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抄」素以为绚兮——张爱玲的朴素情怀

熏炉是古时文人雅士用来熏香和烧炭取暖的炉具。目前发现的熏炉里,木、陶、瓷、铜均有所见,但多是铜制。铜炉与燃烧的沉香屑是绝配,升起的袅袅香气欢快浪漫,宛如男女鱼水交融。古诗也不乏“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之句。张爱玲自幼在贵族世家里耳濡目染,得天独厚的环境让她锦上添花。早年出道的《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便涉及士大夫的焚香仪式,她又另辟蹊径地借鉴中国古典小说的结构,以传统全知说书人的叙事角度将故事娓娓道来:“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斑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沉香屑烧完了,火熄了,灰冷了。”

不过张爱玲虽出自贵族世家,但她承袭的却是古中国温柔敦厚的市民情怀,并没有耽溺的精英意识。 就像她自己说的:“每一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样我就局促地想到自己,仿佛胸前佩着这样的红绸字条。”(《童言无忌》)
这种市民意识也导致张爱玲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追求的应该是超人气质,所谓的超人气质是超越于人类欲望之上,但张爱玲显然毫无兴趣。这些包括对社会的思考感知以及责任意识,民族性的分析;比如国家、制度、理想、信仰,但张爱玲本人却充斥着狭隘与自私,她的思维有着典型的一刀切的虚无。她虽然认为人生是乐不抵苦的,却压根不肯面对解决,也没有建立面对变局的群体保护机制,她有的是得过且过:“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平安。”
张爱玲推崇蹦蹦戏花旦,觉得蹦蹦戏花旦可以在任何时代活下去,到处都是她的家。其实她欣赏蹦蹦戏花旦也就是她向往没有约束力的有野性的女性,而不是文明改造的女性。我们知道文明、文化是去欲的,文明开化是要人懂得遏制节制以及自我约束,但欲望却是原始的赤裸的。蹦蹦戏花旦很典型的有两位,那就是柴门文的赤名莉香与张爱玲的霓喜,处身最为原始的环境,莉香赤脚在非洲长大,霓喜在华南毒辣的太阳下长大。柴门文写莉香声称是想给她这种女性教训——莉香与霓喜她们的原始性格让她们没有人生意义的深度,虽然生理上,她们的生命力旺盛,但她们却会陷入无休止的弗洛伊德式情欲,习惯调情,而没有丝毫的自我约束。就像那个“贪玩好吃”的王娇蕊的名言“学会了一样本事,总舍不得放着不用”。所以也能理解杨绛批评张爱玲笔下的女性都是性饥渴者,因为张爱玲一直在用情欲推动故事发展。蹦蹦戏花旦是原始而恣意的,有着蓬勃的生命力。但也可以说,她们原始而野蛮,看似热情,实际幼稚,并没有完成生命的深度与内涵。这种女童气质实际上也导致莉香、霓喜、王娇蕊都栽了跟头。



张爱玲所有的逻辑立足点就是她想从世俗人生里获得幸福,她企图通过物欲得到满足,而并不奢求精神上的超脱。她写《传奇》是在为普通人作传,“书名叫传奇,目的是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面寻找传奇。”“我希望读者看这本书的时候,也说不定会联想到他自己认识的人,或是见到听到的事情。”她没有什么大的家国抱负,只是专注于生活琐事,近乎苛刻地对小趣味分外着迷;她不仅说道:“人生的所谓‘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还说道:“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因此《金瓶梅》、《红楼梦》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观。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张爱玲的虚无,其实是一种聊以自慰的明朗,是反向为之的“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张爱玲虽然受过洋派教育,但却以市民精神打底,并没有所谓的门户之见。她对普通大众的爱好钟情万分,洋派小姐喜欢的凡哑林她不喜欢,觉得“实在太像杀鸡了”;反而对不入流的胡琴有着非凡的兴趣。她不嫌弃通俗小说的浅薄:“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爱好。”精英们嗤之以鼻的蹦蹦戏她也颇有兴趣,“对这种破烂,低级趣味的东西如此感到兴趣,都不好意思向人开口。”
她亦有一颗八卦的心,她关注玛琳黛德丽的腿,为之写下《不变的腿》。她写信向夏志清吐槽电影明星,“江青外型太差,虽然演过《西施》,我认为她红不起来的,恐怕影响片子卖座。”“国联五凤只有汪玲漂亮,似比别的任何新进女星都好。”她爱看小报,“我一直从小就是小报的忠实读者,它有非常浓厚的生活情趣,可以代表我们这里的都市文明。……而小报的作者绝对不是一些孤僻的、做梦的人,却是最普通的上海市民,所以我看小报,同时也觉得有研究的价值。”
对于杨贵妃受宠,欧丽娟认为杨贵妃有着“心智上的聪慧、灵巧,以及视野的高度、见识的广度”,几乎把杨贵妃写成一个任盈盈式的女子。陈鸿则认为“盖才智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是说杨贵妃精灵娇美,能轻松猜透别人想法,宛如黄蓉。但张爱玲却超越了知识分子的见解,还是从市民视角去观察,“因为她的为人的亲热,热闹。”她对贵妃与明皇长恨歌式的罗曼蒂克不甚在意,却关注他们夫妻吵架、打闹。杨妃被逐的故事,末了还被她吐槽“简直是‘本埠新闻’里的故事”。但也因为这种真实近于人生,让张爱玲感到亲切。

写《倾城之恋》时,她也羼入市民自发的八卦思维,白流苏在香港与范柳原斗智斗勇惨遭败北,回家时家人们大嘴巴的反应特别好玩:
平时白公馆里,谁有了一点芝麻大的过失,大家便炸了起来。逢到了真正耸人听闻的大逆不道,爷奶奶们兴奋过度,反而吃吃艾艾,一时发不出话来。大家先议定了:“家丑不可外扬”,然后分头去告诉亲戚朋友,逼他们宣誓保守秘密,然后再向亲友们一个个的探口气,打听他们知道了没有,知道了多少。最后大家觉得到底是瞒不住,爽性开诚布公,打开天窗说亮话,拍着腿感慨一番。


大家普遍认为张爱玲是华丽的,文字如七宝楼台,令人目不暇接;但她自己却说:"我喜欢素朴,可是我只能从描写现代人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人生素朴的底子。"然后她又说:"我也并不赞成唯美派,但我以为唯美的缺点不在于它的美,而在于它的美没有底子。"的确如此,张爱玲所有的华丽最终都以素朴做支撑的,她小说的内核是非贵族向的,她并不向往“无根之木”的美,对于高雅的凡哑林,她感到害怕,觉得“水一般地流着,将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流了去了”。她喜欢胡琴,却是“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

谈到上海高尚仕女认为“非常高级的艺术”的足尖舞(芭蕾舞),张爱玲并不喜欢,是因为讨厌里面的反高潮的空气,“舞女大腿上畸形发达的球状的筋,那紧硬臃肿的白肉,也替她们担忧,一个不小心,落脚太重,会咚地一响。”在她眼里,芭蕾舞华美而又缥缈,宛如彩虹,是虚幻而没有底子的。舞者本身的肌肉也无法承担这种高贵,随时都会成为累赘,摔倒在地。

她觉得芭蕾不及香烟画片来得亲切可恋,因为香烟画片有着“富丽中的寒酸”,画面是“穷人想象中的富贵”,让人觉得“空气特别清新”。在这里她依旧把自己放在了小市民的地位,追求反精英的“民间想象”。
这种对于朴素的推崇,后期也使她向往“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写小说也是“对创作苛求,而对原料非常爱好,并不是‘尊重事实’,是偏嗜它特有的一种韵味,其实也就是人生味”。
她向往朴素,其实也源自她向往安稳的环境,希望寻求庇护,所以她说:“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地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这比掺望将来要更明晰,亲切。”她肯定物欲,也是因为她只能创造属于自己的熨贴,“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她笔下的人物都充满了这种思维,唐明皇喜欢杨贵妃是因为“生活在那样迷离恍惚的戏台上的辉煌里,越是需要一个着实的亲人”。葛薇龙在重病期间,昏沉沉间想着自己回忆里的玻璃球,“那球抓在手里很沉。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实的,靠得住的东西”。范柳原与白流苏的结合也是因为“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霓喜在危机面前“要孩子来证明这中间已经隔了十二年了。她要孩子来挡住她的恐怖”。



她喜欢拉斐尔的圣母,是因为她是一个典型的普通人,“她的天真,平凡,被抬举之后要努力保持她的平凡”;她喜欢日本的山姥,却是因为“看似妖异,其实是近人情的”。她喜欢巴赫是觉得“巴黑的曲子并没有宫样的纤巧,没有庙堂气也没有英雄气,那里面的世界是笨重的,却又得心应手”。在她眼里,平凡人一直最具时代的重量感。
但张爱玲最重要的是她很懂中国是如何美好、中国人是如何美好的中国人。她所提供的文学想象与情感体验,其实是超越时空的界限的,是当下人依旧可以感知到的。
《流言》的美感与细节,依旧可以为21世纪的人们所感知,拍案叫绝,因为写的就是我们身边的事:
隔壁的西洋茶食店每晚机器轧轧,灯火辉煌,制造糕饼糖果。鸡蛋与香草精的气味,氤氲至天明不散。在这“闭门家里坐,帐单天上来”的大都市里,平白地让我们享受了这馨香而不来收账。似乎有些不近情理。我们的芳邻的蛋糕,香胜于味,吃过便知。——《道路以目》
即使不过是绸绢的蔷薇,缀在帐顶,灯罩,帽檐,袖口,鞋尖,阳伞上,那幼小的圆满也有它的可爱可亲。——《谈音乐》
这里的中国气却是在有意无意之间。画面上紫色的小浓块,显得丰富新鲜,使人幻想到“流着乳与蜜的国土”里,晴天的早饭——《忘不了的画》
第一次看见大张的紫菜,打开来约有三尺见方,一幅脆薄细致的深紫的纸,有点发亮,像有大波纹暗花的丝绸,微有摺痕,我惊喜得叫出声来,觉得是中国人的杰作之一。——《谈吃与画饼充饥》
一畦赤红的松土里,一棵棵生菜像淡绿色大玫瑰苞,有海碗的碗口大。——《小团圆》

我喜欢听市声。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的。在香港山上,只有冬季里,北风彻夜吹着常青树,还有一点电车的韵味。长年住在闹市里的人大约非得出了城之后才知道他离不了一些什么。城里人的思想、背景是条纹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条子便是行驰着的电车──平行的,匀净的,声响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识里去。——《公寓生活记趣》

看不到田园里的茄子,到菜场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复杂的,油润的紫色;新绿的豌豆,熟艳的辣椒,金黄的面筋,像太阳里的肥皂泡。把菠菜洗过了,倒在油锅里,每每有一两片碎叶子粘在蔑篓底上,抖也抖不下来;迎着亮,翠生生的枝叶在竹片编成的方格子上招展着,使人联想到篱上的扁豆花。——《公寓生活记趣》
有一天晚上在落荒的马路上走,听见炒白果的歌:“香又香来糯又糯,”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唱来还有点生疏,未能朗朗上口。我忘不了那条黑沉沉的长街,那孩子守着锅,蹲踞在地上,满怀的火光。——《道路以目》
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更衣记》
写到这里,背上吹的风有点冷了,走去关上玻璃门,阳台上看见毛毛的黄月亮。古代的夜里有更鼓,现在有卖馄饨的梆子,千年来无数人的梦的拍板:“托,托,托,托”。——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呵!——《私语》
PS.最后感谢小舅舅与K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