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儿子的伯格曼
在自传《魔灯》里,伯格曼用大量篇幅回忆了童年,尤其是和父母的关系;在他的电影中,这种关系和上帝问题一样,困扰着他。作为儿子,伯格曼始终对父母充满怨言。他们如同上帝,天然拥有权威,总是在子女身上以爱之名,降临苦难。当然,伯格曼的自传和电影一样,充满了杜撰。为了塑造自身的不幸,他很可能夸大了某些经历,或是出现记忆错乱。
与现实中父母的关系
虽然一个人的自传可能充满谎言,但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他希望我们看到的他。作为艺术家,伯格曼在文字中塑造的自己和他电影里的人,显而易见无法分隔来看。他的电影实实在在地烙刻了他的人生痕迹。作为儿子,他永远忘不了父母对他的影响。
1918年7月14日,英格玛·伯格曼出生于瑞典乌普萨拉,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上有哥哥,下有妹妹。他的母亲是护士,父亲是路德教牧师。在伯格曼的回忆里,他遭遇了典型的中产阶级保守家庭的悲剧:父母感情不合,对子女的管教严厉暴躁。他的童年是在父亲的暴力惩罚、羞辱性的教育和没完没了的规矩中度过。牧师的家庭是郊区的示范,尽管内部已经撕裂,对外仍要维持和谐美满的假象。
周末的时候,父亲经常带伯格曼去教堂。但是,伯格曼不仅没有因此信仰上帝,反而因为和父亲的矛盾,排斥上帝。他对上帝的质疑几乎和对父亲的怨恨一样深。19岁那年,伯格曼在外面和女孩同居被父亲发现,父亲习惯性地要动手打他。这次,伯格曼没有乖乖受罚,一拳把父亲打得倒退几步,瘫坐在地上。虔诚的牧师怎么也不会想到,一直被他严加管教的儿子竟然会动手打他,站在一旁的妻子也被吓哭。
伯格曼没有理会母亲的哭喊,一把推开她。那天晚上,他离家出走,只留下一封信给父母,告诉他们永远不会再见。牧师长久以来维持的体面家庭形象,彻底崩塌。他的长子自杀未遂,次子离家出走,只有小女儿听他们的话,为了顾全家庭声誉而流产。
对于母亲,伯格曼同样自小就有怨言。他觉得母亲更爱哥哥和妹妹,总是想办法引起她的注意,甚至为此而装病。母亲作为护士,很快就识破了他的小把戏。随着年龄渐长,伯格曼和父母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为了不受罚或是得到父母的褒奖,伯格曼学会了伪装自己,不把真实的自己表现出来。
后来,父亲因食道癌入院,准备做手术。母亲打电话到剧院,哭求伯格曼去看望他的父亲。伯格曼没有丝毫触动,一口回绝。他说自己和父亲无话可说,并说母亲这样做是对他的情感绑架。他像当初推开哭泣的母亲离家出走时一样的决绝,用力挂断电话。
当晚,母亲就顶着暴风雪赶到剧院。她要当面看看儿子辱骂他们时的样子。看到母亲的狼狈,伯格曼也心软了,为早上在电话里说过的话而后悔。母亲拒绝了他的拥抱和亲吻,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眼泪夺眶而出。伯格曼答应她,一定会去医院看望父亲。几天之后,母亲却先传出了撒手人寰的消息,伯格曼忍不住失声痛哭。
这之后,出于对父亲年老孤独的同情,伯格曼看望他的次数逐渐增加。两个人心平气和地聊天。曾经严厉而暴力的父亲,如今只是个记忆模糊、身体脆弱的老人。伯格曼放下了对他的怨恨,陪他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几年。在他眼里,此时的父亲更是他的朋友。
电影里的父母
“我有一种用电影表达盘踞在我意识某处的主观感受的强烈需求”。这是伯格曼对自己为何拍电影的一种解答。这种需求导致他的电影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的经历,父母对他的影响也深深刻在了他的电影里。
在[野草莓 ]中,伯格曼实际上折射了两种形象的自己——父亲和儿子。父亲受到社会和学术界的尊敬,正准备前往斯德哥尔摩的大学领奖。但是,他的家庭关系却是一团糟。因为他的冷淡,初恋嫁给了他热情奔放的弟弟;妻子受不了他的冷漠而出轨,不留情面地嘲讽他;儿子忘不了他的自私冰冷,对父爱失去信心,没有勇气抚养孩子,绝情地反对妻子生育。

这个父亲有着伯格曼和他的父亲双重影子,而儿子则是伯格曼的另一个化身。现实中,伯格曼同样自私自恋,只不过方式不同。他选择了纵情,不停更换情人和妻子。他也不排斥当父亲,养育了九个孩子。[野草莓 ]的最后,父亲试图与儿子和解,但已然失去的东西并不会因此挽回。
对于父亲是否一定真爱子女,伯格曼心存疑虑。这种疑虑更多反映的是对人性的不信任。他在[犹在镜中],塑造了一个不愿面对现实的父亲。他难以面对和妻子一样,患上精神疾病的女儿,一再以工作为由逃避儿女们。后来,他在女儿身上看到了一点好处——可以用她作为自己的写作素材。这种想法也让他深陷痛苦之中。
母亲的形象也被复杂包裹。在[秋日奏鸣曲]里,女儿写信邀请刚刚失去丈夫的母亲来家中度假。母亲万万没有想到,女儿一直照顾着卧病在床的妹妹。她是个自私自利的钢琴家,对名誉的重视胜过两个女儿。大女儿小的时候,她对她从外表到内在都不满意,更不用说身体残疾的小女儿了。她根本不想见她。后来,她出轨,离开了她们。这次,突然被迫要和因疾病而面目狰狞的小女儿见面,她没有丝毫动容,只是勉强挤出一点尴尬的笑容。
女儿的这次邀请更像是一种“复仇”。她在心底深深恨着母亲没能多爱她们一点,而是自私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和名誉,但又渴望还能得到她的爱。她故意要让母亲见一见妹妹,要看看她局促不安的样子,更希望她能有所愧疚。无论她们如何不完美,她们都是她的女儿。母亲很难过,她们大吵了一夜,又互吐苦水。第二天,母亲又决绝地离开了她们。

伯格曼一辈子都没有摆脱对父母的复杂情绪。他并非把他们当作敌人放到审判台上批判,而是谨慎地探究他们作为人的弱点。那些弱点,成年后的伯格曼一样没能逃过。父母的身份,也不能消除整个人生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压力和痛苦。在所有的伯格曼电影里,我们都能看到这种压力和痛苦的表现。
童年的伯格曼把自己隐藏起来,在父母惩罚他的橱柜里依靠幻想摆脱恐惧。那个被隐藏的自我始终在注视着给他带来痛苦的人和事。或许正是这种习惯,造就了这个喜欢在电影里严肃讨论宗教、死亡和人性的伯格曼。
(《看电影》杂志2022年7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