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豹
下午四点钟,四周昏暗无声,我独自坐在空荡的教室。面试一小时后开始,我把简历小心翼翼地塞进文件袋,走了出去。这一年各种各样的意外总是不断地打乱我的计划,我感到疲惫,脑子混沌一片。尽管已经到了深秋,强烈的阳光依然让我的黑色毛衣灼热起来。路边被碾碎的银杏叶混合着青草的气息,我的口腔里突然充满了某种苦涩的味道。这种气味总让我觉得南京的秋天充满灰蓝色的雾气,无论有多少金灿灿的阳光和落叶。
我的脚踝还疼着,自从五年前那天被扭伤却没有及时治疗后,它总是在我走路时隐隐作痛,我只好找了张长椅坐下。旁边的工人提着一桶白漆,心不在焉地往树上刷着,斑驳的树影在惨白的树干上晃动,让我一阵眩晕。我突然感觉浑身上下都被白漆裹住了,或许是因为我穿着过紧的西装。一只黑白花的猫突然从草丛里钻出来,轻盈地跳上墙头。我回过神来,原来是下课时间,教学楼里的学生如潮水般涌出,黑压压的数百人同时冲下楼梯,大地都在颤抖。
这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花豹在非洲广袤的草原上游荡,而我是一个野外摄影师,正如我梦想的那样——我的外套和靴子沾满泥污,把相机从吉普车中探出,追寻着豹子们的踪迹。雨季来临,身后连绵的乌云正向我逼近,一群野生水牛狂奔而来,我的胸腔、吉普车和旷野一起在尘土飞扬中发出轰鸣。
走进会场,坐在正中央的面试官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的脸就像皱巴巴的卫生纸一样缩成一团。我朝他挤出一个微笑,迅速找了个靠墙的座位,躲在后方静悄悄地观察。
远处摇曳的金色草丛中,我已经发现了那头母花豹。我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她的脊梁骨高高突起,耳朵缺了一块,华美的皮毛上布满骇人的伤痕,惹来蝇虫飞舞环绕——这是长年累月与敌人、同类和猎物搏斗的证明。更何况,她还有一双忧郁而锐利的淡绿色眼睛。她伏低身子,以躲避呼啸而过的牛群,而伺机袭击掉队的野牛。我猫着腰靠近了些,她琥珀一般的眼睛迅速地扫了过来。我想,像这样高度敏感的动物,一定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感官,于是我屏住呼吸停下脚步。
旁边的人催促愣神的我做好准备。我从包里翻出简历,却不小心让雨伞滚落出来。下面的人窃窃私语,面试官温和而严肃地盯着我。自我介绍时,我精准地控制着笑容和语速,尽管那些烂熟的词句只是机械地从我喉咙里流出。面试官清了清嗓子,开始用一种理所当然语调提问。
牛群已经远去,短暂的宁静。花豹已经盯上了一头落单的公牛,这个强壮的家伙几乎是母豹体格的两倍,漆黑的皮毛下面仿佛裹着钢筋,眼神迷茫而温顺。猎猎疾风中,远处稀树已不见,漫天尘土让豹和牛的身影忽明忽暗。花豹悄无声息地如闪电般跃起,向野牛冲去。
这一瞬如此狂野而安静,我的灵魂仿佛被攥住了。直到鲜血的味道在四周弥漫开来,愤怒的嘶叫和蹄声惊天动地。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辉也消逝了,天地晦暗难辨。猛烈的雨点铺天盖地砸了下来,我裹紧衣服跳上车,落荒而逃。
面试官低头不知在写什么东西,我看不出他的表情。“可以走了,谢谢你。”他说。
我如释重负地笑了。走出会场,寒冷的空气在我的肺里扩散开来。我的脚有些麻木,疾走让我喘起粗气。我想如果我能走得更快些,我就可以穿越丛林,跨过沙漠,赶在黎明之前抵达那里......可是中国太大,从我出生的北方县城走到我生活了七年的南方小岛,再从小岛走到我曾经向往的南京,已经耗尽了我大半的力气。我站在天桥上,昏黄的路灯下灰白的影子忽闪而过,世界突然变得苍老而陌生,高楼和汽车,机器和法律,爱和仇恨,这些人类设计的东西是如此诡异。
我失去写作的能力已经很久了。我的精神紧张,身体痛苦,快要连话都说不清楚。我必须每天把要做的琐碎事记在本子上,否则我一定会忘记;而我那些奇怪的回忆,却怎么也忘不掉。这个世界越发令我费解,我坐在公交车站,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为什么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忍受这样的生活?我为他们每一个人感到悲伤。昨天一个朋友说她喝多了酒,天亮时发现自己醉倒在路边,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感到一丝隐隐的羡慕,也许我也已经变成了一个讨厌的大人。
花豹倒在污水塘边,半张的嘴里含着干涸的黑色血迹,金黄的皮毛和暗红的伤口被淤泥一点点吞噬,散发出一种新鲜却不令人生厌的臭味。雨已经停了,微弱的阳光带着火药和砂石的气味。过不了多久,这片泥泞的土地就会再次变得干燥而僵硬,敏锐的知觉永远被埋在黑暗的泥土里,这让我倍感惆怅。
是时候离开了。地平线的另一半,雾气消散,城市的轮廓重新显现出来——建筑,高架桥,车水马龙和万家灯火,每一天相同的景象。从另一个世界跋涉而来,站在城市的边缘,这种疏离感让我感到一阵奇异的兴奋,我头皮发麻,忘却了一切在人类社会学到的知识和规则,我的灵魂在震颤,发出原始而无声的咆哮。
梦里,花豹慵懒地伏在树上,那双淡绿色的眼睛凝视着我。她突然开口:“你是谁?”
我惊惶地抬起头,烂熟于心的自我介绍脱口而出:我是一个大学生,我性格沉稳,成绩优异;我热爱摄影、旅行和音乐,梦想是成为像薇薇安·迈尔那样传奇的摄影师,也想成为像海蒂·拉玛那样伟大的发明家......她说不对,你是一个人类,直立行走,喜欢吃谷物、蔬果和肉,生活在坚硬的石头盒子里,还要遮住裸露的皮肤。你会哭会笑,会在天冷时晒太阳,炎热时躲进树荫。
我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不再说话,转身跃下树枝,踏着轻盈的步伐消失在茫茫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