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人!气候危机!宗教与科学的选择!人类何去何从?21万字原创科幻尽情畅读!文明涅槃2083!!!
第四章
早八点,暴雨稍霁,天空却仍然阴沉得像要滴水。高楼大厦上,昨天还沐浴金色,迎着太阳舞动的光帆都蔫巴起来,缩成了一团团白色的金属球,倒映着灰色的天空,城市都在这阴郁的天气里无精打采起来。当伤感文学中的“时代之殇”成为现实时,便不再显得矫情,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没资格矫情,只有忍受。
陈默被刺目的闪光从兵荒马乱的梦中惊醒,掀开窗帘,透过雨水冲刷透亮的玻璃,她看到了一根连接着天地的巨大光柱,像一柄炽白的能量巨剑,携着气势惊人的能量直冲云霄,在空气中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天空中,乌云被无形的力场驱赶,潮水般翻涌向光柱,被高能电流束灼成一团团雪白的蒸汽漩涡,仿佛天空中搭建了一个巨大的圆形云台。紧接着,云台中心的光柱顶端冒出了一团团火焰,像是云被点燃,和云台一起环绕光柱飞快旋转闪烁,但那火焰中心是由浅及深的蓝色,像是空气电离出的幽蓝色虫洞一般,在那虫洞后看不见的异次元中,传出了一声声巨兽般低沉悠远的咆哮。这是京郊筹备已久的雷能吸储炮实验,是新型能源项目之一,利用强磁场能量约束,控制雨季时云层中的电场,驱赶云层在指定点放电,进行能量收储,减少雷暴灾害的同时,增加能量来源,那蓝色的火焰是云被高能电流瞬间电离成氢氧混合物,又被高温引燃。光柱一直闪耀了半个小时,直至乌云被磨碎,天地间终于有了些冰冷的亮光。
陈默打开窗户,潮湿的风灌进房间,并没让她舒服一些,空气中海的气息让她恍惚间觉得自己还在玛雅。
床头柜上放着一份温热的早餐,豆浆油条,豆浆是绿豆的,油条一看就是手工炸的,金黄澄亮,卖相很好,都是她喜欢吃的。父亲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天早早起来给自己做好早餐,放在床头柜一角。喝一口热粥,久违的味道让她心底生出一阵暖流。
“既然已经回来了,就好好享受生活,做喜欢之事,爱所爱之人,不要想太多和自己无关的事。”她告诉自己。
吃完早餐,父亲刚好回来,看着胶鞋上的泥渍,陈默知道,他又去“抢救”那些花花草草了,昨夜风急雨骤,他赶早做好早餐,趁雨势稍小,急忙去花圃里忙活,可惜满脸遗憾表明效果并不太好。
回国几个月了,她却是第一次回家,父亲甚至是在电视上才得知她回国的。一方面,是因为她一边用最快的时间整理文稿,发表作品,同时还要汇算数百上千项文明项数,这些工作耗费了大量时间精力,另一方面,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年迈的双亲,作为家里的独女,为了所谓梦想背井离乡,生死不知,这对他们该是怎样的打击,陈默一直回避这些,工作也被也当做一种麻醉剂。但大会结束后,对家人的思念愈发如潮水般翻涌在脑海中,她知道,麻醉剂快失效了,自己也该回家了。
正如眼前看到的这样,陈文武拎着装满泥巴的袋子,轻轻刨出院子里的花草,装进袋子,又小心翼翼地放到小盆中,用手掌压实。他额顶的头发几乎没了,成了地中海,有些滑稽,但陈默笑不出来,父亲弯下腰时得靠着墙才能继续手头的活,额头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滴在地板上,发出轻轻的滴答声。没她的日子,家里似乎没什么变化,这让她多少好受了点,但父亲已经佝偻的身躯分明又在说,这三年过得并不容易,这又让她心酸。
“小默,你昨晚没睡好。”说话时,陈文武的眉毛眼睛似乎都挤在一起,但眸中黯淡微小的光却藏着足以融化数九坚冰的温暖。
“爸,对不起。”她声音很低,但足够人听到。说完,鼻子一酸,眼睛就红了
男人急忙制止她,“道啥歉,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又补了一句,“以后可别乱跑了,多危险呐!”
“不会了,爸,我把工作也辞了,以后就在家陪您和我妈。”她坚定道。
陈文武愣住了,眼神也有些躲闪,陈默以为他嫌自己自作主张,连忙解释:“这一遭出去的最大收获就是,珍惜当下,别想太多,也别整那些有的没的”,这并不幽默的幽默终于让男人脸上的愁容散了,但他还是小心翼翼的嘟囔,“有个好工作多不容易,怎么说辞就辞了呢?爸尊重你的选择,但是……。”
说到最后,声音连自己都听不到了,似乎怕说过火了。
“爸,我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我很累,不想再做多余的事情,现在只想专心把研究做完,后半辈子都陪在你们身边。我想和你们去做很多很多事情……。”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她只感觉此刻恨不得多一张嘴,把心里攒着的话全说出来。
陈文武挥手制止了她,忽然仰头叹了口气,这时,陈默注意到,他的眼中闪着泪光。“你有计划就好,妮子,爸爸告诉你,要坚强点。”他眼神不再躲闪,用沾满水渍的干枯双手紧紧抱住女儿后背。
陈默愣了半晌,终于颤声问出了那句让她惊惧到不敢开口的话:“是关于妈妈的吗?”
“是,一年前突发脑溢血,离开我们了。”他温和的手掌轻抚女儿因悲痛蜷起的后背。
“可,你,不是说妈妈出差去了吗?”她仍然不愿相信,但忽然又想到,一年前的某个清晨,她突然难以抑制的内心绞痛,以至于难以站立,径直瘫倒在地上,只是当时身处险地,身旁无人,她只当是突发急病,而事后又没复发,便没再多想。
陈文武叹口气,将女儿紧紧抱住,任凭泪水淋湿肩膀。
“你妈走之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走的又急,没给你留下太多东西,只有这个日记本。”
母亲一直都有记日记的习惯,几十年如一日,即使偶尔一天因事断更,但第二天一定会补上。这也是陈默对母亲最佩服的一点,但她不知道,这也是母亲最讨厌自己的一点,她一直认为,是自己这种无谓的倔强和执着塑造了女儿的性格,使得女儿最终离家,去了她连想也不敢去想的远方。
陈默擦掉眼泪,打开厚厚的日记本,这本日记是特意从她离开那天起写的,大多数都很简短,只是最单纯的情感记述。翻开第一页,“2080年8月7日,晴,妮子为什么非要去那儿啊,那么危险,唉……。为了梦想,我支持她,只希望她好好的,好好的,好好的,完成任务,明年按时回家,一定要好好的!”
第二页,“2080年9月8日,今天妮子说他们已经抵达温哥华港口了,等太平洋风暴进入间歇期,就要穿越风暴线。我真的很担心,但听她说,好像也没有那么危险。总之,相信会顺利!”
陈默不敢再细看,随意翻一页,仍然是关于她,最后,她确定这几乎是一本只有她的日记。她已经没有勇气翻下去了,抵达玛雅联邦一年后,她彻底失联,母亲是怎样记叙这段可怕日子的,她已不敢猜测,手指颤抖着,却还是翻不开那几页薄纸。
陈文武叹口气,他一直坚信女儿能回来,只是,当这天真的到来时,除了开始的满心欢喜,后来更多的竟然是担忧。
他轻轻拍打女儿的后背,腾出右手,取出了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叠薄薄的信。陈默只扫了一眼,就分辨出了信封上字迹的主人。分开后,程航一直断断续续地给自己发邮件,奈何自己一年后就彻底和外界失去联系,直至回国,面对两年前的邮件又不知怎么去回复。现在看来,那个男人并没放弃,大概是收不到自己的回复后又写信寄到家中,看时间大概写到半年前。或许是绝望了?这是另一件她在隐隐逃避的事情。
天空又开始淅沥,但温度并没降多少,毛毛雨落身上有些粘乎。陈默拒绝了父亲的陪伴,在他担忧的眼神中,穿上雨衣,找了一辆单车往太子峪陵园的方向骑去。下雨天,开车过去也得一个小时,骑车更慢,但对她来说慢一点或许更好。这几年见了不少比生离死别更悲惨的事,她早就觉得自己对这些事情有些麻木,但当这四个字真真切切落在自己身上时,才意识到,生与死当真是一场悄然无声的别离,当你察觉时,却已经和世间所有的追悔莫及一样,只剩下铭心刻骨的痛。
雨季的第一周是法定全球哀悼日,这是这个时代的标志,也是对数十亿人类同胞的祭奠,这一周,全世界所有国家都会降半旗,祭奠那些替我们离开的人。或许是这原因,路上的行人不多,陈默取下雨帽,让细密的雨水顺着发丝落到鼻尖,这时,她仿佛嗅到了南大西洋上狂暴气旋卷起南美大陆上泥土的气息。现在,太平洋上的丰沛降水,裹协着巨大的能量越过了黄、渤海,把内陆的华北平原变成了一笼巨大的热屉,连雨天都逼仄难耐。
这条路她小时候常走,那时的华北平原四季还依稀分明,一家人也还习惯沿小路骑车到卢沟桥边的草地上野炊。后来,野外用火被严格禁止了,野炊没了火就没了味道,再后来的后来,就没了。加上全社会、学校动不动就进入紧急状态,生性活泼的她慢慢也宅起来了,成了典型的“哑巴人”。“哑巴世代”是他们这代人抹不掉的标签,相比半个世纪前那批流行的“躺平”,哑巴人们不仅普遍社恐,抑郁,还患有“明日恐惧症”,这同样是一种时代病,灾难吞噬了他们金色的童年,情感最充沛的青春期被恐慌所填满,成年时又缺乏确定性和安全感,而面对这一切,他们却无能为力,能做的只能沉默。于是,“意外会不会在明天来”替代了“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成为这一代人苦苦求索的追问。有连续几年,年轻人自杀率居高不下,政府系统性调查后才发现,互联网上产生了名为“明日恐惧症”的社交群体,他们不思考,不工作,发呆,吃饭,只会在彻底厌倦活着本身时相约自杀。陈默有几个朋友、亲属的离世都和这病有关系。这也给儿时的她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直至后来在军校遇见程航,她才重新感受到光的存在。
现在,大路两旁的塑胶步行道被扩宽了,骑到卢沟桥,她才发觉,永定河水宽了不少,以前青草葱郁的河岸已经被高大的阔叶树林替代了,有马尾松、杉柏、香樟,而记忆中路边的大洋槐,已经不见了,这种温带树种已经和冬青、大柿子树一起从燕京消失了。
离陵园越近,心里越不是滋味,出卢沟桥半小时,她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雨渐渐急了,水汽弥漫中,一栋黑白色调,庄严肃穆,四四方方的大楼出现在眼前。但和预想中的不一样,这里不太像她印象中那种传统的墓园,更像是一个大型会议中心。直到她走近,看到大楼上方雕刻着的“太子峪陵园”黑白字体,才确定,这里是逝者的安息之地。
身着黑衣,胸前佩着白菊的工作人员看到来人,急忙上前迎接,“女士,请问您给哪位看花园”。
“花园?我是来看我母亲的。”陈默皱眉。
“实在抱歉,为了避讳,墓园在我们这里叫花园。您要看哪位,请报下信息。”小年轻礼貌回复。
“李玉。花在哪儿买?”
“我们会送您一捧康乃馨,您要是不介意假花的话?”他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个客人应该是第一次来,“您用完要还给我们”。
“要鲜花。”
“好的,您稍等,工作人员正在收拾准备,需要等十分钟,稍后我带您过去。”
“准备?!”陈默错愕,“我给母亲扫墓和你们有什么关系,需要你们准备什么?”
工作人员解释道,“女士,您应该是第一次来集体陵园,按最新修订的殡葬法,墓园建筑占地面积不能超过1000平,所以,现在采用的都是共享公墓的形式。多位逝者共享墓室,既响应了国家节地增效的号召,也要比传统的独栋墓室先进方便很多,其实您大可不必来陵园的,通过AR软件,您就能进行全息远程祭扫。”
陈默愣了好半天,才憋住了火。这时,接待员似乎接到了一个信息,意外道:“这会正有人看望您母亲,不用准备了,您现在要过去吗?”
“有人正在祭扫?”陈默万分疑惑。
走出二楼电梯后,就到了祭扫大堂,虽然是现代建筑,装饰却像一座古朴大殿,两侧的墙壁上画满了佛、道传说,有三清四御,也有释迦燃灯,像一部浓缩的怪异古典史诗,形式简单,却内容丰富,一眼就能看出设计者浓厚的文化底蕴。但陈默无心观赏,大堂中矗立着近百个灰色长条石碑,走廊两旁布满了荧光闪闪的红烛,大多数碑体都微微闪着荧光,那是一些刻字,大概是逝者的信息,还有一些碑体上方加装了小小的镜头,那是供人远程祭扫的全息相机。近百座沉默的石碑后,是成千上万曾经活生生的人,而现在,连他们的安息之地都要苟且,陈默发自内心的感到了生命的脆弱与无奈。
“李女士的花园在最里面,背靠夹子山,是二层最好的位置了。”
陈默不想听这些胡扯,径直走到最里面。随即,在那个闪亮着的熟悉名字前,她看到了一个素衣简朴的女人正坐在碑前絮叨。她辨认了好一会,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女人。或许是自己走后母亲认识的朋友?她猜测着,但母亲一向顾家,生活几乎是围着自己和父亲打转。疑惑不解间,她缓步上前,看着石碑前那幅悬在空气中的全息照片,母亲的音容笑貌仍然栩栩如生,她忍着悲伤,静静站在女人身后,从琐碎的絮叨中,勾勒出了来龙去脉。
故事倒也不复杂,女人家住江北农村,前些年孩子患了白血病,机缘巧合下,李玉通过网络平台资助了她,可孩子最后还是走了。女人心怀感谢,一直寻找李玉,最终得到的却是她意外离世的消息,万般无奈下,最近打听到李玉的安息地后,这才赶来祭拜,正巧和陈默凑在一天。
“李老师,你说这好人怎么就没好报呢,我辛苦的肠子都割了一截,怎么孩子没了,他爸瘫了,连累老人也走了,现在连恩人都走了,老天爷怎么就不睁眼啊。”她从腿边的背包取出镇上买的酒水,给自己倒了一杯,又往碑前的小沙盒子里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李老师啊,我今天给您带来个好消息,那个天杀的毒驾司机被判了个无期,我天天在政府网站看,终于等到这个消息了,您可以安息了!唉!我该走了,家里活多,明年再来看您。”
女人起身,收拾好大包小包,转身看到了身后已经泪流满面的陈默,她疑惑得看看后者,又看了看全息照片,大致猜出了了这人的身份,“您是李老师女儿?那个失踪了的姑娘?”
陈默很想回应她,和她聊一聊母亲,但脑海已经全部被那句“毒驾司机”填满。父亲还是骗了自己,她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如果不是自己,母亲会不会不会这样。”自责和悔恨潮水般冲垮了理智,压抑的情感全部化成喷薄的悲伤,让此刻的她身体瘫软,涕泗横流,无助的像个孩子。
妇女不知所措地上前,搀扶着陈默坐到地上,她想起了李玉在资助前留给自己的一段话,话中提到她有个女儿在国外失踪,希望做善事帮女儿积点福分。这段话让她一度觉得李玉是因为自己的孩子才帮助了她的孩子,连带着对那未曾谋面的女孩也由衷同情和感激起来。她轻轻把陈默搂进怀中,像对自己的孩子一般,在耳边轻声呢喃,安抚女孩受伤的灵魂。陈默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直到无泪可流,她才抽噎着打开了墓碑前的石屉,里面是一本书,一本日记,还有一叠千纸鹤。书名叫《坚持做好事》,一个很烂俗的名字,大概是陈默走后才开始看的,随手翻开一页,满篇教人行善的唯心糟粕。翻开日记,里面记录了她的前半生,连标点符号中都洋溢着幸福。最后提起的千纸鹤上,儿时幼稚的笔迹还很清楚,那是她写给妈妈满满的祝福。
“孩子,既然回来了就好好的,李老师人那么好,去那边了也不受罪。”
从女人口中,陈默得知了母亲去世的真相,一年前的一天夜里,李玉参加一次燕郊的慈善活动时,一个瘾君子驾驶时速150码的汽车冲上了她们做慈善的小广场,事故造成4死7伤。
陈默看着泛黄书皮上的那五个字,觉得一阵讽刺和无力。
确定陈默没事后,女人才走了,她还得回乡下。陈默一直待到快闭园才起身,将鲜花小心翼翼的放在祭盒中,随即,石碑上苍劲有力的刻字消失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碑面,那张栩栩如生的笑脸也消散在空气中,石屉下响起了机械传动的声音。刚才的情感宣泄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她踉跄着回到一楼。工作员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急忙上前去搀扶,可还是晚了一步,在旁人的惊呼中,她径直侧身倒在了地上。
黑白两色交织缠绕,像一副抽象的螺旋八卦图填充着世界,没有上下,分不清左右,她就在这一团混沌中昏昏沉沉地走着,世界在身旁扭曲,仿佛有无数怪物的目光凝视着她。她努力睁眼,想看清前方依稀的光,终于,那点光似乎感应了她的召唤,在无边黑色中搅动出一个旋转扭曲的洞口,昏暗的灯火终于照了进来,给了她无穷无尽的逃离勇气,她向往着那点光,奋力撕扯着沼泽一般的黑色。终于,在无数诡异凄惨的目光中,她爬出了那黑球一般的恐怖空间。这时,她终于看清了那点白色的光,那是一条渐渐隐没在远方黑暗中的白色连衣裙,她拼命追赶,不知多久后,终于离那个背影越来越近了,但这似乎近在咫尺的距离却怎么也触不到,她拼尽全力扯着嗓子喊着妈妈,却只能注视着白点彻底被黑暗缓缓吞噬,彻底消失。她绝望了,颓然看着身后的黑球淹没了下半身,刺骨的冰冷让她仿佛坠入战地雨后的弹坑中。在冰冷吞噬最后一丝理智前,她看着白色裙摆最后消失的位置,一轮荧荧的黑色弯月出现在那里,闪烁着诡异的光点,恍若黑夜的眼睛,静静注视着她被吞噬殆尽……。
病房外,医生取下被汗水浸透的口罩,压抑着心头的激动解释道:“巴赫博士,白先生,情况已经稳定了,晕倒的直接原因是低血糖,摔倒后有些轻微脑震荡,注意休息就好了。但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他着向内疚溢于言表的陈文武。 “白女士似乎患有抑郁症,或者是抑郁症复发。按博士要求,我们做了全脑CT,发现患者背内侧前额叶皮质灰质密度和海马体体积减小明显,这是抑郁症患者的典型症状。”
巴赫皱眉道:“CT拿来。”
陈文武颓然坐到走廊椅子上,这一点他早有预料,却难以接受,“她小时候患过中度抑郁,后来慢慢长大才好了,唉,我真不该让她一个人去,都怪我!”
“现在能进去吗?”陈父问医生。
“可以,人已经清醒了,但切记不要提抑郁的事。”
病床上的陈默靠枕头坐着,却还没有从怪梦中抽身出来,那个让人恐惧的克苏鲁球并未让她恐惧,相比梦中那轮荧荧的黑色月亮,它不过是以往出现的无数噩梦中的一个普通元素而已,而后者却是一枚似曾相识的特殊印记,不知何时出现又消失,一瞥惊鸿,却从此长存在她的记忆角落中,朦胧又深刻。她努力回溯关于它的所有记忆,却发现,那真的只是一枚存在了很久很久,久远到仿佛已经镌刻在了脑海最深的深处里的一轮黑月,有着让人害怕却不由膜拜的魔力。
“小陈,你好。”
看着来人,陈默有些意外,“博士,你好,没想到这么巧。”
“这可不是巧合,博士是专程为你赶来医院的”,陈文武既心疼又感激。
“这里是‘生命’医院,国内最好的私立医院,当时你晕倒后被人认出来,送到了这里。巴赫博士正好是医院董事会成员,听到消息后立刻就赶来了。”巴赫解释道。
“默默,你没事就好。”陈文武内疚的说道。
陈默强装欢笑,没拆穿父亲善意的谎言。
病房中只剩下陈默和巴赫两人。
“你是来听故事的吗?”陈默笑道,摆脱噩梦的纠缠让她感觉好受了一些。
“不全是,还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博士回以微笑。
“好消息?”
“来之前还不知道,但现在确定是个好消息,不过作为交换,你得先讲完故事。”巴赫开玩笑道,只是眼中流动的神采太过深沉,遮住了他的幽默感。
陈默好奇道,“您为什么这么执着于玛雅呢?先直说我的看法吧,玛雅联邦虽然叫联邦,实际却是一个依据宗教教法严格区分社会阶层,进行社会治理的宗教国家,相比传统的政教合一国家,它几乎可以说是毫无政治只有宗教的封闭国家,我指的是,所有玛雅人都是玛雅信徒,仅就这一点而言,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历史上所有的宗教能力范畴。与其他传统宗教不同的是,玛雅教并不要信徒供奉具体的物品,只需要虔诚的信仰教法,严格按指令行事即可,这是与传统宗教最根本的区别,也是最让我迷惑的点。但进入玛雅一年后我才发现,也正因为这一点,这个国家或者说这个宗教的人才能以最大概率活下来,如果没有超越人性的宗教规则维持,玛雅联邦的一亿人早就死于饥饿和瘟疫了。从这个概念上说,这个奇怪的宗教又不完全是虚拟的宗教实体,它是有现实意义的。另外,传统宗教是统治者划分阶层,维护统治的工具,但我在玛雅教中没有观察到这一点,我曾经怀疑它的存在仅仅是一群被主流文明遗弃者的自救行为,但相信您知道另外一件事,玛雅联邦前身是南美北部最大的犯罪联盟卡特尔组织。现在,这个名字是官方的禁忌,一方面,虽然联合国暂时不承认玛雅联邦,但它事实上是南美极其重要的政治力量,没有它,这个区域的人道主义灾难只会更加深重。另一方面,人类文明中从未有过帮派犯罪组织建立的国家,这是许多人纠结的点,也是主流媒体们对它的存在集体失语的原因。即便现在,如果你要问我卡特尔组织为什么没有在气候逆变中离开,而是选择留下?又凭什么建立了一个超级宗教?我都没有答案,宗教可不是帮派,这两者间的差距你知道的,但他们就是这么做了,还做成了。”
她没注意到,在讲述这段话时,巴赫始终盯着她的面部表情,直至她停止讲述半分钟后,似乎被震惊到失语的巴赫才又问道:“那你有什么猜测?”
“坦率说,我接触层次很低,但我猜测,它可能真的是单为生存而建立的全新形态的国家,国民的‘人性、人文’意识被信仰完完全全取代,以至于他们的生活就是信仰的具现,不同于人类历史上其他社会形态,万变不离其宗,都是为了满足部分人或全人类复杂多样的欲望,但这个国家存在的原因、意义以及目标,却恰恰是‘存在’本身。”
“那你有没有想过,存在本身也是一种最简单、最基础的欲望?”博士轻声问道。
陈默愣住了,“您说的对,存在本身就是生命理所当然的欲望,也是一种最低层次的本能。为了这个本能,他们付出了太大代价……。”
“是啊,太大了,一亿人几乎回归到半原始部落状态,生命中只有活着和信仰两件事,这样的生活到底是充实还是贫瘠呢?”
“其实联邦也有学校,冬季洪水褪去时,学校会组织孩子们去森林里集体采摘,聚会,也很欢乐,只是大人们负担重很多,他们要生产,才能维持家庭乃至社会的运转。另外据我所知,条件允许的地方会种植一些和外界交易用的罂粟,我不避讳这一点。正如您说,他们只是一群为生存而战的可怜人。”
“换个话题,你为什么要辞职?这次主持人带给你的好处可能远超所有人想象。”
陈默摇摇头,“我累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想去追求那些太高太远的事情,现在只想做完研究,好好陪陪家人。而且,这次文明大会让我很失望,我还想问您,难民安置方案会兑现吗?真不是空头支票?”
这个问题很尖锐,但博士给了坚定的回应,“当然会,时间虽然会晚一些,但我向你保证会。只是在那之前,我们必须为此做好准备。”
“准备?”陈默注意到,他说的是“我们”。
“是的,改造每一个人,改造社会,改造我们的文明,为未来做充分准备”,在陈默疑惑的眼神中,他继续说道,“社科界普遍认为,玛雅联邦这种全新形态的国家出现意味人类文明步入新阶段,只是这个新阶段并非我们所期望的文明升级,而是一种变相的倒退,是对现实的妥协。现代技术文明为满足基本的生存需要,就必须放弃发展需要,甚至不得不依附落后的社会制度,比如宗教、封建体制,甚至部落制,有学者称之为“残体文明”。我认为这说法很形象,文明作为系统也可以看做一个生命体,同所有自然生物一样,它也会受伤,也会死亡,甚至也会进化,而只有它好好的,我们才能繁衍下去。”
“这,这,您这观点太惊世骇俗了,文明怎么能进化呢?”陈默震惊道。
巴赫笑了,伸出食指在太阳穴边绕了个圈:“这也就是我所说的文明预测学的借鉴意义,虽然它本身影响有限,但换个思路,它也提醒我们,对文明作为一个整体的个体进行行为预测是有必要的。只是,过去我们认为人是文明主体,主张文明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自然产物,但现在看来,这种由人文主义衍生的以人为神的观点是有争议的,起码,人类当下的困境几乎就是这一观点发展数百年的产物。我说的再直接点,文明本身可以看做一种集合体生命。”
“您是把人类文明比喻成蜂群、蚁群那样的集群?”陈默满脸不可思议。
“这么比喻也没错,蜜蜂和蚂蚁的神经节根本无法支撑社会化的活动,但当它们有了社会,有了生存环境,这时,集群生命就完成了由量变到质变的进化,它们可以通过最简单的信息交换完成单个所不可能完成的复杂行为,与环境产生复杂高级的互动,于是,集群便可以被看做全新形式的个体生命。我们再把它进行放大到人类社会,谁又可以说跨国公司、大大小小的国家、各式各样的国际组织不属于这种特殊集合体生命呢?那么,人类文明同样可以看做是一个集合体生命,也可以看做是无数个集合体生命共同组成的超集合体生命,即人类文明为人类群体、赖以生存的环境以及它们的交互关系所组成的集合体生命,而这个生命的最高追求是自身整体的生存进化,并非单纯追求作为生命一部分的人类利益的最大化。换句话说,当人类利益和文明的整体利益产生冲突时,优先维护后者利益,这就是文明进化论。”
“可进化论适用于多个体的复杂系统,宇宙起码在智慧生命这一层次上是单调的,人类文明是孤单的。”她没注意到,说出这句话时,巴赫眼睛中,一道闪光转瞬即逝。
“我们不孤单,连太阳系也不过是宇宙荒漠中的一颗沙粒罢了。”他摇摇头,又笑着说:“这些只是我一时的胡思乱想,相比传统的预测学,文明进化实际能做的并不多,我自己也没时间做这研究,倒希望能在你这找到些不同答案。”
陈默这才恍然大悟:“我会试试的,如果真出了成果,您就是撰稿人之一。”
“不用,谢谢你的故事,给了我很多启发。”他伸出手,手中正放着个银光闪闪的金属铭牌,“作为对回报,看看这个。”
陈默看到了铭牌上冲天而起的火箭图案,旁边环绕着五颗闪光的星星,下方是一行字母“CASC”。
她顺口念出了全称“China Aerospace Science Corporation”,这是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男人念叨过无数遍的地方。
“他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