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接近生活的事物》摘记
但是,如果这种能直观生命整个过程的能力如上帝一般,那么它同样包含着反抗上帝的苗头在内:一个人的人生一旦走完,走到了终点,仿佛压扁在日记本的一页页里,它就开始变小,开始收缩。它只是一个个体的人生而已,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跟其他人的人生一样任意,他们不过是暂时的租客,很快就将籍籍无名;我们惊恐地明白,这样的人生过不了几代就会被彻底遗忘,我们自己的也是。我们在假扮上帝的同时,也跟上帝作对,重重地扔下命运的脚本,拒绝戏剧演出的台词,为存在的无意义和转瞬即逝而震惊。【在一本厚厚的黄页里,每个电话号码背后,都有一个具体的现实(历史结果);如果你愿意去深究,那么自然会发现它浓缩着一个公司的名称、职能还有运营人员,以及这个公司创立至今所经历过的一切冒险与奇谈。但终究,它只是黄页上一个你永远不会拨打、甚至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号码,一道浅得不能再浅、但却又有着其动人之处的沟痕。“如果我们能够洞悉宇宙的所有皱褶,那么每一个灵魂都能够领略宇宙之美。(德勒兹)”可是另一方面,“辩证逻辑……又否定直接经验的具体性。因为直接经验依赖于摆在那里的偶然存在的事物,它是一种有限的、甚至虚假的经验。(马尔库塞)”如果我们真能像上帝一样,那我们也就确实具有洞悉日记中的每一页笔记、现实中的每一道皱痕的能力;但如果我们真成了上帝,那么我们也会因其所具有的虚幻性而将之全部忽略。对于已经成为了上帝的我们来说,这些直接经验就像圆周率后尾的数字——它们无穷无尽。教师帮助一个好学但在学习方法上遇到瓶颈的学生是相对容易的,因为他愿意去学。但要使一个不愿学习的学生从歧路上扭过头来则非常困难,这不仅耗时费力,同时也会侵占教导其他愿学学生的时间。因此假如说,有这么一个年轻教师,愿意吃苦不讨好地去从事这么一项事业,那么不多时他就会发现:学医救不了中国人。继而,为了实现这个“帮助每一个困难学生”的伟大愿望,他就要朝着一个更高的领域,即教育系统进发。可当他真成为教育部长,他又会发觉,他已经与自己最初的目标背道而驰了——他现在连一个具体的学生都帮助不了。此时的他,作为上帝的他,当然明白、也有能力去探寻每个人身上具有的不同的故事,但他终究一个人都帮助不了,因为他知道学生来、学生去,他们就像黄页上的号码,只能被他匆匆翻过。因此这就是为什么说:如果我们像上帝,那我们确实就能知晓每一道皱褶背后的故事;但如果我们真成了上帝,我们就不会再翻开每一道褶子、去仔细阅读其中的故事了——因为那并不会产生(比当一个教师)更多的意义。】——4

我仍记得青少年时的震惊,那是当我郑重地发现小说和短篇故事是一个完全自由的空间的时候,在那里你可以有任何想法,表达任何观点。在小说里,你可以遇见无神论者、吝啬鬼、酒徒浪子、通奸者、杀人犯、小偷,穿越卡斯蒂利亚平原或是在奥斯陆或圣彼得堡闲逛的疯子,在巴黎一心相往上爬的年轻男子、在伦敦追逐名利的年轻女子、不知名的城市、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国家、寓言和超现实主义的领地、变成甲壳虫的人、由一只猫来叙述的某部日本小说、许多国家的公民、同性恋、神秘主义者、地主与管家、保守派与激进人士、同时是保守派的激进人士、知识分子和头脑简单的傻子、同时是头脑简单的傻子的知识分子、酒鬼和神父、同时是酒鬼的神父、活人和死人。在文学正典的精妙把戏里,那些被后人认可,或是在大学教育里被奉为神圣,或是仅因为“企鹅现代经典丛书”就获得权威地位的作家们,其实一点也不值得尊重——他们原来会亵渎神明,为人偏激粗鄙,还是好色之徒。【他们不适合以一种神圣化的方式来尊重,因为他们的作品就是为了渎神而写就的;因此,将亵渎神圣的作品以“经典”之以名义抬上神台,其本质不是圣化,而是亵渎。这种神圣光环反而亵渎了原作者的初衷,而这,也正是宣传者的本意——将敌人划进自己阵营,以亵渎那些亵渎自己之物。】
宗教里的危险之处,恰恰是小说的构造肌理。——11
死亡给予我们看到整个人生的可怕特权,一场葬礼甚或是一张讣告就是那令人不安的特权的礼拜场所,而小说便是最有能力地提供那种适合用来做礼拜场所的世俗版本的文学类型,这些想法让我震惊。【西方人在葬礼上会与死者的亲友分享自己与死者生前相处的回忆;东方人的葬礼则显得内敛一些,但东亚文化圈有守夜的传统,在漫漫长夜里,亲属们也会以死者为中心谈论他生前的经历……死亡赋予人生以意义的同时,它也成为真言的场所。人们往往在葬礼上、在墓地旁倾诉衷肠,仿佛这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在需要被分享的同时,也渴望着被永久地带去那个世界。秘密=真相就像装在一个包袱里的珍物,它贵重,但又不能被永远地携带着,它必须有个存放的着落。于是小说与秘密就此形成了一组亲密无间的关系:小说为这些秘密举办了一场葬礼,它让所有与会者都能在场上卸下包袱、畅所欲言;他们用足以被外人听到的语气去谈论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故事,就像戏剧中的角色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地密谋——它们是公开给上帝(观众)的秘密——然后又将之全部埋葬。曾经看过这么一个纪录片,在希腊某古代墓穴中,挖掘出一口雕刻着基督教题材的棺木,但当时基督是被禁止的信仰,于是这一秘密最终只能以棺木装饰的形式被诉说出来。它毫无疑问是墓主人对自身信仰的表达,但这个表达除了原本就知道秘密的亲人之外又无人能听见,于是乎,这个“公开声明”同时也成为墓主人单独地献给这个世界的告白——正如达芬奇手稿中隐藏的发明与创想,以及所有艺术家在他们的作品中所做的那样。这就是为什么说,作品一旦完成,它也就离创作者远去了,因为这些真话、这些作品,都是被作者遗弃、埋藏的秘密;这些秘密一旦被公开(挖掘、解读),它便失去了其私密性而成为公众的所有物。所以,最好这些秘密都能留到作者死后才公开,这样,就可以免于“使死者在生前就听到亲友在他葬礼上的发言”这样的尴尬了(就像罗斯金与透纳,“1843年,罗斯金《现代画家》第一卷面世,也从经济上帮助了透纳,它重新唤起了买家对透纳未售出画作的兴趣。不过,许多逸事表明,透纳对于这位年轻的崇拜者试图解读他毕生的作品感到有些不安。”)。】——16

死亡给予讲故事的人权威。本雅明说,是死亡使整个故事可以传达。……小说经常让我们能正式地洞察某个人人生的形态:我们能够看到许多虚构人生的起始与终结,它们的成长与犯下的错,停滞与漂浮。……然而,小说依然是不完全的游戏。人物不完全地死去,他们会再回来——我们第二遍或第三遍再读时,他们又出现在小说里。【死亡是一种终结,它为故事带来被诉说的可能,因为我们完全不能去讲述未完结的、意义尚不明确的故事,如果一本书尚未写成,那么我们就不可能明白这本书要讲的是什么。死亡就像站在山顶的人比站在山腰的人更有资格讲述高处的风景。同时,死亡能够让我们站在终点进行回望,就像上帝阅览皱褶或者阎王查找生死簿的那样,但我们不用去给小说里的人物审判或定罪,因为我们“全知全能”,所以我们能够洞悉一切罪行的缘由(苦衷),从这个意义上说,经典作品中的死亡最终也将罪恶与仇恨一并埋葬了。《名侦探柯南》里,每个案件的末尾作案人都会出来坦白事情的动机,但柯南从不对这些动机进行道德上的批判,他只是阐述罪行是如何发生、怎样操作的,然后安静地旁听犯人的自白,就像一个上帝在俯视人间的风景。】——16

菲兹杰拉德用诺瓦利斯的一句台词作为小说的卷首语:“小说来自于历史的缺陷。”【历史的低音】——22
对于故事的一个可能定义就是它总能生产出更多的故事。故事就是生产故事的机制。……每一个故事都无法诠释自身:故事核心处的这个谜团本身就是一个故事。故事生产出它的子嗣,它自身的遗传碎片,是对它们无法讲述整个故事的原初无能的无助体现。——30
如果说一个故事的生命力就在于它的富足,在于它的富余,在于超出条理与形式后事物的混乱状态,那么我们也可以说,一个故事的生命富余在于它的细节,因为细节代表了故事里超越、取消和逃脱形式的那些片刻。在我看来,细节无异于从形式的饰带上伸出来的生活片段:它们代表了那种神奇的融合,也就是最大数量的文学技巧产生出最大数量的非文学或真实生活的拟象,在这个过程中,技巧自然就被转换成生活。细节虽不是栩栩如生,却是不可降解的:它就是事件本身,我称其为生活性本身。——31
细节永远是某个人的细节。……伊迪丝用她看到的细节,用她自己的措辞和明喻,把故事变成了她自己的。——33
我们是我们的细节的综合。细节就是故事,是谜之故事的缩影。——34
在平日生活里,我们不会长时间盯着某样东西、自然界或是人们看,但是作家们会。这就是文学与彩绘、素描、摄影的相同之处。你可以像约翰.伯格那样,说普通老百姓只是看见,而艺术家则是观察。——38
萨特说,我们与细节是分离的;但是说来矛盾,我们又无非是这些细节。——41
当细节从我们的脑海里退去时,困扰细节的现实感逐渐消失——细节包括我们童年的记忆,那几乎被忘却的味觉、嗅觉和触觉方面的刺激性:我们以注意力的睡去,呈现给世界的缓慢死亡。由于习惯成自然,或是处于懒惰、缺乏好奇心和紧迫感,我们不再观察事物。【现实感缠绕在细节之上。如果我要表达自己很沮丧,那么我只要说“我现在很沮丧”就够了……可事实上我们从来不这么说(写),我们会去描述“空气的沉重”、“发霉的木质地板”、“电风扇吱呀地旋转着”……我们寻找着情感在现实层面上的依据,仿佛它业已影响了现实并依托在物质之上,从而这些事物就成了情感状态的有形佐证。但是,同样地,“风扇焦虑地旋转着”、“地板因发霉而被踩得作响”、“空气的胶着”……相同的事物也可以用来表达全然不同的心情;现实是客观的,但每个人眼中的现实却不尽相同。因此,细节通过对现实感知的确认从而得到了自我存在有力的证明。】——46
这就是生命的富余,把生命推至死亡以外,超越死亡。——49
“不回家”跟“无家可归”不完全相同。在寄宿学校里用的那个美好古朴的词“乡愁”可能更为适合,尤其当它带有某种双重含义时。我有时会犯起乡愁,它是某种既渴望英国,又因为英国而烦闷的感情:为它而思,为它而愁。我在美国遇见的很多人都告诉我,他们想念祖国——英国、德国、俄罗斯、荷兰、南非——接着又说,他们不能想象回去的场景。我想,思乡情切,不再知道家为何物,可同时又拒绝回家,这是又可能的。于是,这种情感上的混乱状态或许就是对放纵的自由的定义。——81
人生是由各种细节构成的:朋友、谈话、种种日常琐碎。——84
仿佛搭飞机飞行在存在实践上是肤浅的,缓慢的旅行才会让变化的庄严性与艰巨性体现出来。——98
没有羁绊的人生也是不可想象的:或许,在两个地方之间、在两者中都没有在家的感觉,这是无法避免的堕落状态,几乎跟在一个地方待着有家的感觉一样自然。——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