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文学汇编
如何描写垃圾堆或破败的小镇?有一些不错的例子。其中可以分为两类:某种无序的、无限的垃圾堆;或一个摇摇欲坠的空白,最终被吞噬。先来看第一类。
首先是《枯枝败叶》里的马孔多:
蓦地,香蕉公司好似一阵旋风刮到这里,在小镇中心扎下根来。尾随其后的是“枯枝败叶”,一堆由其他地方的人类渣滓和物质垃圾组成的杂乱、喧嚣的“枯枝败叶”。这是那场越来越遥远、越来越令人难以置信的内战的遗物。“枯枝败叶”冷酷无情。“枯枝败叶”臭气熏天,既有皮肤分泌出的汗臭,又有隐蔽的死亡的气味。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它就把此前多次浩劫余下的瓦砾通通拋到镇上,并使乱七八糟的垃圾堆满街头。狂风突然以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搅动着垃圾,垃圾急遽地分化,形态各异。最后,那条一边是小河、另一边是坟茔的穷街陋巷,变成了一座由来自各地的垃圾组成的五光十色、面目全非的小镇。
马尔克斯的文学特色之一在于对温度和气味的把握——尤其是一团湿热的酸腐食物。看看后面这里:
自从香蕉公司榨干了马孔多的油水以来,全镇的处境都是如此。常春藤爬进屋里,灌木丛长在街头,到处是颓垣断壁,大白天就能在卧室里看见蜥蜴。我们不再种植迷迭香和晚香玉了,好像从那以后,一切都毁了。一只无形的手把放在橱里的圣诞节用的瓷器弄得粉碎,衣服也没人再穿,丢在一边喂虫子。门活动了,再也没有勤快人去修理。爸爸在跌跛腿以后,不再像从前那样精力充沛,到处活动了。雷薇卡太太过着枯燥乏味、令人烦恼的守寡生活,整天守在永不停转的电风扇后面,盘算着那些缺德事。阿格达下肢瘫痪,病魔把她折磨得筋疲力尽。安赫尔神父好像没有其他乐趣,只是天天吃肉丸子,到午睡的时候,又感到胸闷胀饱。没有变化的似乎只有圣赫罗尼莫家孪生姐妹的歌声和那个总也不见老的神秘讨饭女人,二十年来,每逢礼拜二她都要来我家一趟,要走一枝蜜蜂花。白天,只有那辆布满灰尘的黄火车的汽笛声一天四次打破小镇的宁静,然而火车从来没有从这里带走过一个人。入夜,香蕉公司撤离马孔多时留下的那座小电厂发出隆隆的响声。
我不由得想到奥威尔写英国的煤矿。(英国的)《北方与南方》,写的像是地狱:
矿渣堆杂乱无用,充其量只是种丑陋的东西。它们就是些被倾倒在地上的东西,就像从巨人的垃圾桶里倒出来的一样。采矿城镇的郊区有着可怕的景观,地平线被四周参差不齐的灰色山丘完全遮蔽,你的脚下踩着烂泥和废墟,头上是钢缆,载着矿渣的桶框在钢缆上缓缓穿过辽阔的乡间。矿渣堆通常都在燃烧,晚上你能看见红色的火焰蜿蜒摇曳,还能看见硫黄燃烧产生的蓝色火焰缓缓摇动,它们总是在似乎快要熄灭时又立马蹿起来。即使是最终难免塌陷了的矿渣堆,也保持着山丘的形状,上面也只会长一两株发黄的野草。维根镇的贫民区里有一处倾倒场,现在被人们用作休闲场地,它看上去就像是波浪翻滚的海洋被突然冻结,当地人称其为“大垫子”。即使过上几百年,等到那些昔日的煤矿场都已被翻耕时,从飞机上往下看,这些古老的矿渣堆仍会清晰可辨。
至于市镇,像是“撒旦的磨坊”:
在晚上看不见房屋的丑陋外表和万物的污秽时,谢菲尔德这样的城镇有着一种邪恶的壮丽。有时,空中的烟雾混杂了硫黄,泛着红色;铸造厂烟囱的烟囱盖下喷着火焰,火焰边缘像圆锯般参差不齐。朝铸造厂敞开着的门里看去,你能看见身子被映得通红的男孩来回运送着火红的弯曲铁条。你还能听见蒸汽锤的呼呼声和重击声,以及重击下铁条发出的刺耳声。
对于第二类,《了不起的盖兹比》给了一个非常出色的写作,极其惊艳。这一段电影版本也拍得很好:
差不多在西卵去往纽约的半途,汽车公路匆匆地和铁道相交,然后和它齐头并进了四分之一英里,以便避开一片荒地。这里其实是垃圾场——它像个神奇的庄园,垃圾如同小麦,长成高低不等的山丘和荒诞怪异的花园;有些垃圾则堆成房子的形状,附带着烟囱和袅袅升起的炊烟;此外还能看到许多满身灰尘的人,缓缓地移动着,他们的身影在灰蒙蒙的空气里隐约可见。偶尔会有几辆灰色的汽车列队沿着时隐时现的道路开进去,发出可怕的刹车声,然后停下来。那些满身灰尘的人立刻带着铁锹一拥而上,激起一阵乌黑的云雾,将他们本来就模糊不清的行动彻底地挡在你的视线之外。
但是再过片刻,在这永远弥漫着阵阵尘雾的垃圾场之上,你会看到艾克堡医生的眼睛。艾克堡医生的眼睛又蓝又大——光是瞳孔就有一码高。它们并不是从面孔上,而是从一副悬空虚架的巨大黄色眼镜后面向前看。这显然是某个眼科医生异想天开竖起来的广告,以便为他在皇后区的诊所招徕顾客,后来他大概是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或者忘记这回事搬到了别处。由于年久失修,而且日晒雨淋,那双眼睛已经有点暗淡,但依然忧郁地凝视着这片肃穆的垃圾场。
垃圾场边上有条污浊恶臭的小河,每逢吊桥升起,让货船通过,途经此地的列车得等上半个小时之久,乘客只能无可奈何地欣赏这片丑陋的景色。平时火车开到这个站,至少会停车一分钟,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得以初次见识汤姆·布坎南的情妇。
最后是《仿生人会遇到电子羊吗?》,在那里,破败本身具有了某种生命力,“基皮”——一种腐败的象征——代表一切摇摇欲坠的东西:
(编者补:核战争之后的)整个地球已经开始崩裂成一个大垃圾场。为了让剩下的人居住,就得时不时有人把垃圾运走……或者,就像老友巴斯特喜欢说的,地球会被一层东西埋葬—不是放射尘,而是基皮。
基皮也可以是某些物——准确来说,是垃圾:
伊西多尔说:“我试过。只有一次。自那以后,我回来只进自己的房间,不再去想别的。那成百上千的空房间,每一间里都堆满了别人留下的物品。家庭照片或是衣物。死去的人什么都带不走,移民的人什么都不想带。这座楼,除了我的房间以外,已经彻底基皮化了。”
“基皮化?”她莫名其妙。
基皮就是没用的东西,垃圾邮件啊,空火柴盒啊,口香糖包装纸啊,昨天的报纸啊。周围没人的时候,基皮就会自我繁殖。比如,如果你睡前在房间里留了些基皮,第二天醒来就会发现基皮增加了一倍。基皮总是会越变越多。
基皮的终极隐喻是熵——它吞噬一切:
“没人能赢基皮。”他说,“只能是短暂的、局部的胜利。像我的房间里,我在基皮和非基皮之间创造了一种平衡。但我总会死去,或者离开,然后基皮又会占据上风。这是整个宇宙中的普适真理。整个宇宙都在向着最终、最绝对的基皮状态演进。”他补充说,“当然,除了威尔伯·默瑟的攀登以外。”
直到莫瑟也被摧毁:
现在,蜘蛛没了。默瑟没了。他仿佛看到了满满的灰尘和废墟,散布在整个房间里。他听到基皮正在往里冲,打乱所有的秩序,最终将赢得这个房间。他拿着那只空瓷杯,感觉到基皮在周围生长。他看到厨房的碗柜开裂破碎,感觉到脚下的地板正在陷落。
他伸手扶住墙。他的手破墙而入,灰色的粉末悄悄流出,匆匆落下。灰泥碎片看上去就像外面的放射性尘埃。他在桌边坐下,可是椅腿就像空心烂管子一样弯曲了。他立即站起身来,试图重塑椅子,把它压回原来的形状。椅子在他手中裂开,原来连接着椅子几个部件的螺丝钉都露了出来,悬在半空中。他看到桌上的那只瓷杯上出现了裂缝,细密的线条就像藤蔓一样生长成一张大网。然后,杯子边缘掉下来一个碎片,露出了粗糙丑陋的内壁。
正如《尤比克》里描绘的那样:
新陈代谢是一个火炉般燃烧能量的过程。当它停止作用,生命即告结束。人们对地狱的看法一定错了,他心想。地狱里冰冷,奇寒无比。有了身体,就有重量和热量。此刻我身负重荷,身体的热度正在消退。若不是重生,散失的热量就再也无法挽回。这就是宇宙归宿。但至少我并不孤独。
但他感到孤独。孤独凭空扑来,猝不及防。时机还未成熟。有某种东西使之加速——某种东西出于恶意和好奇,暗中操纵,使这一刻提前到来:一股变化莫测的力量在旁观瞻,变态地乐见此景。一个幼稚的智障喜形于色。它摧折我好似摧折一只曲腿昆虫,他心想。一只在地上活动的虫子,默默无闻,生活简单。既不能飞,也不能逃跑。唯有一步步堕入昏乱与肮脏。在墓穴中栖居。在那污秽之地,有个变态的宿主——我们称之为帕特。
帕特玩弄人类的命运,让我们回到《百年孤独》的结尾:
因为这座镜子城(或称幻景城)在奥雷良诺·巴比洛尼亚译读出全本羊皮书的时刻,将被飓风刮走,并将从人们的记忆中完全消失。这手稿上所写的事情过去不曾,将来也永远不会重复,因为命中注定要一百年处于孤独的世家决不会有出现在世上的第二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