻中的“炼狱诗人”,“阈限”总是要求着明确的来处与去处,以及来处必然过渡到去处的现实。而谢灵运的诗里或许并不存在任何跨越,他只是停在这个时刻,这个时刻不是任何时刻的过渡,它只是它自己。
这大概也是自己不满于许多“阈限”话语的原因,这些论断太着急了,仿佛短暂的黄昏必然导向全然的黑暗。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在诗歌中,黄昏有着永恒延宕的能量,一首诗可以只为了黄昏而写,而与白昼与黑夜都没有关系。黄昏只是黄昏、沉思只是沉思,而不是其他时刻之间的“中间状态”。只有忘记黄昏之前的白昼与之后的黑夜,我们才能跟随谢灵运进入到他因短暂而恒长的黄昏时刻:“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林壑敛冥色,云霞收夕霏”,短暂的时刻回荡着绵延的运动,夕照映亮群山、层云落向余晖——“宿心渐申写,万事俱零落”。
当然,谢灵运也有着时间的忧虑,但或许正是对变动时间的忧虑使他更倾心于注视那些转瞬即逝的时刻。谢灵运总是在路上,如果自己多揣测一下的话,正是这寻觅与跋涉让他格外珍视瞬间吧。在黄昏之外的一些诗里,正是一日的跨度让诗歌能够继续流淌:“夕虑晓月流,朝忌曛日驰”——他黄昏时刻就开始担心月夜的消退,但忧虑是贯穿始终的,只因他白昼时也为黄昏到来而难过,如此每个时刻都是双重的:谢灵运既希望它永恒留下,又恐惧它本身的到来,谢灵运只想留住某些时刻本身。“我行乘日垂,放舟候月圆”——他正等待着这些时刻。
说回此刻眼前的群山吧,南国的山峦总是如水一般,既有水波的身形、也总回荡着流水的声音——当南风掠过丛林、当群鸟飞向群山,或许谢灵运的“连障叠巘崿,青翠杳深沉”也正是此刻——群山不止回荡着声音,也包裹住声音。
20220802于临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