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十字街头
阿木最近总是会想起长东,他的表弟,小的时候长东总是从家里跑出来找他去玩水,那个时候村里刚刚修了一个大水库,水库离长东家很近,所有的大人都会对自己孩子说水库的危险,用各种可怕的事情教育他们,水库是一个会夺走你们性命的所在。但长东总也不信,总也不听。趁着家里父母农忙的时候偷偷跑到水库去玩,阿木年纪大一些,胆子却小,总是害怕被父母口中那个会“吃人”的水库,长东却不在意,他总是义无反顾的一头扎进水里,在水里像一条锋利的黑鱼一般将水面划开,时不时探出头招呼阿木下水。
那天的天气很热,在阿木的记忆中再没有那么热的天气了,太阳将自己变得厚重湿闷,然后用自己把这个村子紧紧的裹了起来。长东受不了这个天气,父母们在小队里收油菜籽,在所有成年人的眼睛在油菜籽上时,他们的孩子早已溜到了清凉深幽的水库了。
那天长东拿着一个自己做的弹弓,用小石子一下打在了阿木家的门上,阿木轻轻的从床上爬起来,看了看熟睡的奶奶,猫着腰走出了家门。门外的烈日照着心里渴极了,阿木用鞋尖挫着那颗小石子,听着长东的怂恿,水库里的凉快味道从长东的嘴里说出来引得阿木心里更加渴望了,他不知道是渴望水库里的凉快,还是渴望那种脱离权威掌控的自由。
他们来到水库前,阿木觉得它真美,像一只墨绿的眼睛,四周长满了绿色的睫毛,长东很快就脱下衣服跳了下去,他让这只眼睛泛起了水雾,他就像一颗未滴落的泪珠,在眼睛里盘旋。阿木脱下衣服慢慢走了下去,这只包容的眼睛很快就抚平了阿木心里的燥热,渴望,只留下成片的绿意和平静,还有脚下不见底的黑暗,阿木喜欢这个地方。
午后不止两个孩子贪凉,附近的野狗走到水库边喝水,嗅到了长东的鞋子,叼起来就走,长东从水中飞快地跑上去,一把抓住了狗的尾巴,狗受惊之后凶狠的吠了起来,阿木在水里叫长东放手,长东将狗尾巴死命的往水里托,狗回头一口咬在了长东的手臂上,他腾出一只手掐住狗的脖子,狗剧烈的挣扎更深的咬进了长东的手臂里,血滴进了这只绿色的大眼睛里,长东死死的掐着狗,将它按进水里,野狗力气大,挣扎得厉害,喉咙里发出像狼一样的声音。阿木在后面看得害怕了起来,跑到岸上,看着夏日傍晚那刺眼的阳光像针一样密密麻麻的扎在长东身上,额头上的青筋,咬紧的牙齿,紧拧的眉头,还有眼神,最重要的眼神,他盯着那只狗的后脑,将它和自己的手臂一起死死的按进水里,不知道过了多久,阿木的舌尖有些发麻了,长东拎着狗的尸体走上岸来,穿好鞋子,拎着狗走回家了,阿木跟在后面,两个人保持着一些距离,一前一后。
阿木知道,长东很在意这双鞋子,因为是他母亲给他做的,阿木对于母亲给的东西总是格外的珍视。
回家后长东挨了打,他对此早已习惯了,只要让父母发泄完了怒气就好了,他早已不在意是用什么方式发泄的了。他走到妹妹身边,用一把瓷勺开始慢慢的给妹妹喂饭吃,他希望妹妹长大,他也长大。
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了,长东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白白的疤痕,和他身体上其他的皮肤不一样,这道疤很白,像长东的妹妹一样白,上学的时候妹妹总是要把长东送到村口才走,一个小小的,白白的小孩,摇摇晃晃的跟在长东身边,到了村口,长东就会蹲下来抱一抱妹妹,然后看着妹妹往回走,自己和阿木再去上学,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之后,长东的父母离婚了,父亲带走了妹妹,长东抱着妹妹一直走到村口,父亲接过了她,妹妹在村口大哭着要长东把她抱回家,但是父亲头也没回的走了。
阿木过去拉了拉长东的手臂,看到长东低着头,眼泪一顺着下巴一直流到了脖子上,阿木看着他手臂上的那个疤,经过长时间的风吹日晒,已经有点发黄了。没过几天,阿木在村口大槐树下玩的时候,看到长东的父亲将他的妹妹带了回来,他将孩子放在村口就走了,妹妹坐在地上,不哭也不闹,就这样坐着,阿木走过去将她抱起来送往长东家里,妹妹在冬天只穿着一件罩衫,头发打着结,鼻涕一直流到嘴里,长东见到妹妹之后就一直把她抱在怀里,阿木泡了一杯糖水给她,那梳子学着母亲的样子给她梳头,逗得她咯咯笑了起来,母亲回来见到了妹妹,没有说什么,马上进厨房做饭了,阿木偷偷在门边看着自己的阿姨,她的脸在灶火的印照下显得格外的饱满圆润,只是脸颊上有两行斩不断的泪痕。
过了几天下雪了,那天早上天还没亮,阿木听见外面有踩血的吱咯声,他偷偷爬起来赤脚跑到门口,看见阿姨抱着妹妹,一步一步飞快的向村外走去,阿木刚想把头伸出去看得更加真切时,她们却都消失在了风雪中。
妹妹又被送回了父亲那边,长东没有说什么,只是经常会向母亲打听妹妹的近况,母亲只说她很好,其实母亲自己也未去看过,她没有办法承担两个孩子,所以她选择忘记一个。
后来有一天,长东的父亲来了,说妹妹病了要钱去城里看病,长东的母亲没有理他,因为她认为这只是他编造出来的谎言,他只是要钱去满足自己的欲望,根本就不会在孩子身上花钱,她在他身上,已经吃过太多亏了。
长东的父亲在门口骂了一个小时脏话之后回家了。
开春了,天气却更冷了,那天早上村子是以一声尖叫醒来的,长东的母亲打开门,发现门口有一床席子,打开之后是已经僵硬的女儿,长东跑出来看见了哭晕过去的母亲和旁边一动不动的妹妹,他走到妹妹身边,将自己身上的棉衣穿在了妹妹小小的身体上,想用自己最后的温度再温暖一下妹妹,长东捧起妹妹白皙瘦弱的小手,将这双冰冷的小手贴在脸上,冰冷的触感混着温热的泪水,太阳出来了,世界却更加寒冷了。
长东的父亲出现在了妹妹下葬的那天,他抓着母亲的头发一边打她一边咒骂着她,说妹妹送到家门口的时候还是活着的,要母亲拿钱出来赔给他,长东拎起了给妹妹下葬的锄头,一出头打在了他的头上,父亲吓坏了,嘴里还不停的咒骂着,阿木扑上去抱住长东夺下他的锄头,父亲一边骂一边跑出了村子,闹剧过后,长东拿起锄头,继续给妹妹下葬。
妹妹死后,长东便不再读书了,阿木时常看着长东帮五金店的老板打杂,在柜台后面拿着一把螺丝刀聚精会神的拧着。每次阿木放学回去的时候总是会偷偷从五金店的后门溜进去找长东玩,长东这些年长得越来越高了,几乎要比阿木高半个头了,有一天长东在和阿木聊天的时候突然提到了深圳,在他的描述下,这就像一个洒满金子的天堂,长东说自己要去深圳,去深圳赚钱,赚很多很多用不完的钱,阿木低头听着长东说他的计划,他只觉得这些离他很遥远。
一年之后长东真的去了深圳,长东走之前去妹妹的坟上抓了一把土放进一只布袋子里带在身边。阿木去车站送他,他开心的对阿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他的挣钱计划,并说等他赚钱了就让阿木来当他的“军师“和他一起挣钱,汽车一路扬起了很多灰沙,让阿木看着远去的长东模糊得更快了。长东走后,阿木依旧是照常上学,每次路过五金店的时候他总是会条件反射的抬头看一看柜台。
一年半之后,长东回来了,不过他是被警察送回来的,因为偷渡香港被抓。阿木跑去长东家里看他,长东热情的伸出满是纹身的手臂抱住了他,阿木有些惧怕的盯着长东手臂上和身上的纹身,而长东却哈哈大笑让他不要在意,这是他出去打拼过的标志,阿木看到他手臂上的疤痕已经被黑绿色的青龙纹身完全抹去了,长东迫不及待的对阿木说着自己在深圳的事情,阿木听不真切,只是模糊知道了长东现在跟着一个很厉害的老大,每天可以挣很多钱。不一会儿,长东突然跟阿木说起了香港,他悄悄的凑近阿木说这不是他第一次偷渡去香港了,只是这一次运气不好被抓到了,他说他找到了比深圳还要华丽美好的地方,那里的东西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简直对香港上瘾了,所以去了一次还想去,阿木听得心里也痒痒,想着香港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没几天长东又回了深圳,这次只有阿木一个人去送他,长东依旧是兴冲冲的,满怀期待的,几个月之后阿木收到了长东从深圳寄过来的信件,信里说他在深圳过得很好,慢慢的他的手底下都有很多人了,那位“大哥“对他很是器重,甚至都为他介绍了对象,说等他完全稳定了就让阿木也来深圳。这样的信件来来回回持续了三年,三年里长东依旧因为偷渡被抓回来过两次,除了被抓回来的时候,另外时候他都没有主动回过家,他的母亲给他做了一双又一双的鞋,他也从来没有带走过。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阿木发现长东寄来的信件里逐渐流露出了一些悲伤恐惧的情绪,他说自己已经不再害怕死亡了,身边的人都是假的,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在监视着他,阿木回信让他回来,可长东却不愿意,他说他的生活出问题了,但是深圳却是好的,它离香港近,所以什么都好。阿木只是一直在劝着长东回来,他心里隐隐的觉得长东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他不愿意说,而且他觉得,长东马上就要做什么事了,阿木从小的时候就知道长东与自己的不同,长东有狠心,也有杀心。
1992年的春天,村子里又来了警察,谁也没有带,他们径直走向了长东家里,阿木正在帮长东的母亲拎水缸,警察走进来拿出一沓照片让长东的母亲指认尸体,长东在深圳的一个十字街头参与了一起斗殴,被人砍死在了街头,警察拿出照片的时候长东的母亲已经晕过去了,阿木拿起照片一张一张的看,长东躺在十字街口的正中央,仰面躺着,身下的血迹蔓延得很长,像一条翅膀一样从他的身后延展,十字街口正中间的他好像躺在了整个深圳的中心,照片里还有长东的遗物,阿木一眼就看见了小时候长东从狗嘴里夺下的那双鞋,还有一个布袋,里面是一把黄土,阿木知道那是哪里的黄土。
长东的母亲醒来了,正在与阿木的母亲商量着什么,阿木站在门口听他们在讨论是否要去深圳接长东的遗体回来,阿木的母亲劝说着长东的母亲不要去深圳,一来家里的经济并不支持她去,二来她们并不知道长东在深圳是得罪了什么人,是否有外债在深圳,去了是否会连累她们。最后是阿木的母亲走出房门,对警察们说出了她们的决定,让长东永远留在深圳,留在那个十字街口中心。
阿木晚上在房间里整理着和长东这些年的信件,放进了一个饼干盒子里,将饼干盒子放在箱子最底下,阿木希望多年之后没有人会记得这个盒子里的长东,他也希望长东留在深圳,留在他心里最喜欢的地方,其实直到现在,阿木也不知道,长东是否真的喜欢那里,只是听他嘴上这么说,阿木就认为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