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也是历史的有力脚注:“胭脂”的背后,是“焉支山”的历史。
堂堂今日来分享一个在上午读《南腔北调》这本书时获得的关于“胭脂”的历史小知识~来头可不小!
“胭脂”的写法是相对晚近时期才出现的——这样的写法的确是现代汉语规范的写法,但是回到古代,这可就是实实在在的错别字了。“胭脂”的根源,需要追溯到古代中国北方的劲敌——匈奴人。从战国到南北朝,匈奴人长期是中国北方最大的威胁,几乎整个汉朝,中原人都在和匈奴人斗争。
匈奴人虽然军力强劲,却并没有留下什么自己的文字记录。因此,时至今日,关于匈奴人到底来自何方、说什么语言尚无定论。大概可以肯定的是匈奴人并不说汉语,但关于其语言的有限认知基本都出自汉文材料。其中西汉武帝时期,霍去病将军大破匈奴,占领河西走廊,被迫仓皇撤退的匈奴人留下了这样的诗句:“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这首歌谣应该是翻译的作品,被汉族人以汉族诗歌的传统改造,甚至能押上汉语的韵(彼时“色”“息”押韵)。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保留了一些非汉语的名词,如“焉支”。
焉支山位于今天甘肃山丹县和永昌县交界处,这一带有大片草原,曾是匈奴人游牧的场所。不过对于匈奴人来说,游牧的草原多的是,失去焉支山何至于让“妇女无颜色”?这则和焉支山出产的一种植物——“焉支花”——有关。
所谓焉支花,就是红蓝花,在没有化学染料的古代,红蓝花是红色染料的重要来源。经过处理的红蓝花汁液除了用来浸染布料以外,还可以和白米粉拌和,制成妇女涂抹面部的化妆品。由于这种化妆品和焉支花有分不开的关系,因此也被叫作“焉支‘,即后来”胭脂“的本源。也就是说,胭脂其实原本是个进入汉语的借词,只是一个音译而已,后人穿凿附会才改写成意思更为美好的”胭脂“。
从“焉支“的写法演变来看,在中古以前,”支“虽然有”肢‘的写法,但是并未出现“脂”,直到中古以后“脂”才开始出现。之所以能够确定“焉支”是正确写法,是因为如今在一些方言中间,“胭脂”还是读为“焉支”(堂堂满脸疑惑,这……不是同音?!)。
据说有95%的以上的中国人读这两个词是完全同音的,这也是后世把“焉支”附会成“胭脂”的基础。有没有温州的同学们,堂堂失语了,需要你们!书中写道,用温州话先念一下“支/tsei/”,再念一下“脂/tsɿ/”,然后再回想一下“胭脂/i tsei/”怎么说,如果温州话过关的话,就会发现“支”和“脂”在温州话里读音不同,其实温州人一直说的是“焉支”。
这跟在汉语有非常多i有关系。翻开任何一本汉语字典,都可以发现拼音里的i是同音字的重灾区,并且在古代,i可是要读各种各样的读音的。中古时期的韵书《切韵》中,“支”和“脂”分别是两个韵的代表字。也就是说,在这本书的撰写者看来,分属这两个韵的字是不同音的。这两类字数量颇多,如属于“支”的有“皮”“离”“紫”“支”“智”“是”“畸”“移” 等, 属于“脂”的有“枇”“梨”“姊”“脂”“致”“视”“饥”“姨”等。

长期以来,古人并没有语音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的认识。汉字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文字系统,虽然大多数汉字是形声字,然而汉字并非直接的拼音文字,并不直接反映语音。而自从秦始皇统一文字以来的两千多年,汉字的形态高度稳定,除了20 世纪的简化字运动之外,几乎没有系统性的改变。文字上的极度稳定成功掩饰住了语音上的变化。直到明朝人陈第提出“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才第一次明确指出汉语的语音会发生变化。
说回“胭脂”与“焉支”。温州话能区分这两个词,反映了这样一个事实:i在如温州话这样的方言中,是可以继续细分的。这种细分在当代方言里是不多见的,能分的很多也是位于人迹罕至的交通死角或者山沟沟里的小方言。但是恰好在浙江南部和福建东北部有两座大城市—温州和福州,虽然两市在地理上相隔不算远,但是方言差别非常大,互相之间无法通话,然而它们有一大共同点,就是上面的两组字,在这两种方言里或多或少都能区分。相对来说,福州分得更加清楚一些。
方言甚至能透露出古代中国的对外交往历史。
福州话支韵的古老读音可以在日本取得共鸣。和中国的汉语方言不同,日语和汉语本非一种语言,就算是借用了大量的汉语词汇,仍有大量本土词需要书写,这些本土词中,不少采用日文中的假名书写。日本文字是由汉字改进而来,假名也不例外,现代假名是汉字草书或者取其中一部分部件书写。但是汉字刚传入日本时,日语里的这些本土词是直接借用音近的汉字书写的。
1968 年,在日本埼玉县稻荷山一座古坟中曾经出土过一把古代铁剑,上面写道,在铁剑主人生活的年代,当地在一位叫获加多支卤大王的治下。铁剑铭文还提到该剑铸于辛亥年七月。根据纪年推断,铁剑主人大约生活在公元5 世纪后期,剑铸于公元471 年。这个辛亥年时值中国南北朝初期,南方此时为宋朝泰始七年,北方为北魏皇兴五年。由于交通和文化传播路线的原因,此时日本所接收的中国文化更多是从中国南方渡海东传来的。

根据《宋书·倭国传》所记载,此时倭国的君主是“倭王武”。8 世纪初成书于日本本土的《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则有一位“雄略天皇”,“雄略天皇”是日本所谓的“汉风谥号”,实际是个汉语称号。汉风谥号的流行是雄略天皇去世数百年后日本奈良时代受到汉文化的强烈影响后给之前的历代天皇追封的结果。这位天皇的“和风谥号”根据《日本书纪》记载为“大泊濑幼武天皇”,《古事记》则在他即位前就则称其为“大长谷王”或“大长谷若建命”。依照当时日本王族的命名规则,“大长谷”“大泊濑”都是地名,“王”“命”则是天皇所用的称号,所以实际上雄略天皇个人的名字是“幼武”或“若建”。此时日本已经形成了一套训读汉字的系统,即把一些日语本土词汇用意义相近或读音合适的汉字书写。这两个汉字组成的名字,表示的其实本是一个日语名字わかたける(wakatakeru)。
这个名字后半部分有勇猛的意思,和《宋书》中同时代的“倭王武”相合。此时倭国已经扩展为西起九州、东至关东的大势力,但是称号仍然使用“大王”,并不像后来用天皇。其称号制度也远不如后世成熟,对汉字的使用也尚处于摸索阶段。可以看出,“获加多支卤”是用汉语直接音译雄略天皇的名字,是把汉字当作拼音来用。由于拼写的仍然是后来称“幼武”或“若建”的wakatakeru,我们可以推知这个拼写的原则是一个汉字对应日语中的一个音节,其中“支”对的是日语的ke。
这个读音几乎和所有现存的汉语方言都大相径庭。但是如果暂时忽略声母/k/,光看韵母的话,福州“支”的韵母读音 /ie/ 和 e 仍然相当接近。
长期以来,一直有人认为诸如“支”韵和“脂”韵的区别可能是中古韵书的作者为了追求心目中的完美语音而进行的强行分别。感谢温福州方言,让后世得以追寻汉语语音踪迹,可以知道“胭脂”背后是“焉支山”的历史,是汉朝中原与边境不断冲突的历史,也是一部山河地理与民族史诗的历史。学习包括音韵学在内的语言学的确是较为困难的,但堂堂想,不同于文字,语音留下的文献资料如此稀少,但它绝不会产生假历史,以此为工具切入历史研究,一定能描摹出一幅更为微观、更具烟火气味、也更加真实可爱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