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的梦》01 逃离
七月早上，我被屋外一阵喇叭声吵醒。
起身走到窗前看看，原来是三辆车发生了连环追尾，许多人围着凑热闹，还有说有笑的。
一时间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是头有点晕。
最近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抽风了，我总有离开学校的念头，当然这做起来并不简单。很久很久以前倒发生过一次，还记得当时是小学三年级，我跟班里一个好哥们中午放学后离家出走，去商场偷东西，结果被逮到派出所，闹得全校皆知。
那不是我的个性，老实讲，我胆子小得要命。关于这些以后我会慢慢跟你解释。有些人生来就不是读书的料，人们会说谁谁谁天生是做什么的，而我就非常讨厌上学。这所学校还总向外界宣传自己多么多么厉害，培养的全是社会精英，简直叫人笑死。我认为我肯定是成为不了精英的，你懂我的意思。毕竟我这根葱，就出生在西部地区一个小小的村庄而已。那里山路坑坑洼洼，房子简陋寒酸，留守的老人总缩在屋檐下，上学的孩子就更别提了，一个个在破烂的教室里什么也不干，只会对着镜头傻笑——而这一切的一切怎么可能让人有出息，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恶心——然而以上不是重点，现在我要告诉你，我爸妈都曾是山村教师。
山村教师，真是个可爱的职业，这行干一辈子绝对评得上全国十大感动人物。他俩从小日子苦，上学就是幸福，每天早起去学校，回家还得继续干活。听我妈说，她当年饭都吃不饱，在学校吃的菜就是家里带的辣椒酱，天天吃这个，我可想象不出那酸爽滋味。如今家里条件比以往好了太多，可他们每顿都大吃大喝，仿佛要把以前得不到的补回来一般，结果常去医院。最搞笑的是，自从当了教师体会到知识改变命运后，他俩深受启发，为将来孩子更有出息，打从小就严格管理我的生活时间，每天除了学习还是学习，最终我没白白辜负，考取了这所一流大学。
在学校，倒也混得不错，我并不是说能进入学生会什么的，就只是过上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不过原先的我，总以为到大学后日子就不会像高中那样压抑了，肯定充满欢声笑语。
事实证明我太天真了，这不能怪我。起初，作为学校新生，确实拥有发挥不完的热情，大家积极军训、团结同学、认真听讲、踊跃活动，一切都是那么干劲十足……但随日子一天天过去，似乎是气温逐渐转凉，同学们的心也被外界侵染冷却下来。大概经过时间的磨合，他们渐渐明白了自己所在的位置，正扮演的角色，因此上课变得无精打采——嗯，这归功于夜晚通宵达旦。
我是说，这些家伙仿佛都拥有先见之明，知道大学是个逍遥的地方，来学校就带上了心爱的电脑，然后大家一块合伙——当然不是创业，而是玩着精彩纷呈的游戏。白天他们如行尸走肉般拖着步子去教室，只为敷衍学校的课程，而一到夜晚他们就不得了了。此时的他们完全变了，变得热血沸腾，变得疯狂起来。宿舍之间隔着一堵墙，依然能听到他们大呼小叫，游戏里杀得不亦乐乎，现实中的人也如同喝醉酒般满脸红光……但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大学是真自由，自由到宿舍不要说每天扫地，连床铺都没人收拾，袜子内裤到处乱飞。我不抽烟，对声音一向敏感，还有点洁癖。所以对天发誓，我这辈子都不想再住进去了。总之，忍受了半年这些从不倒垃圾的人渣后，我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让领导大发慈悲同意校外住宿。
本想远离宿舍可以轻松一些，麻烦事又来了。由于从小经常坐着不动，我颈椎和腰都痛到不行，去医院检查患有慢性炎症，医生建议多迈腿。于是又过上了规矩的生活，每天都要抽时间去操场跑步。
说到操场，有件事一直令我不爽。因为跑步安排在晚上，夜色朦胧呗，啥也看不清，对于爱打情骂俏的学生来说再好不过了。每当这时，成双成对的少男少女便来到操场漫步聊天，显得热闹非凡。他们不知疲倦地在地球上晃荡，抒发着对生命的赞美，做着人类永远也做不完的关于爱情的梦。
然而快乐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我倒不是嫉妒。好吧，我干嘛要嫉妒呢？在学校，我最最讨厌的就是去操场时要路过旁边的小树林，每次还没走到一半，总会看见几对情侣在里面搂搂抱抱，以为整个学校就只有他们似的。上次我去拿东西，又要经过操场，刚走到那条路我便开始忧心忡忡。果然，一对男女正好在那站着，亲得是哎呀热火朝天，像两条蛇一样。我浑身难受，强忍着不适，加快脚步想赶紧溜走。可不巧当时是白天，你知道他们一眼就看到我了，那个男的，居然还他妈给了我一个鄙视的眼神，真了不起。我肺都快气炸了，恨不得把这俩狗东西全部丢到炼丹炉里去——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既然他们如此渴望合体，就他娘的化成一颗丹吧。
哼，现在我不想吃仙丹，肚子却有点饿了，于是收拾出门，去附近一家面包店转了转。
小店的面包都摆在透明橱柜里，像士兵一样整整齐齐，在暖光灯的作用下格外舒心。我不爱吃面包，但喜欢闻面包店里的香味。班长是我的好友，他昨天为应付辅导员特地跑到我的住处看我，还提了一袋苹果，听说很贵。几乎全班人都知道他对面包简直入魔。我也是无聊，竟向店长师傅打听收不收学徒，想学点制作面包的手艺，以后自己也开一家店。
对方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还在上大学呢。
嗯，也许是生意不好。
店长皱着眉，上下打量我一番后，居然劈头盖脸地训了我一顿。这么说是有点夸张啦，反正他张着嘴表情凶狠，仿佛变成蛮不讲理的中学老师，向我灌输着大学生是高质量人类，应该去干点尖端工作而不是来做面包之类的思想，狠狠打击我幼小的心灵。
我大受震撼，当即拿下几袋面包，满不在乎地去结账。
出了店门，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心情沮丧得要命。
我立马决定离开这里，掏出手机订了一张去苏州的火车票，今晚出发。我不打算回家了，但这绝不是一时冲动，这事在我脑子里已经想了他妈八百年，趁我还没疯之前必须做个了断。
暂时不去住处，我心不在焉地啃着面包一路往前，也不知要做什么。我就想顺其自然，可走着走着却来到学校，还跟很多学生擦身而过。他们人人都带着行李箱，再看大家的脸，似乎五官都皱到了一起。我觉得奇怪，但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学校这两天刚放暑假，正是要离开的缘故，一切难免让人觉得似曾相识。就在去年，我高中毕业的时候也是这样，很多人在聚会上哭得稀里哗啦，仿佛第二天所有人都要死掉似的，跳的跳闹的闹，整个场景犹如人间炼狱。而当时的我，则像个局外人一样待在角落，望着他们不断宣泄情绪而陌生化的脸，感觉特滑稽。
顺着开阔的水泥路走到学校池塘，我看到两个女生正在一棵柳树下拍照，不停摆着各种姿势。这时吹来一阵风，把她们的头发都吹乱了，她俩笑得前俯后仰。
不知是不是受她们影响，我的情绪也跟着上来，居然想为此留个纪念。
可我对这学校半点喜欢都没有。
但那瞬间，我想到自己即将他妈的要滚出这地方，似乎只能做点什么才能平复一下心情。
或许，我也不想承认自己冷血吧，于是从兜里拿出小相机对着校园风光拍起来，作为形式上的道别。相机是刚到学校被人忽悠头脑发热买的，那些日子我天天挂脖子上。
大学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
嗯，这倒不是自己将要离开，所以说它好话。我去过不少学校，此地看起来算是上档次的。高大雄伟的建筑跟自然交相辉映，所见风景无不散发出惊人的魅力，虽然一切都是人工的，我也不得不赞叹人类这种厉害得让其他动物都害怕的动物。
可学校模样虽漂亮，你若想从中看出点内涵来，我觉得是相当难的。就这学校而言，你真看不出有什么内涵……打个比方吧，要是望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妇女，她谦卑的言行举止也许会让你感到内在气质。而若瞅见一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少妇，嘴巴涂着口红脸上抹着粉底，兴许在这艳丽的妆容下你难以发现内涵——学校就是这个样子。
但我不管啦，为多拍些照片做留念，我沿着曾经熟悉的路来回走动，不想每经过一个地方都勾起了回忆。在教学楼的走廊上，我看着那些曾经挤满学生的教室，里面桌椅虽然整齐干净，却少了点什么。推门进去，我绕着教室转了一圈半，然后找了个后排座位坐下，抬头假装看着黑板。我想象有一个女老师在台上对着电脑播放课件，然后嘴里呱呱讲些什么，周围同学有的昏昏欲睡，有的在玩手机。路过操场时，我看到几个家伙散步，便想起自己每天傍晚都会在这里挥汗如雨，中间的足球场往往围坐着一些唱歌闲聊的人，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到处打量，有时还会看到他们秀上一段尬舞。我一下子忍不住，跑到那柔软的草坪上踩了又踩，甚至想就地打几个滚。随后我竟真打了，滚了一圈，又一圈，就停不下来，还发出咯咯咯地笑。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你突然做了什么事然后就上瘾了。反正这会儿也没啥人，我躺在草地上呼吸着新鲜空气，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望着天上的云，忽然有种解脱的感觉。这是我的错觉吧，我说不清。后来，倒发生一件搞笑的事，当我起身回头无意间看到那些小树林，二话没说直接跑过去往里吐了几口唾沫，离开时顿觉心满意足。
在学校游荡得差不多了，我便有个计划，想把刚买不久的手机卖掉。虽然身上的钱够用一段时间，但还是怕遇到什么特别情况，我决定多筹些钱。
接下来朝学生宿舍楼那边走。
半路上晃晃悠悠，我脑子突然也被晃醒，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虽然学校距家里有一千多公里，但我仍能感觉到我爸妈现在的心境。他们肯定已经急得团团转了。以前在学校还常给我打电话，如今我手机关机好几天，根本猜不到做什么。
这么一想我又开始烦躁，失落得要命。我不能接他们电话，没准现在打开手机里面起码有几十个未接来电。我也不愿听他俩的声音。或许是因为害怕吧，假如跟他们说话肯定又会没完没了，对我问东问西，说多了对方极有可能会哭。这听起来的确有些可怕，毕竟一切都匆匆忙忙结束了，这慌乱的收场，让任何人也始料未及。
宿舍楼静悄悄的，大部分学生已经回家，我们班全住在一楼。顺着走廊转了半圈，果然发现了小明。
小明是我室友，他之所以还在学校逗留，是因为有兼职。你可别以为他没钱花，其实他家做生意相当有钱。有钱倒还好，这家伙人又聪明长得还他妈帅气，总能吸引一些同学的目光。我俩关系不错，开学时他看到我头上戴着个耳机，就跟我聊起来。
他兴趣广泛，喜欢研究音乐、电影、手机、人工智能什么的，走在时尚前沿。他干了一年自媒体，经常分享有意思的东西，最近发视频是关于一部叫做《意外空间》的电影，说两个人不经意间来到一个无法离开的空间，虽然这空间里有吃有喝的，但差点老死在里面。由于我对音乐比较感兴趣，所以他经常跟我交流这方面心得。他自学乐理两年半，热爱程度绝不是表面的，不仅研究音乐背后的故事，对音符和旋律都能细细品味，并有着独特见解。而且他越是专注越是纯粹，追求听感美到极致，声音必须要高档，那些普通的耳机直接会令他发疯。他最瞧不起听着百十来块耳机的人，这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对耳朵，更是对音乐的糟蹋。他本人倒是买了许多好耳机，有的竟花费了几万元，如此奢侈我也跟常人一样难以理解，但当自己初次听到那万元耳机，才恍然大悟——追求艺术的果然都是败家子。我啧啧夸赞他的品味，他却像个圣贤一样谦虚自己才接触没多久，只能算刚刚入门。我表面佩服，内心却不由得排斥，因为我明白他所谓的追求其实就是在烧钱，这恰恰又是我最讨厌的事了。他说要听完美的音乐或至少是趋向于完美，除了声音本身的素质，还需多种专业器材的配合，那些器材的价格都相当昂贵，如某些高级音响卖数十万乃至百万，而这也仅仅只是欣赏音乐的一个必要条件罢了。
小明夸夸其谈的口吻真要人命，不过他有一个特别厉害的能力，只要手上有东西，无论在二手市场还是朋友圈都能以高价卖掉，这种与生俱来的商人头脑常常令我眼红。
此时，宿舍门正大敞开着，小明坐在桌前盯着一本泛黄的书，我走了进去。
“哎，你怎么来了？”他抬头看到我，有些惊讶。
“哈哈，来跟你道个别，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嘴巴上虽笑，心里却有些后悔来这地方。
宿舍脏得可怕，地上散落一些水果皮和零食袋，床上的被子颜色已然变深，书桌也凌乱不堪。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夏天才有的闷臭，就像积累的垃圾长时间未倒被封闭在一起，我的鼻子转眼被唤醒。跟你说，我天生感官敏感得要命，我爸做饭哪怕只往菜里放了一丁点味精我都能尝出来，由此你该能想象这会儿我有多难受。但我尽量保持和谐，忽略掉这些不愉快的细节，将注意力重新放到小明身上。
“还行吧，就是最近忙了点——我操，你哪来那么多面包？”他耸耸肩，看到我手里的东西一阵惊呼。
“哈，给你买的。”
我随手扔一袋过去，他巧妙接住并回我一个橘子，书也被丢到一边。
“哟，看什么好书呢？”我目光好奇地落到书上。
小明把它举起，封面的名字有点模糊，“叫《麦田里的守望者》，就随便翻翻，找找乐子。”他轻描淡写地解释。
哦，我点了点头。
这书有点意思，讲的是一个叛逆的初中生在纽约街头游荡的经历。我虽然文化程度不高，看过的书却不少。小时候的我最喜欢《故事会》，那是一种很小的杂志，里面充满了各种精彩的故事，家里书房至少存着几百本。上初中时，为写好作文开始接触《读者》和《青年文摘》，看到好词好句总忍不住抄下来，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才开始主动去读一些长篇小说。我特别喜欢与众不同的故事，尤其是那些情节或结局出人意料的。
不过，我曾经最爱的书并不怎么有趣，而是一本名叫做《少年维特的烦恼》的小说。它以写日记的方式，讲述了青年维特去乡村度假，在舞会遇到一位美丽善良的姑娘绿蒂，并瞬间爱上了她。他们从认识到相知，因彼此灵魂的默契成为朋友。然而绿蒂早与他人定婚，维特为此陷入了苦苦挣扎。小说结局他开枪自杀了。这个故事动人至极，我看过无数遍，每次都忍不住哭出来，我倒不是经常哭。
来到大学后，能选择的书也渐渐多了，最近一段时间我迷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我第一次读他的作品是《罪与罚》，本来只是打发时间的，没料竟连着两天将这本厚书看完了。我不知该怎么跟你形容当时的心情，第一次感觉读书那么不一样，跟我以往看过的所有故事都不同。他并非写了一个玄之又玄的东西，就只是记录一个年轻人杀人后的心路历程，文字却有着非凡魔力。不仅是触动了我，自从读了他的作品，我就有一股想跟他见面的冲动。我简直快把他当做亲兄弟一样，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当然他早已经死了，但我就是想见见他。为此我在学校图书馆找出他的所有作品，全都挨个看完了，并感到幸福，真的幸福。
“你呢，最近怎样，啥时候回家？”
嗯，我正想得入神呢，却被小明打断思绪。
“挺好的，不着急回去。”我笑笑，“你也很悠闲嘛，还有心情看小说。”
“呵呵，天天打工累得要死，网络小说看腻了，拿本纸质书放松一下。这几天刚好请假，你来得也真他妈是时候——知不知道，自你搬走以后宿舍就变得超级无聊，根本没人说话！”他咬了一口面包，狠狠地说。
此话不假，在学校我的确是他的伴儿，专门聊天那种。现在回想，和小明相处的日子真让人难忘。我们从音乐聊到人生，从人生聊到理想，再从理想回归现实。夜晚，我们坐在操场上仰望星空，赞美着人类所能追求的美好事物，而另一方面，又抨击那些深埋在地下无穷尽的罪恶。很多时候，我们听到对方关于某些事物的看法，没想到不谋而合。于是就像是两种毫不相关的东西产生了交融，奇异的情感在我心深处荡漾。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这家伙恐怕是我生命中遇到的知己。
“确实，班里就咱俩投缘，以前一天到晚没事唠嗑，现在见面也少了，感觉生活都有点变味了。”
“是，是变味了。”他奸笑道，“最近你一直没上课对吧？上学期挂了好几门科，听说辅导员经常找你谈话，所以是要搞什么？”
呵呵，连这些事都到处乱说？给班长讲就算了，还想搞得整个教室的人都知道。我立马将辅导员亲戚骂了个遍。我并不想提起在学校没上课的事，当然这做得不对，可最近一段时间我心情不好，辅导员的纠缠也让人倍感焦虑。我一直在试图调整自己的状态。而现在，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什么都不需要了。
“呃……”我犹豫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
“呦，看你现在的面相……哦不对是脸色，咋回事？”
“啊，没事……”
“没事？”
“嗯。”
“肯定有事！一个人跑去住外面，终于远离我们这个大粪坑咯，还不够满足，不是你想要的么？”
“是我想要的，一个人住确实能安下心。”我说，“但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还是觉得烦躁。”
“扯淡！我看你是缺女人吧？”
“我……”
刚想反驳，他突然换了个口气：“呃，等等等等……好久没见面啦，来来来，趁这个机会好好聊聊——来，坐这儿！”说着站起身，搬了个椅子过来。
“我不太想坐……”话一出口，我也觉得尴尬，但不知为何身体就是在抗拒。
“怎么了你，怎么整个人看起来那么奇怪？”
“没什么。”
“你该不会有心理问题吧，看过医生么？”
“什么？我可没到那个地步！”
“嘿，那就好！”他又笑了，“但你到底是要做什么？不说像模像样地学习，起码上课来签个到，期末考试不挂科，对吧？”
我没搭话。
“怎么？”他看出不对劲。
继续沉默着。
“你到底咋了？”
“我不想学了。”
终于，这话吐出之后，我感觉浑身都轻松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学了。”
他愣住，瞪大眼睛望向我。
忽然之间，我脑子一片混乱，我他妈也搞不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我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想离开学校，上他妈的什么学呢，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在上学。跟大部分孩子一样，我在这条路上走了十多个春秋。可那么多年读书，且不说一个人在精神和肉体上付出多少，每天都重复着一件事，一件通向别人所指的事——就好像有人对我说：“你看，远处有一个灯塔……对，沿着这条路你就是要去那，那儿就是你的归属！”我不敢说这是个真理，很简单很容易做到，但这样盲目跟从别人的意愿，没有任何自由的生活，有什么意思？
我他妈已经看到头了，熬到毕业拿个学位证书，然后跟着一群人考试面试，继续奋斗成为一个打工人？只因父母的要求，别人的要求……还总想着别人呢。
高中那段时光，我绝望的次数比这辈子其他时刻都还要多，却几乎没思考过除学习外的任何事，身体变成了钟表，只知道跟着时间旋转——旋转呐旋转，那与生俱来的幽默感和生命力也都被消磨殆尽。上大学的确自由了，可更加让我迷茫，什么也不想做，最后只能到图书馆里寻求帮助。翻阅大量书籍，盲目浏览了前人积累的经验与智慧，在那些繁复的认知中迫切想找到答案。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明白，深究一个问题的结果便是，你无法找到答案。也许只有活着，就是答案。我发现人类历史上，人们总在追寻答案和意义，但这绝不现实，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真相是这世间的一切都蕴含秘密，可从某种角度上对于我们也毫无意义，毫无……想想看，人类的历史也不过短短几十万年罢了，而宇宙中的其他事物，包括生命、复杂的时间和空间……这些东西显然很早就已经存在了，并会继续存在下去，而人类本身又算得了什么？既如此，如蚂蚁一般的我却幻想找出某些问题的答案，简直是痴人说梦。我努力给一些东西增添意义，问他妈的为什么，这件事本身就非常虚伪……
“看来……我猜得没错。”
过了好一会儿，小明缓缓道，有些严肃。
“什么？”我问。
“那个理想还在你心中纠缠，你无法摆脱它，并且现在不光光是理想这么简单了。”
我的腿不禁抖了抖。
“还放不下？你不去上课，难道天天憋在图书馆？那些问题不要再去想了，没人能够解答，就算有了答案，你还是不相信，也不会满足，我劝你别再钻牛角尖了。”
“可是……”我想解释。
“可是什么？”
“我不知道。”
“既然说不清楚，这事就不重要，也没必要浪费时间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
“什么该怎么办，我又不是你。”
“你知道，你了解我。”
“别胡思乱想了……其实我老早就想跟你说这些，一直开不了口。可以说你现在完全变了，知不知道同学在背后怎么议论你，他们常常在校门口看到你，说你眼神呆滞，走起路都摇摇晃晃的，像个神经病一样。”
“哈哈，真的吗？你不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管他的，关我屁事。”
“啥，你不该想想为什么吗，当大家都对你产生了异样？”
“别人终究是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听我自己的。”
“但其实，你也不了解你自己，心里的想法恐怕也是矛盾的吧。”
“我是有些矛盾，可总比在背后说别人强！”我叫道。
“哎，别那么大声……你看看你自己，每天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这真的好么？”
“我知道不好。”
“那你怎么不改变一下？”小明叹道，“想想吧，想想你曾经是个怎样的人，我希望能再次见到那个你。”
“我以前真的比现在好么？”
“当然，记不记得刚开始到学校，那会儿你多么开朗，每天快快乐乐的，咱不说这有多好，起码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所以你也认为我不正常对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怀念最初的你。可能你不知道，你以往的自信给了我很大的动力。你每天跑步读书，很少有人能拥有那样的热情，对生活的热情，你明白吗？”
“嗯，你说得对，我以前做什么都有干劲……可现在，我改变不了了。”
“不，你心里存在太多顾虑，把某些事想得过于复杂了。其实完全没必要，真没必要。”
妈的，小明今天说话怎么一股教师味，不会是辅导员暗中作梗吧……还是在外打工，体会到社会的险恶劝我浪子回头？
我心里不免有些难受，但想到今晚的事，竟高兴起来。
“嗯，小明，我知道了。”
“记住小希，你需要忘掉过去，简简单单开开心心地生活！”
“好的，好的。”
既然情况如此，干脆告诉他实情得了。
“小明。”
“嗯？”
“我要去流浪了，今晚就离开。”
“什么！”他猛地往后靠，像是遇见鬼一样。
“你不知道，这是前几天想好的事。”
“你……你确定不是在逗我？”
“嗯，真的，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这也太突然了……唉，以你半年来的表现，确实。但我认为你做得有些过头了。”
“过不过头都无所谓，反正就是我想要的。”
霎时他盯着我，神色古怪，一时半会儿彼此都没再说话。
奇怪的是，尽管跟小明话不投机，我却想起另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们学校操场经常游荡着两只流浪猫，一黄一黑，平时都躲在小树林里。一旦有什么学生拿着火腿肠在路边“啧啧”叫唤，它们就会溜出来对人撒娇。然而最近一个月我都没看到它们了，也许运气好被学生收养，但也不得不做最坏的猜想。毕竟小动物们在街头乱窜，很可能就会被汽车撞死。我不吹牛，你肯定见过它们的尸体，总被压得扁平如纸，如果你经常逛街的话。
“你为什么要去流浪？”
就在我幻想那俩小猫的遭遇，小明突然问。
“啊？因为……我、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没意思。我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努力。我就像被困在一个无法逃脱的循环中，每天只能做同样的事，跟死了一样。”
他听完我的话，沉默很久。
“小希，跟你说句真心话，我以前一直觉得你是个很有目标、很有追求的人，你总是那么自信，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怕。可现在，你却告诉我你觉得生活没意义，这让我感到十分震惊。”
“是，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所以，你竟然真的……放弃了？”他追问。
“啊，放弃什么？”
“放弃什么？你放弃这学校，放弃你的前途和人生，放弃了你那美好的未来！”他有些激动。
“你说得太夸张了！”
“不不不，一点也不！”他摇摇头，“你似乎还没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跑到大学里来，你再想想，我们为何要上学！”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
“可你为什么要放弃？”
“我没有放弃。”
“没有？哼！是，你是没有放弃，可你却选择了逃避。”
“我……我只是觉得我们走在了不同的道路上，而我选择了另一条路而已。”
“你这话说得好听！”
小明狠狠盯着我，一时间我手心都是汗，只是跟他说了几句话而已，至于那么紧张吗？不，应该是太累了，我不可能连小明都摆不平，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未来还有更要命的东西在等着我呢，反正待会儿把该办的事情办了，就赶紧离开。
“唉，小希！你的固执还是跟以前一样，这本是好事，假如能用对地方。可另一方面，你现在的思想已经将你带到一个危险的地步，这很可怕，知道吗？”
“啊……你说得太吓人了。”
“吓人？你……你完全错了，你不该那么鲁莽！我知道你一直不愿面对过去，总想着重新开始，但我还是劝你好好考虑一下……要不，你先回去睡个觉吧，明天再看看该不该回家。”
“不行。”
“那你今天真走了，去哪儿？”
“已经买好车票，去苏州。这地方我待不下去了，反正上哪都一样，不如见见世面。”
“你为什么要这样执着，我说，你都不替你的家人想想吗？”
“我不知道。”
“你的家庭条件并不好吧，那些有钱人上不上学无所谓，可你不一样，这样做你的父母都同意么？想想是不是太对不起他们了，谁家不是辛辛苦苦才能培养出一个名牌大学生来？我绝不相信你父母听到刚刚的消息是高兴的！”
“或许我是有些自私，但真的……嗯，你说得对，我只是想要逃离。”
“可逃避不是办法。”
“事情已经这样了，而且这就是我的选择。”
“什么已经这样！不论怎么说，这一切都来之不易啊，想想那么多年我们都是怎么熬过来的——而你，你又是怎样努力才来到这里！”
我没接话，只觉得站久了很累，于是将椅子挪过来一屁股坐下。小明则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迅速点击，不知要干什么。
“呃，小明，你现在有没有现金？”我忽然想起此行目的，急忙问道。
“有，怎么？”
“哦，是这样，我有个备用手机还挺新的，才买不久现在用不到了，看看值多少卖给你……帮帮忙吧，我需要些钱，你在二手店转掉也能赚点。”我一边解释，一边掏出手机递过去。
他看了一眼，虽不情愿，还是拿在手里。接下来他开始检查手机，双手来回滑动，我惊讶于他的手指，修长白净，简直像个艺术品。然而没过多久，我感觉他表面认真细致实际却心不在焉，或许一切都只是假意做出来的。
“性能还行，成色不太好，四百。”
“啊，太少了，”我有些失望，这手机是一个月前花两千买的，几乎全新。
“六百把。”我说。
小明看着我，眼珠子动了动，仿佛笑了。刹那间我觉得屋子里热得要命。我一丁点都不明白他为何要笑，我猜手机给他后，凭他的脑子肯定能卖个好价钱。不夸张的说，曾经的我们关系铁得要命，每天上学放学都黏在一起，让同学都以为我俩是对基佬似的。
“五百怎么样？电子产品淘汰得快，大家买新不买旧，你看，这个角都擦伤了……就五百吧，你现在不是缺钱吗？”
“行！”我不想听他废话了。
他马上从包里掏出钱，数数交给我，我起身就往外走。
“一路顺风啊！”走廊传来他阴阳怪气的道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