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探讨 | 命,卜,深度学习与小提琴演奏艺术
本文共计 12000+字,谈 AI,谈艺术,谈占卜,谈命理。
当然我把个人立场写在前头:
- 我认为命理与占卜并非是事件的决定因素,换言之,譬如占星,我并不认为星星影响了人类命运,星星只是表征,而且甚至不是最本源的东西。
- 我认为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人的命运是天定的,哪怕我确实能用命理学工具对未来进行预测,哪怕我和很多相关爱好者和从业者交流,这些人我也都见过本事。部分可预测 ≠ 命定,这是我的立场。
编码 - 解码问题
算命,占卜,深度学习,小提琴演奏艺术,这四样事物有的时髦,有的陈旧,有的高雅,有的朴素,有的在千年的历史的夹缝中不断生长,有的自出生至今却不过十来个年头。如果说有什么能将这四样看起来毫不相关的东西完整统合到一起,那么大概就是工科中经常出现的编码-解码这个词汇。
何为编码 - 解码?涉及信息的格式转换便是编码和解码。
这一概念并不局限在狭隘的通讯或是文件格式转换过程中,还渗透到了地球每一个生物的方方面面——人耳将声波转换为电信号送到人脑中解析,人通过声带振动将大脑闪过的电信号以机械波的形式输出,这不也是编码-解码过程?
放宽视角,如音乐演奏、作品解读,无非也只是作曲者将某一时间片段的自身的经历、思想与情感以特殊形式编码,后人通过某种手段将其解码,哪怕是算命问卜这种土味十足接地气的行为,也是一种极为典型的编码 - 解码行为——当事人择机问事,命盘或是卦象完全是对时间的一种编码格式,占卜师/命理师则调用自己的知识和经验完成解读。
基于这样一种独特的视角,占卜、算命乃至择时都被完美地统合到了同一个更大的框架之内——这三者都涉及对时间的编码和解码过程。如果我们假定“时间 = 事件”这样一个公式,那么占卜、算命和择时就变得更加顺理成章起来,至少看起来有道理多了。
不过可惜的是,“时间 = 事件”仅仅只是一种相关从业者的经验性假设,并不得到科学承认。不过从历史发展来看,确实曾经存在这样一种观点(这也侧面证明这种统合的视角并不是一拍脑袋):“宇宙中的天体在某事物开始时的排列方式和事物的结果相关联”。在 Hellenistic Astrology : The Study of Fate and Fortune 这本书中,作者阐述了在希腊时期逐渐诞生的一种传统,在此引用书中的几段话进行说明:
Part of the conceptual premise underlying the approach to astrological divination that seems to have been formalized in the Hellenistic period was the notion that the alignment of the planets at the moment that something begins will describe both its quality and its future. This idea had already been developed in the Mesopotamian tradition by the fifth century BCE with the introduction of natal astrology and the concept of the birth chart, but in the Hellenistic tradition it was expanded to include many other types of beginnings under the general heading of inceptional astrology. 在希腊时期似乎已经形成的占星占卜的方法的一部分概念前提是这样的:行星在某些事物开始时的排列方式将同时描述了这个事件的好坏[译注:原文字面翻译为质量]和事件的未来,这个想法在公元前 5 世纪的美索不达米亚传统中就已经发展起来,当时引入了本命占星和本命星盘的概念,但在希腊传统中,它被拓展到包括许多其他类型的[事件]的开端[的占星占卜],这些被统称为开端占星[译注:也就是择时占星] The technical term that was used to refer to this type of astrology was katarche, which means "inception," "beginning," or "commencement." The general premise underlying different texts on inceptional astrology is that if one knows the moment that something began, then one can predict its outcome. In this same context, we also find another extremely important technical term frequently used in the astrological texts: the term apotelesma, which means "outcome," "result," or "completion."[6] Astrologers would sometimes use this term to refer to the predicted outcome of a specific astrological omen, whether it was a placement in a person's birth chart or an indication in an inceptional chart. The term became so closely connected with astrology that some astrologers such as Manetho, Ptolemy, and Hephaestio titled their astrological works Apotelesmatika, which means something like "Inquiry into Outcomes." 这类占星的技术术语是 katache,它的意思是“开始”“开端”。基于不同文献的开端占星的一般前提是:如果一个人知道事情开始的时刻,那么他就可以预测它的结果。在同样的背景下,我们还发现了另一个经常在占星文献中使用的极其重要的技术术语:apotelesma,它的意思是“输出”“结果”“完成”[6]。占星家们有时会使用这个术语来指代某一特定的占星预兆的预测结果,不管这是在一个本命盘中还是在一个择时盘中。这个术语和占星的联系是如此紧密,以至于一些如马勒托、托勒密和赫菲斯提欧等占星家将他们的占星学著作命名为 Apotelesmatika,意思类似于“对结果的探究”。 Taken together, these two terms reveal an important underlying principle implicit in astrological practice: the alignment of the cosmos at the inception (katarche) of something is connected to its outcome (apotelesma)[7]. While the connection between these two terms is the most explicit within the context of inceptional astrology, at one point Ptolemy refers to the birth of an individual as a katarche, which implies that even the moment of birth was viewed as a sort of inception as well [8] 综上所述,这两个术语揭示了占星实践中隐含的一个重要基本原则:宇宙[中的天体]在某事物开始时的排列方式和事物的结果(apotelesma)[7]相关联,虽然这两个术语之间的联系在早起的占星中是最为明确的,但托勒密一度指的是一个人的出生时刻,这意味着哪怕是出生的时刻也被视为是一种开端 [8]。 In this way, the "if x then y" formula that was implicit in the earlier Mesopotamian tradition of astrological omens became formalized into the basic conceptual premise underlying the practice of Hellenistic astrology: the potentiality of anything can be studied by examining its symbolic moment of origin. Thus, Hellenistic astrology was partially developed as a type of divination that took its omens from the alignment of the cosmos at the moment of the symbolic inception of whatever it was the astrologer wanted to study. 这样,早期美索不达米亚占星的征兆的传统中,“如果 X 那么 Y”的公式就形式化为了希腊占星实践的基本概念前提:任何事物的潜力都可以通过检查其开端的象征性时刻来研究。因此,希腊占星在一定程度上是作为一种占卜形式发展起来的,这种占卜方式在占星家想要研究任何东西时,都能从其象征性的开端的宇宙[天体的]的排列方式中获得其预兆。
于是,当发现占卜、算命和音乐演奏都能被完美地统合到“编码-解码”的视角中之后,自然可以从“编码-解码”这一任务的特点去研究占卜、算命与音乐演奏,而“编码-解码”恰是深度学习领域最常见的问题之一。
数据与解码困境
在阐述深度学习之前,有必要简要提及 AI 这个早就被炒作的概念。如同《笑傲江湖》里的气宗与剑宗,AI 也存在三大流派:符号主义,连接主义和行为主义,这十年大火的深度学习背后站着的正是连接主义,它主张采用仿生的方式实现智能,这也是为何我们总能在涉及深度学习的文章中见到“神经网络”这个名词。
不过当前的各种深度学习模型也只是对生物神经网络的一种简陋的模仿,而且离大众所期待的“智能”相差甚远,最明显的特点就是依赖大量的数据,这反过来也能说明为何深度学习是当下才爆火——因为互联网的普及和计算机算力的大幅度提升为深度学习创造了足够的数据和分析数据的算力。
那么,这种以数据驱动实现智能的方式存在怎样的缺陷呢?答案出在数据本身。
欠拟合与过拟合
欠拟合与过拟合这两个术语虽然是 AI 领域的专业术语,但不必将 AI 想得过于复杂,完全可以从一个更加生活化的场景去理解诸多现象。譬如,即将考试,小明刷完了三套卷子,觉得自己掌握了一些解题方法和思路,于是信心满满地去考试了。如果这次考试的结果很差,有这么两种可能:
- 小明没有真正掌握方法和思路,题目不会做/做不对(欠拟合)
- 小明掌握了方法和思路,但完美错过了正确答案(过拟合)
如果说前一种情况在刷题时还容易察觉,那么后一种则无比隐蔽,因为在刷题过程中,小明会表现出极高的正确率,但是在实际考试中却完全不行。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多样的,用生活语言翻译大概是以下几种:
- 考前刷的题和考试不匹配(数据噪声或训练集与测试集不匹配)
- 考前刷题太少(训练数据有限)
- 在刷题时归纳出的解题套路过于复杂(训练过度模型复杂度过高)
欠拟合与过拟合现象在任何一种以数据为驱动的 AI 的训练过程中都普遍存在,更不用说“编码 - 解码”问题。
几年前曾经有一个 AI 项目完成的是马赛克消除,训练这个 AI 简单来说无非以下几步:
- 准备一大堆清晰的人脸照片,分为测试集和训练集,都打上马赛克
- AI 在训练集上消除马赛克,并且将消除后的图像与原图比对,计算误差,修正参数
- 第二步重复很多次之后,停止训练
- AI 在测试集上消除马赛克,并且将消除后的图像与原图比对,计算误差,作为 AI 的评价指标
从“编码 - 解码”的角度来看,将人脸照片打上马赛克完全可以视为是一种编码过程,而 AI 则需要完成解码过程。而在测试这个解码的效果时也出现了一个很好玩的现象,那就是如果你将一个亚洲人的脸打上马赛克给 AI 去马赛克,最后复原出来的会是一个带着欧美人气质的样子。如果你将一个没有胡子的人的图片丢进去,那么复原出来可能会多一些莫名其妙的胡须。原因不言而喻。
如果 AI 在训练时一直都在对欧美人的照片做马赛克复原,又怎么能让它凭空学会亚洲人的马赛克复原呢 ?
从数据角度,论占卜、算命局限性
如果说当今高度发达的互联网极大地丰富了数据的维度,那么生活在非信息化社会的古代近代占卜师/命理师们则完全没有这种幸运。一个人一生接触的案例是有限的,并且往往具有很强的共性。 古时交通不便,一个师傅一生接触过的顾客,很难丰富到遍及全国各地,那么其使用技法将不可避免地带上地域文化特征、所处阶级特征和时代烙印。
以命卜活动达到空前的繁荣的宋朝为例,专业术士大体分为三类群体,一类在开封等繁荣城市,主要为进京赶考者、权贵官员和“一线城市居民”提供卜算服务,一类在乡野定居,为附近二三十里的农村居民提供卜算服务;最后一类是活跃在城乡之间的流动术士,云游四海,但即便这些术士看似跳出了地域的限制,实质上这些人有的走街串巷,有的依附权贵,很难说他们所接触到的数据是客观且全面的。
更不用说在封建社会,命理的主要服务对象必然是男性,在书籍中反映为女命的论述篇幅往往有限,这何尝不是一种样本数量不均衡?
不过就算是现在,互联网发达,线上算命也极为方便,依然存在诸多限制:学术型命理师吸引到的顾客往往对命理的学术方面的知识感兴趣,小红书平台上吸引的顾客以年轻女性居多,在农村接单的命理师天天处理的则是哪一年开销大哪一年赚钱多这类问题,不同价位往往也会吸引到不同的顾客……这就不可避免地带来了差异。 对一个群体成立的论诀,很可能并不适用于另一个群体。
因此,通过上述现象,可以看到,不论一个占卜师/命理师自身承认与否,他们最终给出的论断必然沾染极为个性化的色彩,这并非通过个人意志能够左右的,这也就意味着,任何一种术数工具都无法完成对未来的完全客观预测。哪怕事件确实如叙述般精准发生,然而在完成预测时,占卜师/命理师往往会依据自身价值观选择性、有重点地阐述预测结果,这也注定了预测的非客观性。
主观性与自我表达
AIVA 成立于 2016 年,是世界上首位获得世界地位的人工智能作曲家,这仅仅只是 AI 在音乐领域向传统的艺术创作方式发起了挑战。不仅是在音乐领域,不论是在绘画还是在文字创作领域,AI 都给这些领域注入了一些更新鲜的东西,当然,与之伴随的就是保守者们的质疑:“AI 虽然 xxx,但是它们创作的作品没有灵魂。”
我很清楚这些人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艺术并非是唯结果论的事物,不是可以量化的商品,不能以参数论断高下。不过我也能从另一方面回应这些质疑:“难道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有灵魂的作品吗?难道打印机的出现是为了取代书法吗”?
AI 与艺术的融合,是一种理性和感性的交汇与协奏,在国外,当前已经出现了 AI 艺术家,譬如德国的马里奥·克林格曼——他以自己设计神经网络进行创作的方式完成自己的绘画作品,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理性与感性的碰撞是多么奇妙:算法与代码明明是极富有逻辑的、理性的、冰冷的事物,但在这些艺术家手中,他们通过数据的选取、模型的自定义等方式,让冰冷的模型完全变成了自己的创作工具。
我一直很喜欢这样一种理性和感性交融的学科,这也是我为何不但注意到了 AI 与艺术的交融,同时还会被占星乃至更为普遍的命理与占卜所吸引。这些学科大部分都并非外行人所臆想的“好坏全凭一张嘴”,相反,它们有自己的符号体系和相关定义,不同流派有自己的较为严密甚至可以写为算法的推断流程,它们背后或多或少都有合理(或者说看起来合理)的一套模型,比如占星以地心视角下的实际天文搭建星盘,奇门的背后是北斗、是六十甲子飞九宫的历法设计。
不过尽管不少命理和占卜背后都有一套看起来合理的模型,但我们必须意识到,还有太多的占卜方式深挖后往往粗暴到没有道理可言,比如美索不达米亚时期的动物肝脏占卜,希腊时期的鸟类占卜,乃至中世纪时期的茶叶占卜等。对命理与占卜的“理”的过度追求往往会导向另一种立场,那就是企图将命理与占卜纳入到自然科学的框架之内,这件事情在 2000 年前就有人这么做了,此处再引用 Hellenistic Astrology : The Study of Fate and Fortune 这本书中对托勒密的阐述:
In Ptolemy's model, astrology is essentially an extension of physics, because it involves studying the effects or influences of the planets upon the lives of individuals, and in this context the term apotelesma takes on the meaning of an astrological "effect" which emanates from the planets, rather than just an "outcome" that is indicated. Part of Ptolemy's goal here appears to have been to reconceptualize astrology as a natural science rather than a form of divination, and thus to put it on a more sound footing according to the scientific perspective of his day. There is some evidence that parts of Ptolemy's work were written in response to specific critiques of astrology that had been penned by earlier skeptics such as Cicero, and thus part of Ptolemy's program may have been to counter some of those criticisms by presenting a more natural take on astrology 在托勒密的模型中,占星本质上是物理学的延伸,因为它涉及到研究行星对个人生活的影响,在这种情况下,apotelesma 这个术语的含义是从行星发出的占星“效应”而不止是指出的“结果”。这一点上,托勒密的部分目标似乎是将占星重新概念化为一门自然科学,而不是一种占卜形式,从而根据他那个时代的科学观点,把占星建立在一个更健全的基础上。有一些证据表明,托勒密的部分著作是为了回应西塞罗等早期怀疑论者对占星学的具体批评,因此托勒密的部分计划可能是通过对占星提出更符合自然的看法来反驳这些批评。
在当下的网络中我们也时长能见到这种论调,这一点在中西都是一样的,西方有自托勒密以来就成为主流、如今依然活跃的占星因果立场,我国则有对古天文的盲目吹捧。
最荒诞的是其中一部分人正是长期浸淫在命卜中的老油条,我认为这些人的可悲之处在于他们往往缺乏对命卜最基本的自信——他们居然认为命卜应当是被纳入到自然科学中,是需要受到主流、受到自然科学册封的,而不是认为这些知识和自然科学相互独立、平起平坐。
我会阐述为何这种视角是存在问题的,但在此之前,我从另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角度切入。
演奏者对作品的再创作
我们常常说“音乐是一种无国际的语言”,而我同时也认为,命理和占卜背后的逻辑和语言是相通的,最起码,在命卜过程中经常出现的“叠象”和人类用偏旁部首、词根词缀组合成新词,又让词在不同句子中衍生出不同的含义,这两者并没有任何差别。
所以,命理、占卜 = 音乐?
如果从卦的视角去看待乐谱,我们会发现两者的结构确实惊人地相似:
- 乐谱具有有限个基本符号:四分音符,八分音符,十六分音符,高音谱号,低音谱号,升降号,以及各种音高对应的位置;卦同样包含有限个基本符号,比如星盘是十二宫 + 十二星座 + 行星,奇门盘则是九星 + 八门 + 九宫八卦 + 天干 + 八神
- 乐谱是有限个基本符号以特定方式排列组合成的系统;而不管是星盘还是奇门盘还是其他,同样具有这一特点
- 乐谱中基本符号的排列方式有一套严格的规定(比如一小节四拍),不同时代则还会有更细致复杂的规定(例如各种音乐体裁,比如协奏曲等);卦则自带一套排盘方式和逻辑
在命理与占卜中经常提到的,所谓的“一象多应”,或是“符号的模糊性”,在乐谱中也有类似的体现(只不过乐谱中并没有那么丰富):各式各样的音乐术语并没有一种客观可量化的定义。
譬如 allegretto(小快板),只是以近似 108 拍的速度进行演奏,在一定范围可以自定义。cresc (渐强)就更加自由了,尤其是诸如此类的音乐表情记号并不是完全贯穿全曲的,只是在几个作曲家认为的关键处罗列,这意味着一首曲子的处理方式是极其自由的。如果你发现两个演奏家在演绎一首平均时长 7 min 的乐曲时,前后的时间总长差异能到 40s 乃至 1min,请不要诧异,这是正常现象。
如果说作曲家的作曲,是一种将自己的经历、思想与情感编码成乐谱的行为,是一种创作,那么演奏者对乐谱的演绎,这样一种解码行为,无疑是二次的创作。解码过程和演奏者的主观意识息息相关,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个人化的色彩,这也正是艺术吸引人之处。
命卜即艺术
从上一节的内容,我们可以看到演奏者对谱面有无数种诠释方法,换言之,无数种解码方法,而任何一种演奏方法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演奏者的主观色彩,但它们都是一首曲子的可行解。最让人惊讶的是,在算命与占卜活动中,竟然存在着与之相仿的现象:不同国家、文化的命理,对同一个时间出生的人的输出结果往往大体趋同,细枝末节存在差异;不同流派对同一个命盘或是卦的解读大致相同,只是存在细节差异。
在前文中,我提到命理与占卜必然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客观预测,仅仅只是一种模拟,在这种前提下,有什么思路能将命卜从“追求百分之百的准确”这样一种死路中解放出来呢?艺术无疑是一个较好的视角。
艺术与神秘学的交叉融合也并非新奇,詹姆斯·埃尔金斯,芝加哥大学艺术史研究教授,就曾经撰写了一本《绘画是什么:如何用炼金术语言思考绘画》这样一种独特视角去理解油画与炼金学。在他眼里,绘画与炼金术之所以相通主要是因为以下几点:
- 两者都采用半流体物质进行创作
- 工作成果都包含了以下两个要素:
- 先于表达而存在的模糊构想
- 创作过程中的物质性记忆
类似的逻辑完全可以迁移到算命与占卜中。算命与占卜,本质上是一种个性化的对未来“故事”的创作,和演奏相同,是一种二次创作。求问者发问后,占卜师/命理师以卦或是命盘等东西为创作材料,将自己的主观意识引导到卦象上,最终输出一段对未来的描述,这难道不正是一种创作吗?
在这样一个过程里,如同演奏者表达自我,占卜师/命理师所做的,实质上也是以各种方式去“表达我”。
从这样一种视角去重新看待命理与占卜,会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好处和乐趣,最起码解决了不少万年争端:
- 到底用恒星黄道还是回归黄道才是“正确”的,这种讨论没有任何意义,创作工具都不一样,至多只能说究竟哪一种合乎传统,却不能说哪一种是正确的。是否采用劫夺同理,采用哪一种宫位制同理(都是日经问题了)。
- 讨论到底奇门盘天地盘干的取象是用格局取象为主还是用无格局的象法为主,这没有任何意义,流派不同,创作思路不同很正常,而且也都可行。
- ……
当然,这样一种二次创作并不能放飞自我,最起码不能和作曲者的本意差太大,对应到命理与占卜中,是求问者的未来。
不过这实质上也是一种很玄乎的东西,就像“作曲者的本意”,往往只有一个近似解,而没有精确解。
同样地,在命理与占卜中,“准确度”也是一种很玄学的东西,如果说应期和事件发生顺序是确实可以量化的话,那么所谓的“客观事实”则可以是一种语言艺术——“你未来的老婆个性强势爱占据主导权去支配别人”和“你未来的老婆自信大方有主见,善于领导他人做事情”所指向的很可能是同一个现象。
前文还阐述了数据的选择对命卜论断的影响。基于以上种种原因,为什么网络上常常说“以实战案例为准”,但争议终究还是争议,原因不言而喻。
尤其是,当把命卜中的主观因素彻底去除,使之变成一种公式的时候,它反倒更不容易被主流所认可了。上个世纪 70 年代对占星的科学研究论文,持否定立场的终究是多数。比起喷“科学家们都是傻逼”“还有高奎林的实验无人能反驳”,为何从实践角度这玩意能准,但这玩意却无法通过统计学检验,这恐怕才是更值得思考的地方。
论命卜的意义
命卜中的规范
从艺术创作的视角重新审视命理与占卜,市面上提供的相关服务自然可以被视为是贩卖对未来的想象或是承诺。如同选择不同的乐器演绎音乐,在选定乐器后用不同的演奏风格演绎音乐,都会对最终输出的音频产生影响,不同的命理和占卜模型,同种模型下不同流派不同角度的解读,自然意味着不同的最终输出。但这些不同的输出都是可以被接纳的吗?
我们需要注意到,在乐器演奏的过程中,演奏者实质上也有非常严格限制的规范。
第一种规范来自乐器本身,譬如,小提琴琴弓弓根便于施力,而弓尖发音音量相比弓根要弱,因此当乐句的第一个音是弱音时,没有一个小提琴家会选择从弓根开始发音。第二种规范来自乐谱,尽管音乐表达是自由的,但是作曲家所记录的音乐术语确实必须严格表达的(虽然如何表达一定程度上也是自由的)。第三种规范来自美学理念,以更玄乎的角度叙述,就是所谓的“气”,风格的杂糅与割裂将带来一股浊气,这种情况和演奏单调一样糟糕。
上述这三种规范完全可以迁移到命理与占卜中。
然而,一旦规范反过来牵制住了人,将带来同样糟糕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在命理与占卜中尤为明显,因为它们与生活密切相关。以八字为例,十神中有正印有偏印,有正官与七杀,但“正”与“偏”究竟是如何定义的?尊崇的又是谁的理念?这种理念在哪些场景可以认同,哪些不能,是全盘接受、全盘否定、包容调和、还是另起炉灶?通过这种发问,同样能看到,命理与占卜本质上依旧是极为个性化的,发现并处理这种个性化,是命理与占卜学习的必经之路。
技法与意义
在我学琴的过程中,并非某个特定的人,而是长期接触的许多老师和朋友,他们逐渐让我形成了这样一种观念:“演奏技巧是为音乐表达而服务的”。这句话知易行难,因为乐器演奏的学习哪怕在如今这个时代依然还是最传统的师徒模式,演奏者本质上更接近工匠和手艺人,只是看起来更加时髦罢了。
因此,乐器演奏技巧与风格往往随地域和老师呈现出非常鲜明的差异,尽管这种差异在当下随着夏令营、比赛等交流活动得到了一定的淡化,专业学生中的佼佼者身上更明显,但对于音乐教育资源欠发达地区和业余爱好者来说,这种差异是难以调和的。毫无疑问,命理占卜和乐器演奏在这一层面又拥有了极大的共性,这不仅是因为上一节所述的“命卜即艺术”,也因为它们本质上是一门手艺,过去的从业者阶层相近,教育以师徒制为主。
那么,“演奏技巧是为音乐表达而服务的”这种理念在命卜服务中又是如何体现的呢?“命卜是为解决生活问题而服务的”。
毫无疑问,对于同一张命盘,同一个卦象,通过不同流派的思路与繁复多样的技法,可以得到非常多的切入角度(技法本身也暗含了不同的价值观),但在一个问题中,并不是所有的技法介入都是有价值的,也并不是所有提供给客户的信息都是有意义的(当然,不同人会有不同的价值观,于是最后依然回到了自我表达这一主题)
主观性不可避免,但不必要的主观性却是可避免的。演奏者们在年轻时多少曾有一段时光喜欢炫技(包括不限于炫手速)和做一些夸张的艺术表达,这恰如网络上人人对秘法趋之若鹜,并且喜欢到处乱套,拿着锤子看什么都像钉子。
然而,只有技巧扎实,演奏才能称之为演奏,只有理解到位,演奏才变成了一种艺术。反过来,我们也可以看到命理和占卜的学习究竟需要怎样的过程和要求:首先是对基础知识的熟练掌握,以及对各类技法的完全熟练,其次则是对人生对问题的个人理解,二者缺一不可。
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占卜师/命理师才能跳出预测者的身份,这也正是我个人在思辨后为命卜寻找的新的可能性与意义所在。ta 将成为引导者,并非对一个人的未来做出更严格的限制,而是参与创作他人的未来,将向他人展现未来不同的可能性,或是超越他人日常生活的层面,向他人展示生活的另一种面貌与视角,成为一盏明灯,或是一座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