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三十)
昨天逛二手市场,见到一副叫《晨》的版画。一位小女孩坐在板凳上读书,她低着头,上方是一方柳树,左下角有一只小鸡在啄食。这幅画让我一下想到表姐,它描绘的是中国80后的孩童时期某一个早晨,质朴,明亮。同时它受潮严重,画面受损,但其实不影响任何。
这种画我一见就喜欢。与其说想起表姐,不如说想起小时在她家翻阅的各种画册,每次看都不厌其烦。因为她的爷爷是当地乃至全国有名的国画家,名叫石山辉,曾接受过徐悲鸿的赠画。我对他的印象已经很模糊,只记得他去世后常听二姨说又有外国人寄信来邀请或者试图拜访。石先生(暂且这么称呼他)的后代没有延续他的辉光,整个家族充满了混乱和不堪。我也是在长大后才意识到小时候竟近距离接触过这么一位颇有造诣的画家。母亲还由于二姨的恩惠得到过两张习作,而那些画很多至今都不知在哪,有些被石先生的几个子女卖掉了。高中有次和母亲逛家具市场,我发现卖场里挂着一副他的画作,印章是他的名字,此事让我倍感惊讶,于是回去告诉姨父,他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后来我意识到,包括我表姐在内,他们家没有一个人为此真正感到过骄傲。后来我认为这是必然。多数情况下,一个创作者本就和他的家庭有着一道鸿沟,就算他在创作上有很高的造诣,如果无法变现,那么对于普通家庭有时只会加深双方的不幸。现在我并不为石先生惋惜。遗失和诞生一样重要,只有遗失才能使人试图记得,假使这种记得只是一种想象的话。回到那幅画,后续小樾翻出此作者的另一幅《童年》,画中也是一位小女孩,她杵着一座石狮像激昂地举着左手,眼神凌厉。淡绿色的纹理很精美,女孩和石狮对比传递了某种脆弱,但她是坚定的。我很喜欢,绕了一圈后回去和老板砍价以55元买下。我笑着说它圆了我的《希望的田野》梦,《希望的田野》是我和好友在成都逛二手市场遇见的一副工笔画,几个小孩走在春日的田野中。本打算买来送给好友做他们家里的一隅田野,但可惜它已被别人提前买下,于是在那里软磨硬泡了很久,最后悻悻离开。后续我为对某物试图占为己有的欲望做了一番辩证。就像昨天小樾说我不该乱花钱,原因是我还准备买下别的东西,她讲:“比它们更美的事物多了去,你只不过当下看见就钻胡同了。”我没回应,但我想:更好的、更美的?那究竟是什么?如果那种克制也算某种美德,那我当下所遇见的一切难道只是为了准备吗?我不喜欢有战线的准备,这也让我吃了不少亏,但不会改。甚至说,我不会抱有遇见“更美”的期待,或者等待着拥有“更美”的权利的到来。这也是为什么一些事被我搞砸的原因。我知道,人总要过活,过活需要一些方法,其余是态度上的考验。这中途暴露了什么都不要紧。现在越来越不怕暴露,因为现实生活已没有误解可言,到处都是意味深长的心知肚明。也正是由于各式各样的误解充斥每个缝隙,所以暴露的部分已不是浮出水面,而是大肆其间直至透明。但我偶尔还是害怕,害怕一个谜语就典当了我所有的财产,这种怕估计还有很长一段时日,那就是死。我记得更早的时候,我中二的笃定自己会死得早,出于某种直觉和对死亡的向往,我那么说。后来我又说:“想活很久,然后被人骂老不死。” 差不多行了,把死挂在嘴边不会具有任何色彩,只会让口舌腐烂,随后是心灵在世的表皮。
其实无论怎样,都是我在“说”,我们在“说”,只有在说和真相到来的那一刻之间是能操控的。还是态度要紧。有时我的态度也有问题,比如为了糊口我开设摄影教学,找到我的人我都感激不尽,但偶尔我会怀疑这是否真的能教?这个问题从开设至今我问过自己多次,但没有准确答案。后来我就拉闸但不限电的全情地做一个演说者,而不是教授者。否则我无法说服自己。幸好我得以侥幸逃脱的缘由是线上教学,否则很多时候都想破口大骂。无需问究竟在忍受什么,忍受的除了别人,还有自己。而自己的态度可以忍,别人的却忍不了,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会如此。比如我真的忍不了现今大部分所谓摄影师的态度。很少和人聊摄影,打心底我觉得它很无•聊,不用聊太多,拍就完事。之前人们总在赞扬那般精英的、学术化的图鉴式摄影,文本看似就是他们的态度,搞多了就是遮羞布。有什么不和名利挂钩?当然,的确有少部分图鉴式摄影有它们值得言说的价值,但它理应放在当代的体系里去看。现在人们也疲乏了,开始赞扬所谓“随机庸常中无意的灵光,是如此自然和充满呼吸,毕竟它们毫无野心。”这就是你们要看的?是,这就是他们想看的。二元对立总是轻松的,毕竟它不用脑子。的确在记录和创造之间,摄影总是一副蹩脚样,但这种蹩脚正是它的魅力。图鉴式摄影让人生畏从而盲从,而赞扬“无聊之美”的摄影则会让人忘记自己正在经历什么。没有可以言说的就要屈服于无言以致无聊?然后蒙上自己的眼睛,用自然呼吸的心灵去摄影。利用某物为自己矫饰只会让妆面更花,过度沉迷于抽象不会获得奥义,我没看见美,只觉得大家都病了,包括我的眼睛。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要走的路都不是这些。充满野心也许会让人讨厌,但假装没有野心更加令人讨厌,而没有态度则是可耻的。并且我从未觉得精英该为草根让路,或者草根值得被赞扬其纯粹性。有时还会发现一些奇怪的现象,精英看起来像草根,草根又想挤破头充当精英,在这里他们又把二元对立表现得清清楚楚。这之余在摄影上我有一两个敬佩的人,他们有态度,还做得很好。其实要改善环境是很难的事,每个人都只能改善自身。但现实情况是,人们不再需要你改善自身技艺,而是要你改善心态。从命和不要愤怒是首选,其次是毫无理据的谦卑和置身事外的洒脱。近一年最大的感受是:千万不要假装参悟了什么,有事就要说,有疯就要发,有病就要医,但不一定要以医好为目的。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前两天看见的两个人,他们完美符合了以上三项。在重庆见过好几个街头Michael Jackson,更多是在解放碑五一路见到,有时会觉得是同一个,但又不确定。他们多数以双人组合出现,一个主跳,一个暖场,类似美国东海岸说唱现场那样,一个rapper的表演需要另一个更低调缄默的rapper在旁边押韵脚跟和声。那天是在北城天街见到,小樾说又见到他们了,我看了看确认说不是。本打算离开,但有种力量又吸引我折回人群中看表演。他们一人穿着经典服装和礼帽,另一人却没穿表演服,衣衫褴褛躺在地上闭着眼。奇怪的是他看似是买惨的病人躺着不动,但其实他的手脚都在地上跟随Dangerous的音乐节奏轻微律动着,并且十分带感,呈现出一种虽然肢体残障但因此获得了极佳舞感的状态。同时他紧闭的双眼也表演出了痛苦的“表情”。而那位正装舞者也很瘦弱,跳得很认真,露出的白色袜子能看见清晰的污渍,他的滑步和旋转有一点卡顿生涩,这是大部分街头Jackson的问题,但丝毫不影响他俩呈现出的吸引力。放在地面上的有小音箱,纸盒与二维码,还有一张表述十分不清晰的手写说明书,大意是说自幼父母离婚,小学辍学,讨生活,看清楚的就只有这些字眼。地上那位是表演策略还是他生病的父亲?一连串问题冒出,其实很好推测或解释的现象在那一刻突然神秘起来。没等猜透,一个拿着铁棍的城管突然闯入吆喝了两句。只见那位正装Jackson很快拎起音箱并朝人群边缘走去,他把礼帽摘下又戴上,我才看清他的脸。他长得很奇怪,比尖嘴猴腮要多些层次,是一张很适合拍电影的脸,并且这脸正发生着怪异的表情。他没有正眼看城管,鼓起腮帮又使劲吸气,同时以某种表演窘状的娱乐精神挤眉弄眼,看起来像在模仿不会说话的猩猩。但绝不是委屈,而是一种傲骨下的故作滑稽,非常接近一种大方的憎恨。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表情,那几秒很长,他在他脸上注解了许多东西。很快他就从人群中走出来,这时一个低沉并有威慑力的声音嘶吼道:“你给老子耀武扬威是吧啊?”转脸一看发现这个声音源自刚刚躺在地上看起来奄奄一息的那个男人。不知那几秒发生了什么,城管似乎被吓到于是沉默走开。男人拿着钱盒闯出人群很快跟上正装Jackson,他俩一前一后进入人行通道,很快又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那个场景让我们沉默了,说不上是戏谑还是动容,或许二者有之。像这样生动的阶级对立现场其实很少见,尤其是这两位Jackson的态度。他们一前一后,两种态度,超越表演本身。事后我们讨论与猜测,表演之外他们是什么样的人,经历过什么,应该是很边缘的人群。他们离开的场景很像电影抽帧法,即使你注意过他们哪怕一刻,那备受注视的、耀眼的一刻,那么稍微一晃眼他们便会消失在夜色中,像没存在过。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样的脸上写着一种神秘的狼藉。
做巨星有着普通人无法企及的体会,那么当一个普通人穿上巨星服装,做和巨星一样的动作呢?他体会到的是什么?以前看电视,好像有个节目采访一位巨星替身,问他:你会觉得自己被人知晓是因为巨星而矛盾吗?那位替身答道:“要做好一名替身就要把自己当成他,同样,他也是我。”这态度真叼。这会在听Jackson的Dangerous,从小就很喜欢这首,至今还记得mv。今夜结束前很危险,明天应该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