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私人港乐记忆
粤语九音,写尽世间爱欲。
1999,五岁,在幼儿园学《七子之歌》。“你可知妈港不是我真姓,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旋律很上口,天天哼。然后看新闻,问妈妈,到底是妈港还是香港啊。得到答案,香港是香港,妈港是澳门。
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讲很难理解,但也是第一次对“香港”这个词产生概念——香港就是香港。
林忆莲是我认识的第一位香港歌手。小学二年级,我在一座炎热的平原城市过暑假,被小姨带去游泳,意外落入深水区,嘴唇乌黑。“逃生”后在树荫下等车,一泡鸟屎滴在我还没完全风干的头发上。她看着我提议,要不剪个短发吧,至于发型就参考林忆莲,你和她长得还挺像的。
于是,八岁的我拥有了一款不合时宜的港女发型,碎碎的斜分刘海和被推子推过的后颈。我当时大哭了一场,又很快被西瓜和五子棋转移了注意力,但当真正看到林忆莲的磁带封面时,强烈的委屈再度袭来:我眼睛有那么小吗?好在录音机里传出的歌声很快俘获了我,真好听。
那个暑假听了许多林忆莲和王菲,有国语有粤语,听了哪些记不真切,但拥有了在儿歌、动画片片尾曲之外的全新的听歌体验——大人歌。大人好像总是爱来爱去,不怎么高兴。
男孩我不知道,但女孩是从听流行歌开始成为少女的。
氤氲无状、不知所谓的心事在大众传媒中找到了介质,轻哼别人的故事,寄托自己的思绪。安全又隐秘。初中开始买了很多歌词本,也自己抄写,QQ空间背景音乐常年是卫兰,为此孜孜不倦充黄钻。
我对粤语歌的钟爱,源于它的直白又缱绻。“很想你是爱得懒惰,至会多天不理我,心境正着逐秒钟跌落,我哪一样有做错。”(《心乱如麻》)在QQ爱的年代,思念一个人的感觉就是等他上线。彼时大火的是《灰色头像》,与“不会再跳动”垂直落地的伤感相比,“逐秒跌落”的情绪将失落的过程摊开,无比贴合。
卫兰被雷颂德发掘出道后一直在唱苦情歌,不温不火。但我对她声音的偏爱十年如一。首张专辑《Day&Night》里的《夏日倾情》,第一耳朵就爱上,现在拿出来依旧耐听。“I LOVE YOU 你会否听见吗,你会否也像我,秒秒等待遥远仲夏”。从小就爱文本分析的我发现了,卫兰歌词的一大特点,是将时间单位落在秒上。
这首翻唱自黎明,但感觉卫兰的声音处理这个故事比他可信得多,“是你吗,能哼出这首歌吗,你我最爱沿路唱,以歌声替代说话。”上个夏天一起压马路的人,如今再无讯息,爱恋滋生却无处表达,只盼夏日再来临,将未表的爱意倾泻——“你应该知道,你应该感到,谁人爱你。”卫兰天真而略带破碎音色太适合唱痴女。
十六七岁的人爱起来像一块石头。今天喜欢的人明天怎么会不喜欢?想象不出不爱的样子,仿佛得一直爱,才能活。听到《天梯》是在同学的mp3里,暗色数码屏上银色像素字滚动,“几多对持续爱到几多岁,千夫所指里,谁理登不登对,仍挽手历尽在世间兴衰。”C AllStar这首歌的爆火和它背后的真实故事有很大关系,但我是在长大后去看蔡国强的《天梯》做功课时才意外发现,原来当时很喜欢的歌词背后有这样一则故事。成年前的时间概念和现今完全不同。少时看不见未来,却拥有未来,听这样的歌像是抓住了凝固时间的武器——爱,世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爱眼前的人和没有路要铺路那样自然。
很多香港歌手,我都是从东南卫视认识的。每天中午放学最期待的就是看完天气预报,然后换到东南卫视,看最近又有什么新歌,还能欣赏MV。在那时候迷上方大同,最喜欢在雨天听《三人游》,思念和他有着相似气质总穿蓝色短袖的男孩子。天呐,如果不是写到这里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那个人,但很奇妙,当我回忆与这首歌相遇的时刻,十几岁时上学的马路和遇到的人就会相继浮现。音乐真是记忆魔法。
在方大同的歌里知道的薛凯琪,很难不好奇,那样的歌,到底在唱什么人?美人。惊讶这份美持续了这么久,她分毫未变,在舞台上妩媚动人“一分钟抱紧,接十分钟的吻。”他似将最好的创作都献予她,连同最好的时间,然后把自己活成歌中人。当时听的还有吴雨霏,“恸哭未够浪漫,才借恋爱感觉去感叹,难忘你,好听过若无其事没韵味。”现在想来,我大概是个早熟的小孩,早早与这样的歌词共鸣,丢掉男同学的幼稚情书,隔空品尝成熟爱恋的苦味。
初中玩论坛时认识一个广东女孩,我们成为了笔友,分享彼此的青春秘密。她与我分享莉莉周、村上村树和自己的爱恋,偶尔谈及音乐。我们第一次通电话是高中,她到中山读书而我也可以寄宿了。我们对彼此的声音感到惊奇,她一口吴侬软语,觉得我讲话语速很快,像个“辣妹子”。我最初的几句粤语就是和她学的,当时发了宏愿,要找个粤语区男孩谈恋爱。早些时候认识一个珠海男生,以为终于心愿得了,却发现粤语对我这种纯正北方人来讲还是不可亵玩焉。对方在指导我煲汤配料上的热情远远超过粤语学习,好在,也确实见识到一些靓汤文化。
和女孩子友谊长久,她如今嫁去扬州,刚刚做了妈妈。好神奇哦,从未见过面,却见证了彼此这么久的人生。
到天津读书时,立刻加入了粤语社。社长是香港人,第一次活动就是带我们到学校旁的酒店吃早茶,分发了自制的粤语学习册。但后来的课堂变得很奇怪,学习了一些如“大饼鸡蛋”、“经院圆阶”、“八珍豆腐”这样的粤语发音——完全没有使用场景。
大学时每门课都要做presentation,有位同学做了港乐专题,讲得极富感情,我当场落泪继而明白,哦,原来我喜欢的是港乐,它非常繁荣有体系。我向来散漫,对喜欢的东西更是如此,从那之后才“有意识地”去听歌。经典粤语歌常有多个歌手的版本,就全拿来听,然后认识新的声音。从张学友知道《李香兰》,然后从《李香兰》爱上关淑怡。
去年豆瓣上讨论张爱玲的小说,说“森森有鬼气”。我觉得这个词用在关淑怡身上最为恰当——不是恐怖的鬼,而是青蛇小倩那样的古典鬼。是从一口千年井底传出的爱的呢喃。
第一次听《地尽头》和《三千年前》时,像在读唐传奇。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比喻哪里来,总之它遥远、陌生,带着普通人的奇情,超越时空。“让庭院扫兴,隔岸无旧情,姑苏有钟声”,“众生蔓延,泪海被填,浪漫搁浅,旧欢不变”。若有似无的白描,配合关淑怡空灵的唱腔,觉得天灵盖长出一只眼睛,窥探世间爱欲沉沦。
有相似时空感的还有容祖儿的《烟霞》。听这首歌我每每想起古龙,虽然歌词很现代,跑车分手求婚热吻,但旋律所传达的气概却是我在武侠小说里的体验。也许因为盲听不懂粤语,倒是可以将歌词和旋律拆分开,凭直觉填满,增添了许多趣味。粤语在发音上对古汉语的保留,大概是这种时空感的来源。
除了情爱,港乐中当然还有很多表达。但这我是很往后才知晓的事。2016-2019年是我最快活的日子,看了杨千嬅谭咏麟高旗伍佰罗大佑,同时感到自由——与紧缩。大学室友很爱罗大佑,那时我们去ktv必点皇后,想来她是比我敏感得多的人(对外部世界),而我沉溺于自我和文本细读的时间too much。但我无计可施。
时代有时代的流行,但个人也有自己的潮汐。复古风潮将很多人、音乐带回我们的视野,但它重新穿过我们的耳朵时,还是只能把个人史温习一遍。读研究生时听又听林忆莲不上课的日子把腿耷拉在床边,看蚊帐被风扇吹得一鼓一鼓,不说话,脑子里过电影似的重返童年的夏天,把爱过的怨过的悔过的人事全碾一遍,甚至细化到打陀螺手上留下的茧、脚趾中流过的溪水、心跳时墙壁的温度。
想起曼仔在《不可理论》中讲的,粤语歌在情绪上足够细分,总有一个点能让你代入。是了,音乐是盛放情绪的容器,自带解码程序,许多放在大脑硬盘里积灰的东西,一经激发便又活色生香起来。看叶倩文和林子祥的表演,被震到,这就是快意人生吗?是那时候产生串联自己港乐记忆的想法,写起来却发现它杂乱不堪,没有尽头。那就继续听下去吧,直到满头银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