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段街道中看到的微渺个体在资本游戏中的一次次溃败
南方许多城市端午节有赛龙舟的传统,来到佛山六年,我竟从来不曾去看过划龙舟的比赛。
今年依旧如此,已经是假期的最后一天,简直有点百无聊赖,天气温度虽然不高,但是闷热的难受,身上始终汗涔涔的。连着打了两天的羽毛球,去了两天的书店,想着今天实在需要做一些别的事情,思来想去也没发现有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做,就又背着书包来了书店。
养成喝咖啡的习惯后,每天早上上班前必须喝一杯拿铁,提神补钙两不误,今天放假了,早上起床后懒懒的,没吃早餐便跟着妻子直接出门了,送了妻子到医院,去楼下天桥旁边那家开了很多年的早餐店吃了一份肠粉。
根据周遭坏境的破旧程度可以辨别,这家店最起码有十年的时间了,十年的时间对于很多老字号来说也许不算长,但是在这里绝对算是一个奇迹。
从我搬到现在的小区时它就已经在这里,如今我在这个地方住了快五年了,它在这里度过了更为漫长的岁月。
店面开在路边的一个角落里,旁边有一架天桥,有个小公园,还有我每天都去买菜的菜市场,我想着是个人都不会把饭店开在这个地方的,环境不好,嘈杂,尘土飞扬,不符合市场规律,周遭一批一批倒下去的餐饮店就证实了我的判断,但是偏偏这里有一家开了这么多年的小饭店。
店铺的招牌的红色背景已经被太阳晒的发白了,几个正楷的大字依然清晰可见的,好像是后期特意描摹过。
早上卖的东西很多,包子,粥,煎饺,韭菜盒子,还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专门支起一个炉子做肠粉。
我很少在外吃早餐,搬来这几年唯独在这家店吃了几次,味道尚可,主要是便利。看着是个门可罗雀的地方,每次去都会发现里面都坐满了,有些热闹。
店里坐着的都是早早准备出工的工人,有的脚旁放沾满油污的帆布工具包,有的头顶直接戴着一顶安全帽,他们大多住在后面那一大片杂乱的旧式居民楼中,不同于我们平时早餐时的狼吞虎咽和风卷残云,这些工人模样的中年人吃饭反而是慢悠悠的,像是真正在品尝一份美食。越简单的饭菜越有滋味可寻,这是对食物的极大尊重。
说说这个路段吧,这200米左右长度的路段就在佛山最著名的佛山大道的边上,车辆来往如织,行人在路边狭窄的人行道上匆匆忙忙,按说如此巨大的人流量,应该是个做餐饮店铺的好地段,但事实是就这几年,我和妻子亲眼看着这条街上所有做餐饮的店铺流水一般换了几茬。

这里开过牛杂店,烧烤店,酒吧,阳江桑拿鸡店,广东茶餐厅店,柠檬茶店,奶茶店,几乎都是在一夜之间开张,然后在两三个月之后倒闭。
就单纯的以一个店铺这几年的更迭为例往下说吧。
我的目光是在2019年年底才集中到这个地方的,尽管每天来来往往,但是从来没注意到这些地方究竟有什么吃饭的地方,之前好像除了尽头天桥下那家开了很久的早餐店其他的都是无尽与维修之类的店铺,直到我发现一家装饰精美的饭店挂起来招牌的时候我才想到,这条街上竟然没有一家像样的饭店。
所以,当那个熟悉的深夜食堂的招牌挂起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生活的希望都要被点燃了。

店铺的装修很有风格,一楼堂食,二楼露天天台山也摆满了餐桌。
饭店开业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晚上我和妻子去那里尝鲜,点了许多烧烤与酒,看着眼前车辆映起的灯的长河,说不出的美与感慨。
烧烤的味道不差,价钱也不贵,只是第一天开业比较乱,东西做了半天还没上来,我当然能理解他们。
只是隔了一段时间路过这里的时候,店铺已经打出了出让的告示,霓虹灯关了,巨大的长幅深夜食堂招牌显得落寞与普通,彻底没有了初见的那种美感。
已经忘记隔了多久了,已经习惯每次看见招牌时心里的那种遗憾,某一天忽然发现招牌换了字。
开业的场面很低调,低调到不易察觉,依旧是烧烤,还加了牛杂煲,每次路过的时候都会看见牛杂煲里面坐着几桌人,我想着这次看来挺靠谱,应该可以坚持下去,我和妻子一直念叨着要去吃一下,某天逛街回来路过,看见里面没人,我们决定进去吃个宵夜,可进去之后老板告诉我们卖光了,尽管没吃到,但是我的心里是高兴的,这次的繁华看来是非常实在的,没吃到倒是无所谓的,毕竟来日方长。
可是过了一个多月后,里面又变得空空如也了。
后来看到这里在装修的时候我甚至有点害怕,我心里明白,这里不再适合做生意了,铁打的业主,流水的租户,白花花的银子在这个小小的地方撒了一层又一层,真是有些糟蹋东西。
在猝不及防间,新的老板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些酒吧元素又重新开业了,这次的主题是酒吧加烧烤,酒吧其实很简单,就是里面放了两个大音响。倒是唱歌的女孩一个比一个水灵。
我和妻子在开业那晚又去光临了,门口放着一个比广场舞大妈的略大一些的音响。穿着短裤背心的长发美女在门口坐在高脚凳上唱着歌,歌声经过音响有一些粗劣的变质,但还是挡不住一股热闹劲。
整个酒吧就我和妻子两个人是顾客,其他都是他们自己人在热闹。
简单点了一些烧烤,喝了两瓶酒,结账的时候老板大笔一挥说:今天开张不收钱,我们就讨个彩头,你看着给就可以了。
实在有些为难,这种事放在我身上我给多少都觉得不好给,而且只能往多了给不能少给啊。
妻子是个实在人,去收银台扫码转了两百过去,老板喜出望外,说是交朋友,还说下次要请我们吃饭之类的。
我都无所谓的,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开下去。
后来我弄清楚,老板是一个做网红培训的,手底下有一些网红,难怪每次路过都能看见各种漂亮小姑娘在里面唱歌。
他们将一楼做成的酒吧加烧烤的对外空间,二楼作为自己内部的办公室。
听起来很靠谱,做烧烤开酒吧只是个小副业,网红培训才是他们的主业。
他们倒是开了挺久的,只是每次路过看到的都是他们自己人在里面唱歌喝酒,远远的就听见歌声飘过来,门面楼后面有大片的旧式居民楼,我有些怕他们遭到投诉,但是究竟有没有收到投诉我也不得而知。
我甚至有些羡慕,在这里上班应该很爽啊,白天做做主播,做做培训,晚上唱歌喝酒,简直是理想人生。
这个地方终究是被上了魔咒,酒吧的霓虹灯还是停止了转动,歌声渐渐偃旗息鼓,直至最后变得死寂,是啊,外面明明是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嘈杂世界,但是我分明在里面看到了死寂,我有些怕看到他。
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搬走的,业主又贴出了招租的广告。
我暗自祈祷着,不要再有人来租了,就停在这里吧。
上天好像听到了我的祈祷,这个地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租出去。
每次路过看到里面的空荡荡与黑洞洞,我的心里逐渐生出了踏实感,就这样停留下去,挺好的。不再有人把自己毕生的继续砸在这个毫无机会的地方上,这个世界上就会少一个被失望与绝望折磨着的人。
去年秋天的一个晚上,路过那里的时候我发现门面被纸板遮挡起来了,显露出正在装修的痕迹。
我心里一阵悲鸣,又有人上当了。
开业的那天,我和妻子依旧去捧场了,这次看到的是一家人,有母亲,有儿子,儿子的妻子,儿子的儿子,以及儿子的朋友。
开业的画面很相似,依旧是热热闹闹的,老板在店门口窄窄的人行道上摆了几张桌子,请了一些朋友过来捧场壮声势,酒瓶子的碰撞声,孩童的吵闹声与大人的争吵声此起彼伏,繁华一片,只是这时候,我再也不抱有他们能够坚持下去的希望了。
蔬菜的味道确实烤的可以,肉菜明显是批发市场买到那种冷冻的肉,吃完结账的时候老板的媳妇高兴的来问我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意见。
我说:烤的味道很好,肉要是再新鲜一点就更好了。
在这个地方,好像是到了繁华的尽头,一转身便是落寞,他们最终没有逃过这个魔咒。
我每天晚上回家都会经过这里,每次都会看到年轻老板的母亲坐在凳子上看着手机以同样的姿势发呆。天越来越冷,店里也透露出肉眼可见的冷。
她的脸上除了愁苦没有一丝其他表情。
那种情绪极具感染力,我只能快速的从这种情绪的辐射范围逃离。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在弟弟开店后整日守在冷清店铺里的父亲,我好像感觉到了他当时的绝望与愁苦。同这个母亲一样,为了支撑子女的理想,他将自己仅有的继续投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资本绞肉机里。

所以想到弟弟这两年在安分的做着一份工作,我的心里也是安稳的。
值此乱世,“安稳”二字难能可贵。
那一家人最后当然没有逃过关门的结局。当我最终看到里面又变得空荡荡之后我不再感到悲伤,反而觉得解脱,他们应当也一样吧。
这个过程就像是血管破裂后流出了很多血,没有人会想着把流出的血补充回去,最好的结果只能是止血,对他们来说,最好的办法是止损。
有时候人需要乐观一点,不然我们还怎么往下活。
所以,那家早餐店真的是个奇迹,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说明,那个天桥旁隐蔽角落里的饭店是个奇迹。
那家饭店当然不只卖早餐,下午就要转卖炒菜了。
2018年中秋节父亲母亲来佛山陪我去提亲,老两口从来没有去过大城市,一路辗转了两千多公里,出了火车站被广州的闷热与人山人海搞的晕头转向,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找到他们。把他们带回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三个饥肠辘辘的人出去找饭吃,我的心里也憋着一股劲,父母亲第一次走了这么远的路,第一顿一定得吃好的,经过天桥的时候发现这家饭店,竟然还在营业,父母亲坚持不要再去别的地方了,就在这里简单吃一顿就行了,我们在门口的空座位坐下,简单点了三个菜。上菜的速度很快,父亲吃的满头大汗,母亲说以为味道会差异很大吃不惯,没想到还很好吃。
这是我与父母这么多年在家以外面的地方花钱吃的第一顿饭,虽然小时候跟着他们去过很多次的县城,镇上赶集,最多都是吃一碗面,很多时候都是饿着肚子回家吃,进去饭店里面吃几个炒菜那是从来不敢想象的事情。
贫穷似乎远去了,但是那些影子还在,所以我总是希望通过丰厚的物质来弥补过去的欠缺。
我一直想象着自己长大后出息了会给一家人带来怎样的好生活,很早就对这种生活充满了期待,所以大学后我从未想过考研,甚至在其他人享受着毕业前夕的闲散与浪漫的时候,我已经提前入职那个后来改变我命运的调味品龙头企业。
青岛大学的毕业典礼是每年都上热搜的,可是我只能从热搜里看到毕业典礼,典礼上班长替我拿了毕业证,我正在实习车间里汗流浃背。
后来我带父亲母亲去吃过广东的早茶,大排档,酒楼,他们都没有觉得很好吃。我和母亲常常在电话里说起广东的吃来,她总是提起那家小饭店,感叹做的很好吃。
19年弟弟来佛山开饭店,我带着妻子,父亲和弟弟四个人去吃早茶,四个人硬生生吃了13盘,对比隔壁四个人点了四盘的场面,我们简直算是饭桶了。由于幼时常年跟着父亲劳作,我们一家人的饭量一个比一个大。

20年疫情缓和许多后母亲来佛山照顾妻子,期间我又带她去吃了一次天桥下那家小饭馆,味道依然那么熟悉。
疫情这两年,我亲眼看着这条街上的店铺倒了一批又一批,经济在以肉眼可见的趋势走低,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少,人们也睡得越来越早。那家早餐店如今已经取消了炒菜与宵夜供应,但是还在坚持着。
当然疫情之下也有人看到了机会,今年年初的时候楼下菜市场外面的空地被圈起来,撑起几个大伞周围用灯围起来说是要做夜市。刚开业的时候我去看过一次,买了一些烧烤回去吃了就得了急性肠胃炎,这是活了将近三十年来唯一的异常持续了四五天的大病。其实我一点都不怪那个卖烧烤的,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我自己的身体有问题还是他的烧烤有问题,我只是为她感到担忧,经济越来越差的当下还有多少人有心思去逛夜市,去消费呢?
那片夜市开业即巅峰,开业之后正好下了几天雨,雨过之后便再也无人问津。
我经常在阳台上看着那一片大伞顶发呆,如今那些伞还在,灯也亮着,只是很少看到一个人,那些原本交租摆摊的小贩再也没出现过。
这是一个在明显不过的圈钱骗局,如同虎口抢食,迫于生计,有时候你不得不去冒这个险,这便是资本的可乘之机。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世界就是这样,我没有为谁感到不公,只是想要做一些记录,记录所见所闻,记录这个波谲云诡的时代人们一步一步变穷的朦胧真相。
那个店铺的最终归宿是成为了佛山科学技术学院的一个红酒文化中心,到这里,我终于不再担忧了,对比一个平凡的家庭而言,佛科院是一个巨大的经济体,不需要担心资金的消耗与时间的消磨,也不比担心亏损,亏损对于佛科院是九牛一毛。

行文至此,依然说不清楚这些资本的角逐与不断凋零迭代到底在反映着什么,但是一定存在某种内在机理与病灶,这些店铺还将持续的更迭下去,我还是这游戏中无法抽身的一个小角色。
也只能这样了。
彭先生不失眠
2022年06月0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