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虐主体欣快症的苦难叙事与“新自由-保守主义”的合流——批“二舅”视频的意识形态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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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说来,如果千百万无产者根本不满意他们的生活条件,如果他们的“存在”同他们的“本质”完全不符合,那么,根据上述论点,这是不可避免的不幸,应当平心静气地忍受这种不幸。可是,这千百万无产者或共产主义者所想的完全不一样,而且这一点他们将在适当时候,在实践中,即通过革命使自己的“存在"同自己的“本质”协调一致的时候予以证明。
河鱼的“本质"是河水。但是一旦这条河归工业支配,一旦它被染料和其他废料污染,一旦河水被引人水渠,而水渠的水只要简单地排放出去就会使鱼失去生存环境,那么这条河对鱼来说它将不再是适合生存的环境了。把所有这类矛盾宣布为不可避免的反常现象,实质上,同圣麦克斯·施蒂纳对不满者的安抚之词没有区别。施蒂纳说,这种矛盾是他们自己的矛盾,这种恶劣环境是他们自己的恶劣环境,而且他们可以安于这种环境,或者忍住自己的不满,或者以幻想的方式去反抗这种环境。”
《德意志意识形态-费尔巴哈论》——Karl Heinrich Marx / Friedrich Von Engels
前天晚在某社区看到了“二舅”话题的相关讨论,才了解到有这么个引起现象级舆情的视频,否则我绝不会搜这种仅从标题上就泛着一股低劣鸡汤味的赛博精神良药,比起屎味的草莓更像是草莓味的屎。阿月针对这事也发了篇文章,骂得确实都到位,虽然我私下挺反感他。一开始粗看这视频,我以为其中的保守主义意味要比所谓新自由主义更浓厚些,现在找时间又看一遍,发觉这“二舅”视频(以下简称“二舅”)确实只是在套着“遁回前现代乡土”的保守主义的皮,输出着新自由主义那套不谈结构、责问个体的价值图式。而视频将这种杂糅意识形态在美感经验中完成叙事的修辞,其实还利用了东方主义建构他者想象的书写传统——对二舅的苦难故事和人生经历进行一种抒情诗般的古典浪漫主义的返魅。
up主“衣戈猜想”拿搞笑娱乐景观遮蔽留守儿童与老人的具体生存境况,以小资产阶级审美意趣的你侬我侬掩埋工人夫妻死亡的实在性创伤,用他自己强加给二舅的乐观面对生活的岁月静好式话语覆盖了残疾的成因和残疾证办不下来的苦难现实……可以说该视频的内容里到处都充斥着这种斯德哥尔摩式性变态的无意识欲望结构和小资产阶级茶余饭后对他者苦难津津有味的咀嚼。 正如它的题目“精神内耗”这四个字所表达的含义那样,这个说法不承认外部卷翻天的现实秩序和系统性压迫的存在,而将青年的精神困境说成是和外界完全无关的纯个人的不愿意努力奋斗的问题,这当然最大限度地体现了新自由主义的逻辑基底。
阿月,公众号:后现代主义哲学
批判二舅视频的小资叙事与新自由主义意识——作为客体的无言二舅他者与无产阶级生存境况
在现代性自反逻辑的叙事公设下,视频中建立起的“二舅”景观体现了这样一种情境,即真正的“受虐”者(苦难主体)永远处于缺席的在场,假想性质的避世乡土基于一种二元性的人本主义的价值悬设,在与社会系统性规训和阶序压力的城市图景的对照架构中显影,并最终在“二舅”身上投射为一个象征着朴素人情和乡土印象的审美载体。这一由感性的可观看性建构起来的幻象,看似回应了当代青年男女主体精神分裂症候下的焦虑和冲动,实际上与西方“香格里拉”式的藏地想象共用同一套文化逻辑,即借由主体想象对自身的他者化阉割,自行生成一种的内部话语——东方主义-保守主义的话语。似乎只要逃回自设的精神桃花源(还只是三天)就能真正解决和克服当今统摄一切的资本现代性作用于主体性构成上的大他者凝视。它打着“告别现代性”的旗号,似乎是在召唤着某种传统精神价值和生活伦理的复归,却是在掩盖其与披着后启蒙外衣的反启蒙传统之间的隐秘共谋关系。
“二舅”这种想象性景观所包含的意识形态话语,是一种接合了文化保守主义、内部东方主义修辞并最终揭露为新自由主义价值下暗合资本主义精神的基督新教伦理——个体自省的责任义务观,最终在“施虐-受虐”的主体自背的对象化过程中生成了一种“自虐“式的精神症状:将系统性结构规训和资本主义生产秩序带来的苦难,内化为需要个体自我反思和救赎的罪责——“精神内耗”。当意识形态询唤机制需要确立起某种包含悖反逻辑的价值实体时,总能使用各种叙事策略使其自身话语合法化,“二舅”视频中主要借助了美感。这里的美感不应该在日常语言中被理解为优美、华美等直观经验,而是指向某种审美体验,在这里就表现为观者对苦难叙事下的崇高感的沉浸。
这种利用美感抒情和古典想象的新乡土叙事,一向习惯于展示都市(典型的现代性表征)生存空间挤压下的疲惫身心,在一个美好的“传统拯救现代”的俗套故事中达成最终和解——然而这么一个共享情感和人伦复归的和谐王国,非政治化地脱离了对资本主义现代性和文化政治权力的拒斥姿态,将对外的坚硬的批判力量转化为一种充满妥协和让渡的,踏上“自我治愈心灵之旅“的文青软骨病。在这个成人童话中被隐去的,只会是在现实社会各种权力场域和话语空间的冲突交互中,全然真实的“市场”和“意识形态的统一性”的匮乏。如果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欲使其成为一套统一的价值观,它就必须设法摒弃这种事实上令人不快的状态——一切996的资本宣言、消费主义、劳动异化、拜物教景观对本真的遮蔽、新自由主义的资产阶级阶级重建……而事实就是,你“二舅”并不能在述说乡土神话和苦难的崇高美感中抑制或逃离某种危机的处境,反而只会巧妙地表达和体现出它。
“二舅”的苦难叙事最终想传达的价值图式是什么?不只是赞美苦难、升华苦难、消费苦难、歌颂苦难,在审美化苦难的过程中将之庸俗化和空洞化,更是在“精神内耗”这种受害者有罪论的辞令中,将资本象征秩序及其异化逻辑加诸于人的结构性压迫,规训并内化为一种将症结归根于个体自身的“精神内耗”——“施虐/受虐”的精神结构在“二舅”展现的苦难叙事下,通过崇高的审美体验转化为某种“嗜虐”式的主体快感并将之赋名于观看者。观看者主体由此在这种“施虐—受虐—自虐/嗜虐”的被凝视路径中,形成了一种精神分裂的美感模式,表现在情感方面则是沉沦痴迷于“自我反省(新教伦理的身体化,对内耗罪名的审视)—自我救赎(焦虑的释放和解脱)”的两极间循环往复的欲望回溯,并在其中不断获得一种强烈的主体欣快感,这种欣快的情感结构在之后会转变为超然的冷漠感的极度对立。
当主体从视频营造的崇高美感的感动氛围中脱离时,欣快情感的短暂喷涌后是空洞、冷漠、再次重返的焦虑难安和虚幻不实,人再度沦为失去生命实感的漂浮物。于是,“暂时治好精神内耗”的高潮幻觉体验在强烈的情感落差下,创伤为一种主体的极度虚无。最终,当主体的欣快燃尽后,颓败和冷漠作为最后的剩余,会扑灭正在经受着相同性质苦难的我们身上的抗争自觉和可能性。
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一支,虽说法兰克福学派常让人埋汰到不行,但其实即使是卢卡奇都还坚持认为,世界表面上绝对的“合理化”尽管“深入人的心理存在和生理存在”,但在内部同样遇到了极限,这一极限就是“人自身理性的形式特征”。也就是说,卢卡奇在人的先天本性中找到了一种坚决反抗物化和异化的潜力。
当单个工人被迫把他的劳动力转化为一种物的功能与他个人的本性分离开,并作为商品、作为纯粹的外在物而在生活中表现出来时,这就会自然激起他的抽象而空洞的主体性奋力反抗,因为他自身开始意识到了发生在自己肉体上的这种“裂隙”——作为大写的人和作为被异化的劳力商品。正是这种裂隙能够让身陷苦难的人们真正意识到这种处境,这意味着受难者有机会惊觉到苦难的本质及其源头,并向其发起黑格尔意义上的主奴关系的颠覆。可是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又说:“人民在他们实体性的基础、精神的本质和特定性质方面是不受欺骗的。但是在关于人民获得这方面的知识的方式,以及关于这种方式来判断他们的行动和事件等,他们却受自己的欺骗。
所以这个视频最蠢最坏的地方,就在于它不仅仅只是我最开始提到的,把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和物化权力的批判,单纯诉诸于虚假景观的单一展现或美学救赎,徒然满足于对人的生存困境的无奈安慰,更在于它鼓吹了这样一种新自由主义的价值意图,企图在伦理实体上消灭真正苦难主体的反抗意识和阶级自觉。于是,“二舅”扯起“同是苦难人”的腔调告诉你:这些“苦难”——冷战后宣告意识形态对峙最终胜利的晚期资本主义面孔,在新自由主义浪潮席卷第一、第三世界的全球化过程中,将商品货币权力和西方价值范式及其话语霸权在世界范围内播撒开来,同时一并带来人的异化和物体系话语的绝对统治。无孔不入的的消费主义遮蔽着物对人的篡位和存在论意义上的占有;资产阶级文化意识形态透过文娱传媒的信息通道在公共场域的可见性敞开;消费主义在对客体欲望的象征召唤中创造出主体对符号的占有性迷恋,并借由影像对意义的生产、消费和实践宣告了景观世界对真实的颠倒式闯入和错置;官僚资本主义和国家资本主义的复辟造成前后三十年革命话语的正当性悖谬和合法性的丧失;技术控制型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精英与跨国资本公司、科技军工企业在全球范围内的共谋和联合;高校教育集团与市场分工默契联手建立的“人力资本”供-需生产线,将学子置于自我标卖的囚徒困境;日益僵滞对立的社会阶序和贫富矛盾;学阀高教对文化资本的资源控有和积累传递;农民失地小农沦陷到城乡结构的差序支配;中产小市民的跌落焦虑和青年虚无主义倾向下的价值中空化,群体深度感、历史感的消褪,政治参与冷感和道德犬儒化;主体间性撕裂的个人“原子化”社会,互为孤岛的“失落方舟”等等等等——
在这迷乱晦暗的世界之夜,这些构成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困境的苦难,却在视频带着文青范的温情脉脉的旁白中,被描述为一种需要我们躬身自问的个体的“精神内耗”。“内”字点明了这些苦难似乎都是我们自己卷出来的,怪不得任何外部的结构性因素。这个视频告诉我们,当回头审视被加诸身上的苦难时,我们似乎不应该去向这苦难的来处带着愤怒和敌视,去奋力追诉和反抗,而是应该自我鞭挞和精神凌虐。美其名曰“平静面对苦难”,实则是沉浸在“施虐-受虐”结构中不能自拔。这种平静完全可以解读为被阉割主体在其自虐式欣快症到达高潮后,成为了一种欲望缺失的性冷淡,一种自失的麻木和被施虐现状的视若无睹、习以为常。
这些难以被洞见和觉察到其背后意识形态编码和权力关系的苦难——它们本就弥散在那,伪装成平平无奇的生活情境和不容质疑的现代常识。而现在,这个视频点出这些个苦难,企图将苦难的根本性质和解决方案歪曲为另一种“正常现实”。视频创作者为此甚至还拉出了身形偻佝、面容沧桑的“苦难具体化”的二舅,让他静默在影片的文艺旁白中,成为一个被涂抹上前现代古典浪漫和厚重乡土色调,硬塞上各种现代田园想象和悲情美感的他者,一个被保守主义话语装饰、重塑并倾注以新自由主义价值意图的对象化的客体。
其实,“二舅”这种视频和b站曾经推出的“后浪”形成了一种话语上的合流,同样是在传达“成功,失败,苦难,救赎,都归于个人奋斗和自我审视”的新自由主义个体能力论和责任观,而两者在年轻人这里的风评却天差地别。区别其实在于后者刻意忽视了不平等阶层结构和经济状况下年轻人对各自世界的视差,以“何不食肉糜”的年长成功者的口吻,不加遮掩地居高临下质问年轻人“世界这么美好广阔,为什么不去享受?” “人生这么丰富多姿,为什么不去奋斗?”而前者则借用一种精心遮掩的苦难叙事,将赤裸裸的意图深藏于“二舅”这么一个饱经沧桑和人生风霜,阅历丰厚受人敬畏的年长智者的形象下,温声婉言地安慰年轻人“苦难只是这样而已,你凭什么抱怨苦难?”
尽管这个老人全程是被代表和言说的,只建构在他侄儿放散文屁似的保守主义叙述之中,其真正的声音缺席不在场。但这种苦难叙事到底迎合了当代年轻人,这些远离了上世纪工农兵文艺,在成长环境中普遍享受着市场中唯一流通的城市中产阶级文化,生长出小布尔乔亚审美意识和文化经验的亚文化布波族们(Bobos)。“二舅”这种生命在苦难中升华,坚韧顽强地绽放出所谓“人性光辉”“生命尊严”的“崇高”故事戳中了他们的刻奇(kitsch)审美。于是他们这一次相信了,感动了,认同了,深以为然,在社区共同体的温暖大家庭中寻求共鸣。哭的稀里哗啦,沉浸在生命尊严的崇高感中,仿佛得到了心灵上的超脱,在视频中受洗后就能拿着“二舅”的圣水净化自己生活中的苦难。
这个视频从头到尾无疑都充斥着新自由主义的故作悲悯的诫训,它将苦难的无产阶级凝塑为一种无害化的叙述体,为自己带来的苦难及其话语的合法性辩护。我实在难以理解那些看着视频热泪盈眶怆然涕下,在小市民可笑的自我感动中的受苦难者,蒙听这段“二舅圣经”的教诲后好像已经完全摆脱了本己性的苦难处境。这碗令人掩鼻的电子鸡汤,只能依赖着这一种美感经验的抒情,于似乎饱有深意和人生厚度的昔日故事的娓娓道来中,对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言说进行修辞上的温情处理,使其借着上述带着古典田园诗意味的叙事策略,把着融合了“受虐-嗜虐”结构的新教价值图式灌输给当代漂浮空洞的主体,通过“二舅”这一被阉割客体的个体经验整合进集体的“情绪”和“感受”的范式中,最终提供了一种似乎消弭了现代性危机和个体困境的解决的错觉,一个成功的旧瓶新装的变质泔水。
总之我一看到这类叙事,就有种从心理逆冲到生理的厌腻和呕吐感。而我昨天在重新点进这个视频后,最深刻最直观的感受是发乎情止乎礼的:
咳~呸!真他妈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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