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电影里看房

首先,多图预警。
人很容易幻想自己有钱的样子吧。我要买多少套世界各地的房产,开多少台车,坐各种交通工具穿梭于几大洲之间。
但拿我来说,幻想自己住进某一套特定的房子是很困难的事情。我无法像《四海》里刘浩存一样细致地说出未来之家的样子,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一套什么样的家。
原因之一是,我没有安身于一处的概念:人生在于折腾,能换几个地方就换几个地方。其二是,我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室内设计的审美系统。
但我也是一岁岁长大的,经历和住所自然给予了我喜好和倾向。在巴黎居住的时候,市中心都是传统的奥斯曼建筑,住久了感到厌倦。于是我时不时会坐RER到西边的商业中心LaDéfense,呼吸一下CBD的空气。这种诡异的心态,自我分析,大概是因为从小在广州长大,临近珠江新城,夜夜看着窗外的高楼入眠,这能给我最大的安全感。

在影视作品里看房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在剧情之外我也幻想自己面对这套房子的态度。电影里外,房子对于个人都是这样,有一些很重要,一个角色似乎至死都住在这个空间;另一些就像是酒店和度假村,很快就忘掉了。
我热衷跟人描述的理想居所,是在日本港区的超高层酒店式公寓,窗外有数不清的摩天大楼和闪耀的防空红灯。如果按照这个标准,在电影里选一处长期居住,我会将《她》(her,2013)里的房子认可为我的梦中情屋。它虽然位于洛杉矶,但气质的孤寂和温暖是共通的。也为不少室内设计爱好者所津津乐道,还制作了它的平面设计图,圣地巡礼。

聊影视作品里的房子,必然也是受电影剧情所影响的。观众多少会带入房屋主人的角色,去幻想自己过上这样的生活。《她》里主角的生活虽然平淡,但是这种干净的、未来的、甚至有些乌托邦的无欲求世界也总能有人喜欢。
反过来想,谁都知道盖茨比住着长岛的大House夜夜笙歌。但肯定也有人不想要这样的一套豪宅:因为不想背负着巨大的压力过活,惨死在自家的泳池里。

不懂室内设计,更不懂建筑,我只爱看窗外。
景观是我最在乎的事情。这也让我不得不反思,自己终究不是一个安定的人。看着房子的室内,满心想的其实是室外,是方圆五十里、十里,确定了这所房子在我心中的气质。
爷爷去世之前,隔几年我们会举家回到乡村待上几天。这所农户房并没有特色,是典型的农家院,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逐渐从木质变成了砖房,门外是稻田和大大小小的山丘。但爷爷不在乎景观,甚至在翻修的过程里砌了一面墙挡住门口的稻田,不知是为了隐私还是安全。最近一次回乡的时候,我经常能看到劳作了一天的伯伯坐在门外对着稻田抽烟。
亚洲的农家房、渔民房多少都是这样,在经济并不富裕的年代里,风雅是最不重要的,但人总是在室外发呆和思考的。无论是韩国的《兹山鱼谱》还是日本的《阿弥陀堂讯息》,中国的《那人那山那狗》,总是在设计的时候,把室内跟室外的关系做了过度,让人能在屋檐下休息,在门廊上休息。

事实上,无论在世界任何地方,生活在农村和小镇的居民都有这样的享受。散漫的意大利就很典型,在南部山区和沿海一带,当地居民都热衷于庭院和花园。但不像美国社区要精心打理自家花园,花园是用来聚会和野餐的。《天才瑞普利》里的穷小子,靠着坑蒙拐骗换来了欧洲游,在意大利时,我就印象深刻那院子里的早餐和海。
这在保罗索伦蒂诺的电影里更明显,无论是《上帝之手》还是《绝美之城》,都不难看出意大利人外放的视角,他们比小家子气的美国人法国人更懂得景观的和谐,更懂得屋檐和门廊的美感。

而现代人生活在城市里,是没有屋檐和门廊的。
所以阳台和大片大片的落地窗成为了这种室内外融合的新渠道。除了《她》,能想到的城市住宅还有《广告狂人》里,Don迎娶新妻子在曼哈顿置办的新房。它看着或许并不现代,但在六十年代,这确实是当时最摩登的公寓了。下沉式的客厅,落地玻璃和大阳台,很难不让人爱上。

几十年后的今天,追求个性的小资们或许更喜欢《中国益智游戏》里布鲁克林的楼顶豪宅,宽敞得简直像个仓库,晴朗天还能坐在外面晒太阳,十分布鲁克林。对比前妻的新欢,在第五大道的penthouse,多了不少市井气息和人情味,一时间竟没法幻想自己到底要哪一处(笑)。

这样想来,我的住房喜好总是小资。是一种追求物质的同时,又努力彰显自己审美的小布尔乔亚式谄媚。
所以,腔调是很重要的。在走入时尚界之前,Tom Ford最初是以建筑为专业的。这不难解释他执导的《夜行动物》与《单身男子》,在室内设计下足功夫。看他的电影,仿佛能看到甲方一拍桌子:今天我拍电影就干三件事,质感,质感,还是他妈的质感!

但现实世界极少人这样落实自己的房屋,美国的小布尔乔亚们,喜好的是《美国精神病人》里的公寓。是一种,我既有钱又有文化,同时还有一票精神疾病的个人形象。这种干净的,现代的设计,也经常在电影里用来对比权贵与屁民。比如在《人类之子》里刻意挂在墙壁的格尔尼卡,就像是汉尼拔恭恭敬敬地,凑上前小声说:请注意,我要吃人啦!

城市人也有城市人的烦恼,逃离北上广就是一种病急乱投医。所有居住在城市的文艺青年或许都有这样的想法,在某年某月暂别城市生活,去乡村里,自然里,过上《瓦尔登湖》的日子。
我也这么想过不止一次,我想着,要找个景观优美的地方躲起来,把标注想看的书和电影没日没夜地看完。但应该去哪里呢,自然是不能跟逃离北上广到云南的大哥大嫂一样。在电影里思来想去,最符合的应该是《极地恋人》里跨越极圈的小木屋。极圈线直接从房屋内跨越,门口是湖面和森林。唯二的担忧可能是寒冷的环境,和对这个鬼地方网络信号到底好不好的怀疑。

我曾在法国西部的临海小镇住过一段时间,是法国重要的军港,整个城镇在二战轰炸中炸得稀烂,是美国人在战后对城市进行了重建。美国佬的建设,自然是没有欧洲味儿,满当当的现代实用主义。但好在地貌和景观变化不大,加上附近的大小村镇,也算是颇为适合隐居的地方。
而且有趣的是,这里有法国大陆最西端的灯塔。在电影《守望者》里,就展现了这个守塔人之屋。直至今日,这个灯塔现在都还在,还住着人。如果能保证生活供给和网络,我看也是个非常适合“瓦尔登湖”的地方。

田园牧歌、古塔庄园、二十世纪以前古色古香的欧洲,实在让我不感冒。硬要想起,我只羡慕《故园风雨后》一家子的生活,无论是香槟日落,还是威尼斯带码头的豪宅。但这说到底是羡慕自由的生活资本,一个严苛的宗教家庭,不如当一回盖茨比呢。

历史会滚动,但风景犹存。自然壮丽的风景、雪山与草地、极端的天气搭配上现代化的文化和房屋就另当别论了。《酒精计划》里的城市居民、《百岁老人跷家去》的老人,《影子写手》里的写作者。房屋内都是淡雅素静的,窗外是极端的、绝美的、冷色调的景观。

美国电影人很爱尝试,也反常规。他们试着美式室内设计丢到北欧的风景之下,例如在《龙纹身的女孩》、《救命解药》中,这样的反差感加强了戏剧张力,让北欧的自然风光中多了一丝荒谬感。

这一点也经常被用在各种科幻作品里,比如《异形:契约》和《机械姬》里的极简主义大house,窗外是宏大的自然,室内是未来的极简,美,但是只有美。

一个人可以几十年住在同一个房子里,从固定的窗户去欣赏春夏秋冬。也可以通过频繁逃跑,去改变欣赏的景观。城市、海边、山野、草原、森林、沙漠。地球上的地貌虽然就那么些,但观看角度的不一样,又能组合出新的景观。
杀手Villanel在《杀死伊芙》里过的日子,相信也有大量观众羡慕不已。在欧洲世界到处流窜,拿着高昂的报酬体验世界,感到无聊就假扮Npc生活得以沉溺。从巴黎到那不勒斯,高级酒店、住宅、农家别野,体验颇丰。

而《春夏秋冬又一春》里的小和尚,住在风景绝美的寺庙里,他看石头,玩青蛙,一辈子轮回在这。人都是在用不同形式寻找刺激,空间大小是个人概念,没有客观衡量标准。

亚洲人不推崇这种打一枪换个地儿的生活,并不是不想四处周游,只是亚洲社会更为紧密和稳固。换句话说,更接地气,不会大肆渲染这种生活方式。同样,居家房屋上来说,上面提到西欧人热爱户外空间,不是说亚洲人就不懂得户外空间的好。只是这样的享受相对奢侈,不单是有没有自家户外空间的问题,还是自家的户外空间有没有用以配套的景观。
在别墅文化盛行的日本,有一个小院子并不是难事,但是我们大可以幻想一下在《蜡笔小新》的花园里摆上桌椅,来一场欧式聚餐,自然是没有那味儿的。这样悠闲的、生活的气息,并不是大小决定的,而是周遭环境。家住在马路边,靠着砖墙或篱笆隔出来的户外空间,跟大自然肯定没有可比之处。你看《海街日记》里的镰仓,作为临海的千年古城,院里盆栽的年份可能比东京的道旁树还高,这样的味儿才对上了。

而出现在电影里的日本城市楼房,都像是muji赞助一样,干净、简约、看不出主人的性格。例如《言叶之庭》或是《夜以继日》。

要看不一样的,你得换个阶级。例如在日剧《胜者即是正义》和电影《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中的别墅,就一改日系清淡的设计,放上了不少生活痕迹,高级电器和藏品。或是《东京贵族女子》里,显赫家族的日式豪宅庭院。

成长过程里,我几乎没住过特别大的房子,所以不能理解豪宅的好处。比如一个人,或是一对情侣,去入住高级酒店的百平米豪华套房,实在让我搞不懂。剩余空间的用处到底是什么呢,对我而言,除了多出来的那块落地窗户和景观,其他均无价值。
当然,事有例外,比如《寄生虫》里,对这套江南区的大房子并没有什么直观的感觉,但门口的大草地确实让我惊讶,原来空间之大,钱之用,还能自制景观。另一套韩国豪宅《秘密访客》也一样,这两套大别墅在地下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在地面空间里都是设计感十足,高贵、奢侈,像是把《美国精神病人》的内核落实到了建筑上。

自然也有光明的房子,比如日本动画电影《借物少女阿莉埃蒂》,或是《夏日大作战》里奶奶的祖屋,又大又通透,干净得像是没有摆设。

为什么喜欢动画里的房子呢,拿宫崎骏的作品来说,自然不单是因为它设计的多好,风景多优美,而是因为它是温暖的,同时也是不现实的。在这些作品里,即便是反派都坏的有些可爱。这样的世界,让人暂时感受到了脱离现实的温暖,毕竟世人皆苦,世界没有完美的房子,自然也没有完美的生活。

我住过的心满意足的房子,都是旅行或者短期居住。短期相处的好处之一就是,不必为一所房子、一个人感到厌烦。我很难幻想自己一辈子住在同一套房子里,但疫情之下,我倒是开始有点搞懂大房子的好处(笑)。
但人不容易,甚至不可能到死都四处游走。大部分人在成家之后,就停滞在了一所房子里。这没什么不好的,窗外的景观依然在变化,方圆十里,五十里的空间里也在变化。世界不过是大一点的房子。
在《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的最后,经历了背叛、离婚、死亡、希望和荒谬的黑木华,重新租下了一套简单的房子,去过接下来的人生。或许对她而言这才是最完美的家。离开了依赖、质疑、黑暗和失望,自己选择的家。
滕比加 20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