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看成的火把节

第一次进城看火把节,只有五六岁光景。 那天父亲卖完猪毛,赚了百十块钱,心里头高兴,请来几个老叔吃饭,吃到一半,酒意上涌,嚷着要去城里看篝火和烟花。 天气有些阴,早些还下过一场雨,到了中午,云层扯开几条缝,分分合合一阵后,狂风呼啸,大雨骤然而至,把还在饭桌上划拳吹牛的几个老叔兜头淋了一身。 老叔刚走一会儿,又落晴了。 七八月的天,老天爷最不吝啬的就是雨水和阳光,天上的云继续翻滚纠缠,太阳忽隐忽现,谁也不晓得下一场雨什么时候来。 母亲晕车,坐公交车进城对她来说就是噩梦,何况今天遇着火把节,乡亲们都约着进城看热闹,坐车的人比平时多上几倍,想着上了车,站没站处,坐没坐处,贴饼子样夹着,要是晕起车来,简直要了命! 父亲只好把我哄着去,说进了城,给我买冰粉和炸土豆。 到了公路边,父亲招手拦车,公交车像吃饱喝足的大肚汉,腆着蓝肚皮在我们面前停下,前头车门打开,汗臜臜的热气要把人闷晕,父亲拦腰把我抱住,往里头一塞,说终点站才能下车,你可别犯傻,中途跟着别人走了。 父亲说完话,赶紧跑到后车门,在一群人的抱怨中,硬生生挤了进去。 我那时人小,挤在车里,前后都是别人的屁股和腰,抓没抓处,只好随着人流往后飘,终于来到后车门。售票员阿姨一拉提绳儿,车门就开了,我被后面人推着,就要往下掉,一只大手及时从后面把我拎住。 父亲说,你别慌,下早了要多走五里地。 又颠簸了一阵,车终于到站了。 路边有妇女背着小山样的火把在卖,火把一人多高,束着细细长长的干树枝,买的人不少,更多的人在看稀罕,妇女们背累了,相互抬着底,把火把放下来,坐在石墩上休息。 小贩子们挑着箩筐在街上吆喝,卖冰粉的,一块钱一大碗,加了糖,宝石红,仰脖喝完,抹抹嘴,再打个响亮的饱嗝,吁,真痛快! 还有卖炸洋芋的,洋芋全是囫囵个,拳头大,放一尺多深的油里炸,起锅后的洋芋金黄黄,闷着香,五毛钱随便挑,摊主拿根竹签戳,熟透的洋芋扎到底,提起来,用小盒子装着,往里倒入几勺辣子面,红红的辣子面裹着黄糯糯的洋芋,爱吃辣的人,光看着就要流口水。 辣得不行,就要喝水,人群里少不了抱着保温箱卖饮料冰棍的小贩。我爱喝花生皇,揭开玻璃瓶盖子,一股浓郁的花生味儿往鼻里冲,喝下去,满嘴都是香。 冰棍除了一毛两毛的冰疙瘩,也有五毛和一块的奶油雪糕。我喜欢嘬的是两毛一根的“双截棍”,有时也吃五毛一个的“宝葫芦”,这是装在塑料皮里的糖水儿,把它们冻成冰坨子,咬去嘴儿,使劲儿嘬那坨冰,一个能吃多半天。 由于下过雨,路面还湿着,冷饮生意不大好,父亲怕我冰坏了肚子,买了两斤“火把梨”让我吃。这是一种晚熟的梨,顶头红红的,腰肚又是麻黄点子,那天买的梨有些生口,咬嘴里略微发酸,好在汁儿足。 我抱着梨啃,跟在父亲身后,很快就到了广场。 广场叫做民族体育场,里头是一圈煤渣铺的细碎跑道,中间有块水泥地,水泥地上搭着三个木堆子,堆子比村里大爷家用来喂牛的稻草堆还大。 广场全封闭,只有一个大门进出,来的人都往里挤,维持秩序的红袖章好不容易捋出两进两出的四只队伍,几个兜售气球的贩子一搅和,又乱糟糟的了。 我们好不容易走进广场,就着石墩子坐一阵,手里的东西还没吃完,大颗子的雨开始往下落了,几个保安慌慌张张的扯出一张塑料布去遮场地中央的柴火堆子。 父亲看着天上浓黑的云,说今儿赶巧,龙王爷也来凑热闹,跳大舞看来是看不成了,我们赶紧回家,迟了变落汤鸡,你妈又该跟我拌嘴了。 由于雨的关系,大堆的人都往外挤,父亲把我放到身前,拎着我的后脖领,在人流涌动下慢慢往外走。 雨往下落,热气翻滚着往上涌,大家的心都搅和乱了,有找孩子的,啊啊呀呀大喊;有嫌后头人踩到脚后跟的,扭过头抱怨,双方都憋着气,眼瞅着就要撸袖子动手,人流一冲,就散开了;商贩子也急了,怕火把节一过,游客跑没了,囤的货全给砸手里,于是卖力堵在门口,不住吆喝。 十几米的过道走完,腰痛腿也痛,胳膊都给挤红了,跟刚打过仗似的。 大颗的雨被风卷着,尽往人身上撞,父亲穿着的白衬衣早就被雨水打湿了,前兜里的一盒火柴也变得潮答答的。 父亲引我到商店门前的屋檐下站住,摸出火柴查看,一侧的擦纸已经软烂了,另一侧尚且干着,父亲长吁一口气,又去翻裤兜,翻着翻着脸色就不大对劲。 我问父亲咋了。 父亲不理我,摸完了裤兜,又摸衣兜,夏天衣裤薄,三抓两把就摸完了。父亲愣了片刻,颓然坐在石阶上,说钱没了,六十多块钱呐!哪个挨千刀的,不去偷有钱人,却叫来偷我。 广场里,父亲还用手指头沾着口水数过钱,所以小偷定是出广场时做的事。 出去的过程中,我倒是留意过一个人,他黑瘦,长发,左边耳朵箍着个大得异乎寻常的耳环,细眉长眼,鬼鬼祟祟。 他起先离我们有些远,在他前面的是个戴草帽的大婶。 刚过门栏子,大婶忽然转过头给了那男的一大耳刮子,说他耍流氓,摸她腰摸她屁股。 那男的挨了耳刮子,红着脸就朝我们这边挤过来,我周围都是上了年纪的大老爷们儿,不是肚皮大,就是面皮糙,衣服裤子凑一块也没俩装钱的兜,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就不大理会了。 出了门前的甬道,人群开始散开,谁也不挡谁的路,那男的摸出烟在街档口抽,我还纳闷呢,那包烟怎得越看越像父亲不久前买的那包——崭新着,壳子上还印有小动物。 我猜到钱被谁偷了,但我不敢说,一是怕找不到小偷,二是怕父亲责怪我闷声不提醒。 回去的公交车,大人要一块,小孩子五毛。父亲的前衣兜只装着给我买零食找补来的五毛钱,天上的云老黑了,雨依旧不见停,父亲只好硬着头皮带着我上了公交车。 我们只坐了一半,就被牙尖嘴利,说话炮筒子似的售票员大婶撵了下来。 前头是破碎的山路,一个一个的大坑攒满黄泥,眼下要先上坡,再下了坡才能见着人家,过了两个村,才到我们那。 我走了一段路,腿疼得不行,父亲说背我,可我受不得他身上湿凉的衣裤。 我正痛快地哭着,一辆拉砖头的拖拉机喷着黑烟上来了。父亲自来熟,叫那人老哥,顺带去摸裤兜,叫老哥抽烟。 开拖拉机的还年轻,年纪也就二十出头,父亲叫他大哥,他就有些不高兴,正要挥手拒绝,就发现了一旁脸皮通红,哭唧唧的我。 砖头堆了半车厢,我们坐在上面,双手抓着车厢前头的铁杆头。拖拉机过一个又一个大水坑,我感觉自己的屁股就没坐实过,上下的颠,肚子里吃下去的洋芋坨坨快要颠出来了。 拖拉机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了的。不说坑坑洼洼的烂路,就算是平地,它也会颤颠颠地乱抖,能把人屁股摔成八瓣儿,我们那有句俗话:“老奶奶坐拖拉机下河坝——找抖。”“抖”是当地土话,“找抖”形容某人不知事,不听旁人好的劝说,一意孤行,自己找罪受的意思。 终于颠到了村口公路,父亲把我抱下来,一大一小,拐着腿回家去了。 父亲丢了钱,心情不大好,晚饭也没吃,拢着被子就睡觉。 我呢,还傻愣愣坐在门槛上想着城里的篝火以及半夜漫天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