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
有一天晚饭,我对江一一讲起一件事,关于我的朋友,按照约定,他三十岁时,向十年未见的女友求婚,就在昨天,他们结婚了。“你哪个朋友啊?这故事怎么听起来咋不像真的。”江一一听完问我。我说,你不认识,但故事是真的,一切发生的就是这样突然。 这故事是假的,我没有这样一个朋友。我不知道我突然对她讲起这些是想表达什么,这件事发生时是两年以前了,这两年多又在江一一家吃了不知多少晚饭。 我照着七年前朱悦发给我的地址找到她的小区。如果地址没变,她该住在七楼,我抬起头望着,那窗户嵌在楼上,没有阳光照耀,阴影里像个谜团。 我坐在楼下的长椅里,想起朱悦最后和我分别的时刻,我们在黑暗中拥抱。我的怀里湿润了,像是有海。她哭的很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我说,三十岁我会去找你,那时候我们就结婚。 那些话好像是告诉我们,此刻的别离终究是相聚的拖延。在当时却很难说不是脱口而出的哄骗人的假话,但她哭的更厉害了。这哭声让我相信我们都有着这样的盼望,成为往事中的回响。 但冷静下来,在前两年里,这些事总被我放的很远,却又没完全放下,如果一个女人是一个男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那么这正好填补了这些空白,作为一种需要,作为一份热情的来源,像是生活的一种可能。 并不知道朱悦是否仍然住在这里,但这并不重要,我起身向楼内走去。走进楼时,电梯里的人把门拦住,我摆了摆手,向楼梯走去。 七年前,在邮箱里收到这份地址时我高兴极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开始感到失望,无望,忘了什么原因,最后淡忘掉了。再之后两年,江一一被调到了我的办公室。 我以为江一一出现后我便不会再想起朱悦,想起这个约定。事实上,我开始更多的想起过去,想到她的哭声。 有一次我要请一一吃饭,但她说那太不实惠,不如在家里吃。我很感谢她的体谅,因为那时我们比起现在更加没钱。我买了两大袋子食材,一一知道我笨手笨脚,让我坐着等她。她穿着围裙的样子,让我突然感到生活是某种可以触碰的东西,而非水面上的浮灰。那时候我感到惊讶,我竟然真的找到了,一份真实的生活,表面覆盖着温馨的粉色。 从那以后,我开始常常在江一一家吃晚饭了。 走到三楼,我又路过电梯,上面的数字快速滚动着,我想象其中的人沿着管壁直上直下,快速的抵达目的,我却总是慢慢的走,毫无目的。就爬楼梯来说,这种缓冲对我来说是必要的。这种过程均匀持续,曲折坎坷却并无岔路;楼梯间里空荡,洁白,旋转而上。每家门前都有一些杂物摆设,已经走到四楼,我看见一双舞鞋。 芭蕾舞朱悦从小跳起,她是个天生的舞者,身段很好,腿长且直。在她讲话时,声音柔和,却好像有生命从中流露,很有股神气。那时我常送她去舞社,之后不忍离开,爬到高墙上向楼里望,看不到舞台,只能瞧见背景的白布,她的影子映在上面,如同随风舞动的锦缎,旗帜一样飘动,起伏着,耳边微弱的能听到舞曲,那影子钻进我梦里了。 那时我们有许多时间为艺术感动,那种情绪从心中浸开上升挂在树梢感觉令人难忘。我一直想保持这样的喜悦,后来的日子里也节约些开支去听交响乐曲,认识江一一后,我带她一起去过,她听的很认真,眼眶湿润,窝在座位里像个小孩子,那是她第一次在我的面前展现出脆弱,我将手伸向她,紧紧相握。她的手发凉,微微动作着,像清泉涌过。 一个月以后,她的家里有了一套昂贵的音响。“去音乐厅太贵了,不如在家里听实在,想听什么就能放什么,对吧?”她问我。“对。”我说。”好吧?”她问。”“太好了。”我说。那时候我却突然想起朱悦和我们的约定了,但这并不重要。这套音响花了她两个月的工资,她对我真的很好。我们端坐在沙发上听那些音乐,之后好像又听了几次,然后音响再没动过,至于音乐厅,则是再也没去过了。 一一不爱花钱,她说自己很喜欢看银行里数字不断上涨,这带给她一份持续的安全感和成就感,好像那些数字证明了她的价值所在。她很实际,懂得经营,我知道她这样的女人适合一起生活。她从不过节,不为任何日子而庆祝,这避免了我绞尽脑汁想礼物的麻烦;她把脸洗的很干净但很少保养,一瓶大宝能用上大半年,所以她比同龄人更快的苍老亦是对生活的一种妥协。 但她很舍得为我花钱,尽管我们在办公室里就像最普通的同事,尽管我们从不说爱,从不提结婚,但下班后她会为我们的晚饭仔细打算,她买了很多菜谱,努力创新,当我发现是一道新菜时,尽管并不爱吃,我还是会多吃很多,然后她就会很受鼓舞,比别的菜做更多次,于是我也要表演更多次爱吃;有一次我母亲来了,她问我母亲我爱吃什么,之后这些菜便开始在饭桌上出现,有些食材很贵,我自己是舍不得买的,她同样毫不犹豫,我很感激,尽管很多“我爱吃的菜”并非我想要的味道,我都尽可能整盘吃掉,于是她又会做更多。她做菜的口味其实很怪,至少和我不太融洽,但总比吃外卖好吧?我曾经很幸福的吃下这些并不可口的饭菜,觉得自己能忍。我不是没想过和她结婚,有时想到结婚以后就要一直吃这些,我的脑中又闪念出那个约定了。 我为什么要和朱悦约定三十岁,不知道,也许在那时三十岁正象征着人生的灯塔,走到灯下时人生便有了定数,有了答案,我们从此有了指望。 我看了眼手机,江一一还是没有消息。 有一天晚上,我和江一一也说起了三十岁,那时我们才意识到三十岁原来已是这样迫切,我们就这样一年老似一年,我们都感到我们想要解答的问题也许将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马上就要抵达灯塔我们却仍然两手空空,灯塔倒塌了,生活只剩一片汪洋,我们迷航了。巨大的悲哀笼罩着我们,我突然靠近她,将她拥在墙上,她猛的一颤,事实上我们蓄谋已久,将这件事想象了无数次。我们闭眼开始亲吻,小心翼翼挪动脚步向她的卧室走去,过程中碰倒了那套音响。接下来她躺在床上,我朝她跪着,紧抓住她的手腕,粗野的将她拉向自己而她一次次的向后躺去,我们一遍遍的重复这些动作,直到我趴在她的身上动也不动。到了最后,我们都躺在她毛绒绒的被子里,灯关着,屋子里很黑,我只能看到一点她的轮廓,她睡的很快,肚子是软的,但是能摸得出轮廓,一一是个很注重身材的女人。 再向上走一层有面镜子,我开始端详自己,面色苍白枯槁,看上去就知道几个晚上没睡好了,胡子冒出来了,杂草般摆在嘴角、下巴周围。穿着一身工作时的穿着,深蓝、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只有这两种颜色的衣服,我母亲为此曾对我说年轻人应该穿些有颜色的衣服,我说这样稳重些,挺好。在我不喜欢这样时,我必须如此;到了我可以改变时,我却已经习惯了。 记忆是连接过去的桥梁,我和二十岁之间开始有些交通不畅。朱悦和那些日子永远留在了对岸。相比于镜中我的衰败和不堪,她站在那里,在记忆之中,永远年轻,灿烂,鲜活,美丽。我站在此岸,极力远眺,想要看清她的样子。我看到了夜晚,看到一条米黄色的长裙,那不是我们在一起时她穿过的任何一条,我果真又见到过她吗?是的,我都想起来了,那是我们的二十五岁,人群熙攘中,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身旁的男人比我高大,朱悦吻他是踮起脚的。接着她们彼此搀扶向前走去,显然是醉了,她们摇晃着,在霓虹灯聚集处穿过人群,我在后面随着人流涌动,看着她们拐进另一条街,混在人群里消失不见了。 原来这才是我淡忘这个约定的原因。 我们办公室后来来了一个身材不错的小伙子,我们叫他小王。他很爱讲关于健身的事,在下班时邀请每个人健身,我说我不太感兴趣,没有精力,但一一听进去了。这次毫不吝啬,办了张卡,吃罢晚饭便匆匆前往,风雨无阻。我觉得锻炼身体总是件好事,只是她有时候回来的太晚了。后来小王辞职,去了别的城市,这对我多少是一种安慰。 我想起江一一听我讲完故事后说的话——十年不见,什么都变了,沧海桑田,天翻地覆了,他们怎么敢结婚?过日子也许需要激情,最需要的却是耐心。他们恐怕结了婚也要离婚。我不想离婚,不想离婚,我就想好好过日子。说的时候她眼皮低垂,目光向下,我以为她要哭了,但她没有,说完她就起身去洗碗了。 两天前,一一去出差了。这次出差我是不想让她去的,但在会上她竭力要求,于是我只好同意。飞机落地后她报了平安,此后再无音讯。两天里我一直在看手机,总是失望,旁人无法共情的那种失望,到最后我甚至变得愤怒,像个孩子一样在沙发里失声痛哭。我希望她能解释为什么一直没有联系我,哪怕只是说她很忙。 电话响了,是我母亲。 “儿子,三十岁生日快乐。” “谢谢妈。” “你晚饭回家里吃吗?” “不了,妈。” “还是去一一家吃啊。” “对。” “好,一一这孩子好啊,一一是个好姑娘。” “妈,我知道。” “一转眼你都三十了,妈也老了,你爸和我岁数都大了......” “我这在忙,妈,先挂了,有空再说。” 我知道母亲要说什么,她已经说了不止一次。 我给一一发了条信息“工作是否顺利?一切可好?我很担心你。” 我已走到六楼,七楼近在咫尺。向上半层的小窗里阳光照进来,暖洋洋的将楼梯中的寒意解放了,我冲到窗前,向外望去,突然间很想呐喊。日已迟暮,将落的太阳此刻金光满溢,光彩无限,大地上的一切此刻都变得清楚明白,只有我还在困惑:今天的晚饭要去哪里吃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