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EMO|告诉李女士我爱她
李女士是我妈,一个今年73岁的老太太。
她出身农村,下面有八个弟弟。与新中国共同诞生,共同长大,没怎么念过书,没上过班,但阅历足够丰富。
她在43岁那年,有了我。我从未见过她年轻时候的样子。对于她从前的爱好,从前的故事更是不得而知。小时候虚荣心作祟,跟李女士手拉手走在路上,看到别的孩子都有年轻的妈妈,会偷偷的不高兴。
但小时候我也很听话,很爱干农活儿,跟着她一起种地喂猪,也度过了一些欢乐的田园时光。
12岁那年,因为家庭变故,我随她从农村搬到了城里。突如其来的变化,生活方式的转变给了我们很大冲击。因为农村口音,土味儿造型,跟不上课等原因,我经常遭到同学的嘲笑和排挤。
她也因为家庭变故,久久走不出心里的阴霾。生活的种种不如意,太多找不到出口发泄的情绪,最终转化成了否定,谩骂,抱怨,乃至仇恨。
2008年我高二,开始一个人生活。没有了之前并不和谐的朝夕相处,李女士之于我,更像是一部维持我学业的提款机。
和每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一样,没有精力左顾右盼,一心准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幸运如我,考了还不错的成绩,读了还不错的学校,后来也顺利步入职场,实现了经济独立。
再后来我换工作,换男友,换城市,结婚,中间这十几年,我们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
每一次见面,只觉得她比上一次更瘦,更矮,更老。唯一不变的,是不管你是否有回应,她都自顾自地旧事重提,比如老张家大儿子怎么样了,老李家谁谁和她班对班儿(东北话,指同龄的)的都去世了。(后来才意识到,提起从前,是放不下旧时光,而新世界对他们来说也没那么有吸引力了。只要不忘记旧时光里的人和事,他们就以为自己依然年轻。来自我的理解)
对比别的孩子做各种决定都要和家里商量,我一度觉得,自己这样孑然一身,无拘无束,仗剑走天涯的感觉很酷。
今年二月,我女儿珍珠出生了。
临近预产期的那几天,身体和心里都很紧张。有天晚上,我突然非常非常想念李女士,给她打了电话,说着说着就哭了,那天我们聊了很久,而就在打完电话的几小时后,珍珠就发动了。
怀胎十月的苦楚,已经让我对妈妈这个词肃然起敬了。没想到分娩前夕的疼痛,彻底给了我“痛的领悟”。
等待开指完全的过程,好像是在接受末日的审判,在那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刻,我竟然想的是我妈,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医疗技术基本为零的年代,无法想象,她是凭借着什么样的勇气和信念,能够一生再生。
前一秒还是被卡车碾压一样的疼,后一秒上了无痛瞬间上天堂。经历了这过山车一样的非人折磨,被扶回病床上的我哇的一下开始暴风哭泣,病房里的护士吓坏了,过来问我怎么了?怎么打完麻药还哭得更厉害了呢?我(人不人鬼不鬼地):我想起了我妈呜呜呜呜呜呜............
这一哭,是我内心坚冰融化的开始。
我出院后,珍珠因为黄疸,又连续住院十六天。疫情原因新生儿科不允许探视,我的月子已经过去大半,还没看清自己孩子的模样。
这期间我只好自我麻痹,不敢细想,怕哭太多影响奶水。好不容易熬到珍珠出院,结果她因为一直在医院被瓶喂,怎么也不肯接受亲喂,最后只能母乳吸出瓶喂。
李女士听说后,误以为我不愿意喂奶,微信上把我数落一番。本来就委屈的我也不肯示弱,拼命怼回去+删好友拉黑一键三连。
就这样,刚刚有点缓和的关系又搞僵了。
拉黑期间听亲友说起,李女士经常打听我和珍珠的情况,然而我依旧不想原谅她。
直到在月子里,遭到了婆婆的辱骂,加上后来无数次的误会与争吵,和婆家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这时候,我又想起了我妈。日夜带娃累到昏厥,加上没有人理解的委屈,让我不得不卸下伪装和逞强,开始直面自己的内心。
于是我又拨通李女士的电话,鼓起勇气和她道歉。听到我说“妈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说你........”电话那头显然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柔软惊讶到了,如果用一个词形容,应该是错愕吧。(现在想想,中国的家长好像都不能接受和孩子道歉,以及也不能认真的接受孩子的道歉。)
李女士在那头不仅没接我的茬,反倒是顾左右而言其他,让我有种“终究是错付了”的感觉。但总归化解了之前拉黑她的尴尬,也算是达到目的了。
产假即将结束,想到上班后更没有时间带珍珠去她家,就想着让李女士来家里小住几天。
结婚两年,她还从未来过我家。因为距离远,且没有直达的公共交通,我就打了个专车给她。
当她得知打车费花了200块之后,便在微信上到处和人说,上我姑娘家得花200车费呢,我可得好好待几天。我听了笑得不行。
看到珍珠长得粗腿大棒,她很开心。抱不动珍珠,她就坐在床上抓着珍珠的腿,左掐掐右捏捏,时不时逗引一下,感觉很久没看她笑得这么灿烂了。
因为讨论育儿问题,我们的话匣子都被打开了。每次珍珠睡着,我都会跑到她房间听她讲我们小时候,她年轻的故事。同样,我也将从怀孕一年以来的种种辛酸娓娓道来。不知不觉,我们也聊到曾经的相互诋毁,也聊到我的年少无知,再想到眼前婆婆的各种为难,上班后谁来带珍珠的问题还没着落, 聊着聊着我泣不成声,顺势就躺在她腿上继续暴风哭泣。她就像我小时候那样, 一边捋着我的头发,一边安慰我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有了这次里程碑似的谈话,李女士在我家似乎更加放得开了。
从原来的的只帮我收拾台面,到深入各个死角去擦去蹭。听说我先生喜欢吃鸡蛋,吃肉,她便让我手写一份我家地址,自己摸索着下楼去菜市场,买了最好的肉,和最贵的柴鸡蛋。
从早上起床就一刻不停地忙碌,每次收拾完还有做完饭,都反复问我们,这样整行吗?不咸吧?那种小心翼翼想要帮助和取悦我们的样子,真的让人心疼。
偶然间瞟到她和微信朋友聊天说,哎呀我在这块儿呆着,(帮我姑娘做家务)也顶不少事儿哪,她那美滋滋的表情特别像个孩子。
插播两条我们之间有趣的对话:
对话一:
李女士:我这手机内存不够了,你给我整整呗
我:行,我给你看看,(看到软件有Bilibili,我十分惊讶她难道用B站吗还)
我:这个B站你用吗?
李女士:那是啥呀,不懂带(得),Leng (扔)了吧
我:哈哈哈哈哈哈
对话二:
李女士在家族群发了珍珠照片,家人说珍珠长得越来越像蒙奇奇了,李女士看到了问我:
"猛"奇奇(她最后一个字并没有轻读)是啥呀?
我一看微信群对话,笑死。。。
带她去优衣库逛,不管我怎么说,她也不看也不试,那个固执劲儿让我想起了苏大强的“我不吃我不和我就要蔡根花宝贝儿”。结果到了市场,路过卖老年人衣服的小店,还是淘了一条裤子,自己试完了还说,这样式的裤子还不好碰哪。原来她是嫌优衣库贵,怕我多花钱,真的特别可爱。
看她膝盖凹陷,明显就是缺钙,她说去药店买钙片被人忽悠了,买到了又贵又没用的钙片。于是我赶紧在网上下单,买了德国的良心牌子,带着她去楼下取快递,她像个小朋友一样在楼下就把包装拆了,一到楼上还没等接水,立马打开吃了一片儿(哭笑不得.JPG)。
但两代人之间的鸿沟,十几年没有在一起生活而缺失了的默契和信任,并不能在这么短一段时间内迅速被填补。在一些琐事上,我们依然会有分歧,但她都尽力忍让。
我从未想过,记忆里那么刚强甚至是近乎偏执的她,如今也会迁就起儿女。我和先生聊起,他说,大概是因为她,已经足够老了。我很难过。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她在我家待了一周了。高层楼房她实在住不惯,再加上珍珠这个睡觉老大难没日没夜的哭唧唧,我怕影响她的睡眠,便和她商量送她回去。
收拾完东西,她又掐着珍珠粗壮的大腿说,哎呀哪怕住的近点儿呢,我天天来看。我听了鼻子一酸。
走之前,我让先生给她拿了一点现金带着,她没拒绝。我还想着,可算没让她花钱。接她的车来了,我抱着珍珠送她到楼下,拍了一张自拍,她一直说哎呀照啥照,老了不好看了,不乐照相。我说,留着呗,我爱看。
目送着她坐上车,车子缓缓离开。抱珍珠回到楼上,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下来。这好像是十四年里,第一次我目送着她离开。
或许你们会说,哭什么,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聚。可是就如同今天拍的照片一样,拍的是73岁的她,30岁的我,和五个月的珍珠。
哭着哭着珍珠又闹起来,我赶快擦干眼泪,平复情绪又开始哄珍珠。成年人的世界,不允许伤感。
过一会儿,我看着滴滴行程显示已经结束,发微信过去问她到了吗,她语音给我:你给我拿的钱啊,我没拿,我放在珍珠的抽屉里了,留着给孩子买点儿啥。
话音未落我就打开抽屉去找,找到了我们给的钱,上面还有一卷,有零有整的,她给我留的五百块钱。
我再一次泪如雨下。
(我妈妈一直怕自己老了,不能赚钱了被人瞧不起,在自己的小区里靠捡纸板箱卖钱,她那么小的身躯,顶着太阳一个垃圾箱一个垃圾箱的走,一个一个的往回敛,五百块钱要捡多少个纸板箱才换得回呢。)
写到这里,有点写不下去了。
我和妈妈说,无论怎样我再也不会要孩子了,不是因为带孩子累,不是因为经济拮据,而是我太感性,也看透了,做母亲本就是一场体面的退出。从母体娩出那一刻,告别就开始了。
我问妈妈,你是怎么坦然面对这一场场告别的,她说啊,我年轻时候和你一样感性,从一开始也哭,后来哭着哭着眼泪就干了。
我和妈妈说,做了母亲,我终于知道,孩子是别人,可孩子也不是别人,因为她就是世界上另一个我。珍珠从出生下来,所有人都说,哪里哪里都长得像爸爸,一开始我还有点失落。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她的右侧嘴角有一个小酒窝,和我的酒窝位置一样。有一个酒窝像我,就足够了。
可妈妈说,你看这孩子脾气像牛一样,哭起来没完,不达目的不罢休。趴着累到喘粗气累到大喊也不肯低头休息,想要喝奶想要睡觉那个急挠挠的劲儿,家里来客人不拉不尿不睡觉的敏感,不就是你吗?
而我想说,这些年来我的奋斗,我的不服输,我的爱憎分明,我的别人说不得碰不得,我的倔强我的认真,是别人吗,就是李女士你啊。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生命的传承。
孩子,因你而来,却不属于你。
即使面容并不相像,品格却早已深深烙在筋骨里,融在了血液里。
想要模仿,并不能模仿父母的全部,但想要超越,便可以借着时代的东风超越父母。
有时候,我们与父母相爱相杀。
有时候,他们为我们彻夜不眠。
有时候爱是欲言又止,有时候爱是一咬牙说出口又难收回的尴尬。
能够相互包容的,是眼前的吃饭穿衣。而无法跨越的,是代际,是时间。
趁我还年轻,趁你还未走远,对赐予我生命,赐予我名字的这位李女士,悄悄地说声,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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