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湘绮楼日记》随笔(七):“毕竟文章误我多”——王闿运与郭嵩焘
光绪二年五月,王闿运在衡阳石门的山居毁于水灾,遂举家迁居省城长沙,结束了十二年的隐居生活。衡阳是小地方,可来往的人不多,但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彭玉麟(雪琴)。在湘军将帅中,王氏与彭的交情最好,彭去世时,彭家请其来衡阳作墓志铭。为朋友葬礼而特地出远门,乃王氏平生罕有之举。
一到长沙就热闹多了,全省士绅云集,应酬繁多。士绅的构成大致如下:一是致仕回乡的官员,二是科举有相当功名的在籍者,三是博学擅文的地方才子。但当时的湖南还要加上一条,即从湘军退役的有军功者,故湖南士绅数量天下无双。王氏曾道其渊源:“湘士通官自唐荫云始,李仲云继之,号为二少。自毛(鸿宾)、恽(世临)作抚,专倚绅士,至刘韫斋(崐,后任湖南巡抚),有金刚四道,见之弹章……”(《周甲七夕诗注》)。这是讲当地士绅势力之大。而在光绪初年,长沙士绅的核心是郭嵩焘,无论是科名、官职还是能力,皆当之无愧。他与王闿运的交往既多且深,尤其涉及王氏一生所历的最大风波——《湘军志》事件。
早在咸丰八年,王闿运即在北京结识郭嵩焘。当时两人皆为肃顺所欣赏,不同的是,郭长王十五岁,已经以翰林身份步入政坛。次年,两人同游济南,极为融洽,此时王氏尚未有日记,《郭嵩焘日记》则记载颇详。随后回京为左宗棠解厄,两人皆甚出力,王氏交通消息,郭氏组织营救。然左宗棠后来对二人皆有得罪,王氏不过是写信还骂一通,而后则冷嘲热讽,如听说年老的左宗棠复出赴福建抗法前线——“矍铄哉是翁,将以鱼皮裹尸耶”(P1358),真是嘴损!而郭受伤更甚,一辈子斥左“忘恩背义”,及至左氏死,也不放过——“其自矜张,自恣肆,皆所以自毁也”(《郭日记》第四卷P574)。按说郭、左同乡同里,更有总角之交,却凶终隙末,左氏虽负义在先,郭氏亦非宽厚。王闿运在1909年的日记中最后一次提到郭嵩焘,云“唐生示我筠仙(郭之字号)遗嘱,未述生平得意事,而犹恨去官,热心人矣”(P2929)。这是说郭氏念念不忘因左宗棠的攻击而失去广东巡抚,自此仕途走下坡路。近代中国以降,湖南名人的内斗是一大景观,可谓“代有冤家出”:从曾左、郭左到毛刘、毛彭,甚至可以加上“移湘二代”马英九与宋楚瑜……其原因也是一大谜团,连头脑清醒的郭嵩焘也只能以“湘人相为构陷,亦天之巧行其报施也”为解释(郭日记第四卷P454)。既然这是湖南特产,而王闿运与郭嵩焘的一生交往也不乏龃龉。
应该说,郭对王是非常欣赏的。如光绪六年有一次两人论文之后,郭称:“壬秋持论常失过高,此等平情之论,则亦实有见地,并足证其用功与其得力处也”(郭日记P15)。即便是《湘军志》事发之后,郭仍称“壬秋学问文章,高出一世,又善开发人,使知向学之方”(郭日记P256),此乃由衷之语。两人的关系也的确好,王闿运搬回长沙时,适逢郭氏出使英国,而后王氏赴蜀主讲尊经书院,直至光绪五年年底方见面。久别重逢,两人即开始赠诗互开玩笑,王氏不由感叹“乡党嘲讽,蜀中无此乐,为之莞尔久之”(P870)。
然而论诗文虽投契,论时局则南辕北辙。有关郭嵩焘的现代眼光,著作很多,此不赘述,只说王氏。他对外国与洋务的认识与寻常湖南士绅无异。郭嵩焘出使将行,王氏作书云:“海岛荒远,自禹墨至后,更无一经术文儒晖映其地……诚得通人开其蔽误,告以圣道,然后教之以入世之大法……老死不相往来,而世界大平。”(《致郭兵左》),这是劝他去英国要秉持制度、文化自信,做一些推广中华模式的工作。信中更有甚者,大言“火器能恐人而不克服人,码头利纷争而晦气混一,铁路日行万里何如闭户之安,舟车日获万金不外满腹而饱”——郭嵩焘看了也只能苦笑吧!他后来看郭氏《使西纪程》,评论“殆以中洋毒,无可采者”(P569)。不过毕竟私谊颇深,光绪二年三月三日记:“骂筠仙一联:‘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筠仙晚出,负此谤名,湖南人至耻与为伍。余云众好众恶,圣人不能达”(P460),尚能委婉维护;再者,“论筠仙被枉事,不觉激愤”(P520),更不负老友。他总结郭氏的洋务思想言“筠仙言政事好立法度,望人遵守,以夷国能行其法为不可及,且以为英吉利有朱、程之意,能追三代之治,铺陈久之”(P881)。看来洋务的分歧其实原于思想分歧,郭氏崇宋学,王氏在日记中曾记录争议:“筠仙先又论我不宜不尊程朱,以为启后生无忌惮之渐。近是而非,不可与辨”(P1065)。道不同却能来往一辈子,尽管有“湖南内斗”的加成,却也胜过如今的微信朋友拉黑反目吧!
不过《湘军志》事件的确让两人的友谊备受考验。光绪元年,王氏接到修志的邀请,在给两广总督刘坤一的信中,自道修志主旨“其意不在表战功,而在叙治乱得失之所用”。可惜刘坤一未及时提醒他不要书生气发作。《湘军志》的最大推手是曾国荃,代表着整个湘军军功集团的利益,修志是为了表功并流芳后世,故集团出资聘请写作,岂能“意不在表战功”!王氏接到任务,收集材料,从光绪三年,断断续续写了四年才定稿。然而他已觉得这种写法要得罪人,据郭日记光绪六年十二月记载“始闻《湘军志》,壬秋寄裴樾岑一部,匿不示人,亦谓其言多涉虚诬,不足昭示是非之公”(郭日记P128)。裴樾岑即裴荫森,时任湖南的道台,后来任福建船政大臣多年,是中国近代造船业的先驱,他在湖南时是王闿运最好的朋友。以郭氏的记录,犹见《湘军志》已在长沙引起极大关注,而风评已不佳。光绪七年四月,郭氏再次评论“壬秋自命直笔,一切无所忌讳避,而颇信委巷不根之言,流为偏蔽而不知”,又有“其所不欢,往往发其阴私以取快”之语(郭日记第四卷P166),上升到道德批判。
光绪七年十月,王闿运自成都归湘,心情低落——最有前途的儿子代丰死在夔州,他回家是料理丧事,而且并不打算再回四川。盖因郭嵩焘将聘其为长沙思贤讲舍的主讲,从此在家门口上班,不用去外地打工。然而他一回家,即得知“外间颇欲议论《湘军志》长短”,一场风暴就此刮起。当时曾国荃恰好在长沙家中,阅书不禁大怒,郭嵩焘日记称:“昨夕壬秋谒曾宫保(曾国荃),语及《湘军志》一书,沅老盛气责之,壬秋不能对,乃以书自解……香荪以为壬秋在湖南无可自立之势,宜及时出游,俟一二年后人言稍远,始可回湘,为此书贬斥过多,不免犯众怒而动公愤也”(郭日记第四卷P252)。由于自觉丢人,曾国荃面责之事王闿运日记并未提及,这恐怕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受到别人当面责斥。然而他毕竟理亏。实际上,曾国荃一开始就不主张让王氏修《湘军志》,是曾纪泽极力推荐,且订金丰厚,不意竟得如此“直笔”,难怪曾氏恼羞成怒。而郭嵩焘本来就反对《湘军志》,与曾国荃的交情又最好,自然站在曾一边,成为反王氏的核心。
压力之下,王氏交刻版于郭毁之。但不仅是《湘军志》的事,本来说好的思贤讲舍讲席,“曾宫保力言不可”,让郭嵩焘“于此亦费踌躇”(郭日记P249)。王氏犯了众怒,连以前很好的朋友朱克敬(香荪)也添油加醋,说他“年逾五十,而德不加进,声望为之大减……其道不足以启迪后生明矣”(郭日记P251)。郭嵩焘的总结则是“盖以文字玩弄一世,所谓才高识寡者也,昔人言作史须才、学、识三长,壬秋才学有余而识不足,此亦天分使然,不可强也”(郭日记P254);几日后又与朱香荪论《湘军志》“其颠倒是非,任意低昂,则犹文人习气,不足怪也”。当时王氏的处境的确险恶,《近现代名人小传》言,曾国荃亲信汤寿铭曰“王某可杀也”,所幸曾纪泽在坐,叱之乃退;湘军将领苏元春也“缚欲斩者,欲专刃者也”(P1157)。当然,以王氏的名气,杀他也只是说说而已,但可见其狼狈之态。
郭氏毕竟是老友,犹存几分宽厚。郭日记云“左锡九约朱香荪,为曾(国荃)解说王壬秋事……而朱语壬秋困迫之状,相与抚然”(郭日记P253),这是出面劝曾国荃消气放过他。然而即便郭氏于心不忍,但“外间议论,颇咎及鄙人之举壬秋为败坏风俗”——郭氏也受到举荐非人的压力。最终他作出决定:“吾湘近年尽知向学,所望于壬秋者甚巨,而终至此席不能相属,余犹以疚于心”(郭日记P256)。思贤的讲席最终给了郭嵩焘的弟弟郭昆焘(意城),王闿运既遭羞辱,又丢工作,更倒霉的是,本来是为次子丧事而归,长女无非又去世,故五月某日在日记中感叹“心中殊不静,生平境遇以今为最恶”(P1110)。
交版毁版之后,《湘军志》的风波渐渐平息。无论是曾国荃还是郭嵩焘,多少觉得自己对王氏的态度过激,甚至要杀他的苏元春,年底也特地上门来谢罪。但王闿运似乎无法原谅:对曾国荃,后来日记中几乎再未提及;对朱克敬,则言“吾门墙不峻,乃有朱、张,后当绝之”(P1129)。而夺取他讲席位置的郭昆焘,年底竟“长叹而发病,半夜病死”,让他不由有些幸灾乐祸,调侃道:“郭与余相忌,余似诸葛亮,故郭似周瑜,孔明亦有秋风五丈原,公瑾又何必呕血长叹”(P1159)。还有那位声望不亚于曾国荃的湘军大佬彭玉麟,他对《湘军志》的态度又如何呢?年底日记云“又闻雪师(彭玉麟)言湘军志,云欲拳我,今年以刃始以拳终,可谓逢凶化吉”(P1174)——看来只用拳头打不至影响友谊啊!
那么他对“湘军志风波”的核心郭嵩焘呢?感情则比较复杂:“今年筠仙附和国荃,乃为主谋,且恨我不知人……筠仙俗人中可语者耳,何可以度外责之”(P1109)。这是说尽管郭辜负我,但绝交比较可惜。这种情绪在另一天的日记更加流露:“闻筠仙发背(即背部化脓),惊往看之,至则无所苦。此公余已疏之不往矣,乃以讹言而往”(P1138)。本来已决心不来往,但传言他生病,忍不住去探视,这种可爱的行径,令读者也不由嘴角上翘。
这次探视似乎是转机,此后二人交好如初。然而郭嵩焘总觉因思贤讲舍的事亏欠他,光绪十二年王氏返湘,郭氏诚邀其主讲,也不在乎他“败坏风俗”了。而王氏大概是想出一口当年的恶气,固辞不受,直至次年方允。
不过,经过风波考验的友谊也难免有波澜。光绪十四年,王氏翻修湘绮楼,向郭嵩焘借钱,没想到只得到郭的回信。这是《湘绮楼日记》的精彩看点之一,特录于下“得筠仙书,疑我不能还,竟不往借,而前加诘驳。余云公大似易笏山,宋学流弊也……余无故识破一老友,正似留仙骗钱行径。七十老翁,学识绝人,自谓品行坚卓,而临财曾不及一市侩。谁谓宋学不害心术乎!”(P1513)。易笏山即易绅佩,曾任四川布政使,是郭、王的老乡、老友。这件事大致是郭嵩焘怕他还不了钱,所以不借,而且还对他说教,估计是劝诫无偿还能力就不要四处借钱,这回激怒了王氏,写信回击,说你这是“宋学流弊”,假道学,伪君子,还不如市侩实在。这二人也真有意思,把一个借钱的事上升到学派思想斗争。其实两人各有道理:王氏的确几年内无偿还能力,为此北上逃债,致曾纪泽的信中说“负债三千,若留家乡,无词搪塞”(P1550);但郭氏是长沙出名的大财主,不是当官挣的,是家族在长沙有许多买卖,借出去区区几百两银子也不算什么,难怪王氏大骂其抠门!此事最终以喜剧收场:十余天后,“筠仙遣送二百金,云朱家所赆”,而王氏依旧不依不饶:“盖为我谋之至,而不自知其不忠也”——好家伙,晚借给你钱也是品质不好!然而日记一转笔:“正当需用,亦不择而受之,古人律身必不如此”(P1519),看来在金钱面前,读书人的尊严也不必太计较了!日记里再未提还郭氏钱的事,或许真是不还了。而在王氏外出“逃债”期间,郭氏却流露出感情“(王氏)至江南亦多日矣,而吾两信才去数日,颇有后时之叹,使此心为增歉然”(郭日记第四卷P883)。这当然是为友谊,而不是思念其所逃的债。
他们最后的见面是在1891年的春节,是年六月十三日,郭嵩焘去世。那时王氏在衡阳,回不去长沙,闻讣,遂评价郭的一生“竟不入相,妖言无凭也。其品第在余存吾、罗慎斋间”(P1721)。“竟不入相”,是指以郭的才能实在应该入阁担任军机大臣;余存吾即余廷灿,长沙进士,主持湖南多地书院;罗慎斋即罗典,湘潭进士,主持岳麓书院27年;此二人皆是湖南著名的前辈学者,将郭比之,是对郭氏学问的肯定。这是对老友很高的评价了。几日后,他又感叹“天下知音将死亡尽矣”(P1729),又算是对郭氏友谊的总结。为此作诗《暮云篇追伤郭兵左嵩焘》,中有“行向西州痛哭回,坐吟南郭灰心句”之句。另撰写的挽联:“悲悯圣人心,孟子见迂阔而公见乖崖,若论名实当时笑;才华翰林伯,同年居要津乃屏居田里,毕竟文章误我多”。最后一句值得玩味,“误我多”——到底是指郭氏的洋务思想遭众非议呢?还是念念不忘《湘军志》的事呢?不知道。只知道严肃包装下的历史人物还隐藏着许多可爱,更不乏真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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