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ICU记--一个人的抑郁与明朗
在一次失败的腰穿中结束了为期2个月的ICU轮转。对于腰穿失利,略微有些遗憾,实习的时候四大穿做得最溜的就是腰穿,甚至还能带同一实习组的同学。跟健身一样儿,三日不练自己知道,十天不练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虽然轮转了快2年,也是这次操作才意识到,再上临床,多少对自己有些信心不足,心里总抱着这么多年没接触了的想法,没底气,但其实,大可不必。至少,在与病人及家属沟通的时候,范应该起得还可,不然周五在新报到的科室收病人时,遇见主任来病房,过后在办公室再见到问起我是谁时,主任说我跟病人打交道时气场很足。腰穿最后由麻醉科进修医生做出来,专业选手也不是一针见水,借此自我安慰一下。
说回ICU,大概是目前为止,最让我感慨的科室。结束了轮转,就算一辈子当医生,也不太可能有机会再到这个科室来学习。回想起刚入科的时候,有师妹跟我开玩笑说她以为到ICU轮转就是来谈情说爱的。这当然是玩笑话,不过多少也有点真,一来她的男朋友就是在ICU同期轮转时遇到的,二来在ICU轮转,如果没遇上抢救,对于我们这些规培生来说,应该是还蛮舒服的,不像其他科室,ICU病人进出的节奏相对是缓慢的。
可是,我的ICU之旅是从与“死亡”狭路相逢开始的。第一个收入科的新病人,急性心梗伴严重感染,入院第二天没从手术台上下来。因为遇上母亲的小手术,我中间偷溜了两天,是回头调阅记录才得知。在我偷溜的那两天,听说同一个床位也有个病人来了走,这是后来我在感慨说那一床一周之内走了2个人时,其他规培学员告诉我的。而第一次令我震撼的,就是我感慨的第二个病人。
这是一位40出头的女性患者,因病使用了免疫抑制剂后,下肢血栓继发感染导致休克。是在我偷溜之后回来上班第一天的凌晨入的科,抢救了一早上,中午宣告死亡。那天是带教白班,于是中午跟着带教一起善后,拔管之后的按压,手下传来的长久的冰凉令人不适。因为结膜水肿,眼睑无法闭合,所谓“死不瞑目”大概也就这样吧。一开始还不敢看她的眼睛,是另一老师过来说帮忙把眼睛合上,带教回说结膜肿成这样完全闭不上,因为没见过水肿的结膜,好奇心驱使多看了两眼。面对生命离去后的躯体,我会忍不住去看TA的脸,试图从中去找寻曾经存活过的痕迹,又难免会有一丝心惊,因为毫无迹象可寻。第一次是在心内科,只拔了个静脉置管,在身体还没凉下来之前,而且是个经多次抢救就等大限之时的重病号。这一回,病情进展之迅猛、体温退却之迅速,亲眼见一回比书上千万字都印象深刻。
后来,一个月之内,陆陆续续走了七八个病人。有压床不知多久的前院领导的父亲,旁观了一场“秀”,私下觉得老人家最终得解脱了;有甚至来了就走,我都不知道的;有地方医院转过来术后大量腹腔出血的;也有14岁因为抑郁喝农药自杀得成的。小孩子虽然年纪轻轻,家庭不幸,父母离异,父亲从头到尾没有露脸,母亲未被告知,如果活着那么痛苦,离去也不见得是件坏事。腹腔大出血的病人是留着一口气自动出院的,又是我跟带教一起善后(带教不仅长得黑,班也是真的黑)。拔掉最后一根腹腔置管时,血水如泉涌,过后提起我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甚至还反省说当时应该从最底下的管开始拔,重力作用,最上面的管子后拔应该就不会涌得那么厉害。临床医生,临床医生,真的是得临了床才能成医生。
在一连串的死亡中间,我的阿姨家突遭变故。那一天下午原本是下夜班去参加肿瘤内科举办的“与爱同跑”的爱心公益跑活动,完美的周五下夜休,要迎来周末。活动结束,回到宿舍,收到前同事的信息,不敢置信,又不得不信。回去参加完葬礼之后,我用了一个多礼拜才稍微缓了下来。但是,在科室一连串的“死亡”里,似乎没有真正缓过劲来。一直以为是奔波累了,没有休息好,直到休息了却提不起劲做任何事情,才意识到情绪出现了问题,所幸紧急叫停,自我梳理后,恢复了过来。抑郁驱散之后,随后的一个月过得便有些明快了,一来也是适应了节奏,再来第二个月相当平静。
其实,经历这些,让我微微有些惊讶的是,没有想到一个已经对“死亡与告别”话题感兴趣了近10年的人,在直面“死亡”时,竟然也会出现抑郁的状态。我以为,我应该能够面对才是,只是以往考虑的大多是生命终末缓慢接近终点的状况,就像前院领导的父亲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击,尤其是突如其来且接二连三的冲击,在不知不觉中打了个措手不及。在ICU的第一个月,上了一堂生命震撼教育课。
当然,ICU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很沉重,也有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刻,还尤其流行“找老伴”。第一次见杨老的时候,带教讲解病情说他进来时也是病情危重,不过,我见他时已经在恢复期了。在ICU的第一眼,他还是让我小震撼了,拉了一床的屎又自理不得的样子,这跟后来的那些比起来是不算什么,但当时内心的不适是如果当场有相熟的人要拉过来抱一抱才能缓解的。随后,杨老一步步地恢复起来,我就每天陪他放风,期间同他聊天,三句不离相伴64年的老伴。每天早上的探望时间是他最开心的,下午到阳台走一走,看看外面,晒到太阳会说要是能每天如此他就很满足,头脑清楚得很,说过一次就记得我跟他孙女同岁。此刻回想起来,跟当年的外公还真有几分相像。聊开心了之后,每次见到都笑得很灿烂,会跟家人说我这个医生很好,打针弄疼了也会告状哭哭。最后,出科时说他是两世为人了,不说再见到我们,但祝我们都幸福安康。
还有一个找老伴的,也是一个老人家,有情绪障碍,长期在服用抗精神药。ICU不能有陪护,他的病情倒也不重,只是需要ICU的仪器做治疗,原本就是1个礼拜的疗程,3天就不能忍了,要找老伴,说只有老伴能稳得住他。期间,差点要暴走,他的话在不理解的人听来是不配合,但如果用点心会发现他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好在最后转移了注意力之后,也极力控制住了。
经过这两位病人,在想为何原本要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们到了老年反倒如此依赖起自己瘦弱的老伴,或许是那句“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吧。若深究一点,半截入土的人,上已无归处,膝下就算儿孙成群,也都各有各家,就像杨老说的他的小孙子在美国出生选择加入美国国籍,他管不了也不能管,身边能依靠的可不就只剩老伴了。夫妻相守一世应该是个很难的命题吧,杨老跟我说过多次:夫妻间最重要是信任。华发到白头,不找老伴要找谁!
两个月也不过眨眼功夫。从一开始的一脸懵,到现在还是一脸懵,两个月浅浅地走过,要能搞得懂重症,非我一普通凡人所能及。当然,除去第一个月的情绪波动,我承认我也没有很认真便是。老师们却都很亲切,因为所在的二区是只有一个治疗组,每次嘴上一说有什么不清楚,就算不是自己带教,其他老师也都会很主动帮忙解答,护士们基本也都会很配合,这跟在其他科室轮转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带组的CZ老师会主动问股静脉穿出来了没有,怎么记股动静脉的位置,以及胸穿是沿着肋上还是肋下。这回轮到呼内,只要一提到胸穿就一下能记起来,大概也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带教LJC,嗯,是个有那么一点点小啰嗦,听说瘦得有腹肌的,有自己想法但尊重上级决定的人。ZL老师很爱聊天,啥都能聊,从育儿到社会新闻到八卦再到治病;LWY老师则很感性,也很黑,比我带教还黑,每次她的班上事最多;LC是个可爱的小姐姐,胜负欲很强,爱跟CZ老师PK穿刺置管。
到新科室报到的时候,又是一个新环境,有那么一点点怀念在ICU的日子。人总是处熟了就有惯性,相交汇时是愉快就很好了。ICU的节奏,当真也不是我能适应得来的,生死时速,也不是我想挑战的。有一程,足矣。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