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的悲剧

二十一

C回来的路上，心里七上八下，脑海里还一直在回想何静刚刚激动时候对他说的那些话。她的一颦一笑，甚至是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深刻印在他脑海里。

特别是何静临走前那句“你是个好人，你会找到属于你的幸福的“，C只是觉得这句话从师妹那里说出来意味着某种特殊的含义。这是出自何静发自内心的祝福，还是同情，安慰呢？好人，原来他在何静眼里仅仅就是个好人。好人到底有什么用？在这个夜晚默默倾听来自别人的苦闷，来自别人的心魔，而他自己呢？

还没到家，C母亲就打来电话。母亲喜欢在这个时候打过来。

接听后，C母亲劈头盖脸就问他：“打你电话怎么好久都没接？“

“我没看到，手机调了静音。“

“你今天不是不用上班？“

“什么事吧？“

“我问你，下周车票你买了没？“

“还没有。“

“我说你这事怎么就不上心呢？“

“下周末，还很长咧！“

“你自己上点心，不用我提醒你的。这次你梁叔叔特别提到希望你能来的。“

“好了，我知道了。“

“你在外边？打你电话不接，是不方便？在谈恋爱了？“

“没有，只是一个老同学过来，我们吃了顿饭。“

“老同学呀，不错，男的女的？“

“女的！“

“儿子，我知道你在外边工作也辛苦。你自己的事也要上点心，有合适的女孩子，就抓紧点。你的人生大事，妈也在替你操心。“

“妈！她只是我一个老同学，我们不是在交往。“

“你的事也从来没跟我说，我一个要好的同事她家儿子，跟他家妈妈也都是说的，这些也没什么可神秘的。上星期都把女朋友带回家里了。你也别落后了！“

C已经听得不耐烦了，可他还是忍住不发脾气，耐心听母亲说完。

“怎么不说话了？喂！你在听吗？“

“在听。“

“好啦，就这样，就跟你说这件事，记得呀，是下周六晚上八点。地址我待会儿发给你！“

C挂断电话，伫立在原地发呆，他身边是一条宽阔的大马路。晚上十点钟，马路上的汽车依然是川流不息，周边一些便利店里也还亮着灯。

C想，什么叫合适的女孩子？是门当户对？还是我爱她，刚好她也爱我？

C不想又马上回到住的那间屋，临时改变主意，折回刚刚和何静一起走过的那条靠海的栈道上，他沿着那条栈道一直走下去。栈道上还有几个人，有一个人走，也有两个人走。两个人是对情侣，长发女人戴着顶宽沿草帽，一身碎花布连衣裙，胳膊上挂着一个精致的小篮子。她旁边是个瘦高的男友，上身白，下身黑，一只瘦长的手像蛇一样绕在她纤细的腰间，不时在上下移动。那女人走得似乎有些不太自然，走得太慢不是，走得太急也不是。这让C想起前几天晚上在小区楼下看到的那一幕。男人都喜欢这么对她们，像这也是他们身上的一部分，也是他们财产的一部分，必须时刻揽在身边。这时候，是这些谈情说爱的小男女们提醒了他是一个人，提醒了他的可怜，是他们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奇怪，自己的丑陋。何静已经走了，他多么希望今天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呀！

以前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在这么晚的时候单独走路。他倾听海风轻轻在耳边呼啸。他感到浑身上下一股躁动缓慢地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沸腾起来。这夜，似乎也预示着多种可能性。他脑子里也涌现出许多千奇百怪的想法，他希望身边也有一个这样的女人，能和他这样不紧不慢，肩并肩走在这条栈道。他们不需要多说话，也不需要有多了解彼此的灵魂。他们也可以分享彼此的欲望，什么都不需要遮掩；他想带她来一次没有计划的旅行，任凭一路所可能遭遇到的事情都发生在他们身上。这个女人可以是李敏风，可以是何静，可以是小音，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他偶然碰到的女子。他希望她们都不提任何一个其他的男人；他不希望看到她们因他们的折磨而变得扭曲的脸。他不关心她们的过去。是过去的经历消耗了她们。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她们体内都住着一个破碎的自己，她们用心良苦把自己伪装成起来，把这些碎片小心翼翼粘起来，假装成是一个正常人。而当你靠近她们，她们不是用火狠狠烧伤你，就是趁你不注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边那边似乎越来越热闹了。C意识到自己越走越远。他还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又是一阵晚风刮得他直打哆嗦。这下子，倒让C真的感觉自己像是个街头流浪汉了。于是他调头快步走回去，以便能赶上最后一班地铁。

二十二

第二天的头版社会新闻一栏，出现了醒目的一行标题“妙龄少女，为情所困深夜跳江，众人合力将其救起送医，目前生命垂危。“

据知情人透露，该名女子（小芹，化名）今年二十二岁，是本市一名幼教老师。自杀的动机，可能是因为一个男人（老刘，化名），这个男人是一个比她大了三十岁的中年男人，这男人让小芹怀孕了。小芹得知后，拿着医院化验单惶恐万分去找老刘，当晚小芹从老刘住所外出后，直接就到江边坐了足足有几个小时，也有路人说当晚看到一个女子坐在江边一边哭一边打电话，也没有特别在意。目前该名中年男人已被警方控制，尚不知老刘身份，以及他和小芹之间是属于什么样的男女关系。记者将会持续关注事件后续进展。

C还记得好几个月前，新闻总是有报导类似的事件，许多少女，不是中学生，就是在校大学生，或者是什么艺术院校的女学生，被爆出被某一个系的教授，某个行政领导，院长性骚扰，严重的就是诱奸了。一人出来指证后，就像蝴蝶效应，接着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出来讲述自己被性侵的经历。这些少女中，甚至还有些被进行长达一年，两年的性侵经历，事情经过都大同小异。甚至还有些少女是和他们产生出感情，被迫堕胎后奔溃轻生的。有一段时间，社会上这类性侵案件是层出不穷。

这样的事情一多，除了叫人产生各种联想之外，还有深深的困惑。大家只是不知道这个社会如今是怎么了，社会上各种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不是凶杀，就是疾病，不是疾病，就是许多男女间的恩怨纠葛，爱恨情仇的，于是大家也就慢慢见怪不怪了，就慢慢接受了。C只在内心苦笑，如今的少女们都可以为做她们父亲年龄的男人去寻死觅活，而像他这样正当青春年华的男子，正是最需要她们爱情的滋润的时候，哪还有他的份呢？那些美好的事物，只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替那些最不值得的人毁灭一次才行。

有好几天都没有李敏风的消息了，他发信息给她，她也没回。给他的感觉就是她看到信息，故意不回应。两天的相处让C有些想念这个神秘的女人，他想念李敏风的一举一动，她说话的语气和音调，这些都更增添了她在C心中的分量。可现在她又像烟一样不见了。

C整天待在家里。他最怕就是黄昏的来临。黄昏到了，C窝在床上，看着屋子里的光线在一点点变暗，午后洒在屋里各处角落的阳光在慢慢移动，在床脚，在地板，在书架上每一本书的腰封上缓缓移动，开始在窗帘间徘徊着准备悄悄溜走，直到整间屋子最终被黑暗吞噬。他仿佛看到黑暗中书架角落有什么动静，那会不会是她跪在书架前，在认真翻他的一本书，跟那天晚上同样情形；他仿佛看到她又打赤脚，像个小女孩一样调皮地跑上跑下，偎依在他身边。

这几天，他甚至觉得李敏风这个人是不真实的，还有她亲口说的那些话，也都变得像一段传奇一样不可思议。李敏风像他做过了很久的一段冒险离奇的梦，而这次梦终于醒了。

这时候，他胃里突然就一阵翻腾，恶心起来，跑到卫生间对着洗手槽哇哇哇吐起来，吐了很久却只吐了少量酸水。

回到床上，他呆呆看着手机上显示的那张黯淡的李敏风头像，一个笔直站立的女子侧着身子，显出一副妩媚诱惑的身段，手里托一束他讲不出名的鲜花，凑到鼻尖轻嗅。他不知道这女子是不是李敏风，因为头像是阴暗的。C只要每次仔细看，那张头像就总会跟他捉迷藏一样，慢慢模糊起来，形成一股暗流，直到C感到身心都被头像里这个女子给吸进去。

每天胡乱吃完午饭，C就出了门，到经常去的书吧，或者图书馆，在那些地方一待就是整个下午。现在书他也难以读进去了，看着无声摊开在他眼前的书，里面的文字像是从格子里跳出来，掺杂在一起，重新组合排列，无论C怎么想把心收回来，也没法在这些文字里边理出一点头绪来。他感觉自己的脑袋里塞满了许多杂乱无章的东西，乱嗡嗡的一片。他的目光只能跟着眼前偶然路过的行人们游移，看着他们心安理得地走路，看着他们满腹心事地走路。一个个出现了，又消失，就这样接连不断。他又跟好几天前那样产生了一种感觉：自己到底为什么在这里，在读着这一本书。而这些偶然路过的人，大多数却总是为自己活的。难道他读这些书，就能和这些人产生某些交集吗？就能够知道他们的想法和秘密吗？难道他还在异想天开，认为书的世界是一把进入人类隐秘世界的黄金钥匙吗？为什么这些人可以不读，照样活得有滋有味？为什么文字呈现不了跟那几个年轻姑娘焕发出来的性诱惑力？无论怎样，C还是无法将他以前读过的书和现实中的人事物联系起来。他想到自己也跟这些人一样，只是为自己而活的，他来到这里，选了这么一本书，不管看没看进去，都只是为了自己。

终于理清一点思路，C感到一阵轻松。可又一阵失落将袭来。黄昏到来，又到了该决定吃什么晚餐的时间，吃完饭他只能回到家，听楼上那些神秘莫测，让他浮想联翩的动静。谁也不知道，随着时间流逝，C是依赖上这些动静了。这些动静跟他毫无关系，却可以无时不刻牵动他的每一根神经。听着这些动静，他再也不会感到寂寞了，那些平日里磕磕碰碰的响动也可以变得那样温柔，亲切，变成一个和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影子，即使这个影子是不真实的。

这段时间，C只要躺在床上，都要往那惨白的天花板望上好久。那面惨白的天花板成了C每天的慰藉：上面仿佛出现一张巨大的脸，脸上只有一张嘴，嘴在胡乱咀嚼什么东西，有时在无声地一张一合，像是一个戴上面无表情的面具在表演一出哑剧，有时龇牙咧嘴，有时又做出一张接吻的嘴型，那是一张女人的嘴，随时会吐出娇滴滴的鲜花出来。C迷迷糊糊又睡过去，醒过来后就是这样发现又是遗精了。是一个跟李敏风有关的梦。

二十三

“你知道我有时看你这副榆木脑袋的样子，真想把你脑门撬开看看里面都装些什么东西？”

这是来福对C说过的，他们当时正漫无目的走在一条熙熙攘攘的步行街上。当时来福刚刚当兵回来，一回来来福就叫上几个同乡去当兵认识的哥们，还有C一起去饭馆吃饭。大家吃饱喝足，还去KTV狠狠地放开嗓子引吭高歌，后来只剩下他们两人，来福已经喝得有些醉醺醺。在C的印象中，来福还从来没这么喝过，也许是人一多，他就喝得多了。C也不胜酒力，不到三杯，脸也就开始发烫，和来福走到街头时候，他也有些头重脚轻。

两人就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走在人群里。这条步行街酒馆多，喝醉酒的人自然就多，路人也见怪不怪。当兵回来后，来福的眼睛看什么都是亮的，看什么都是新奇的，特别是那些衣着时髦清新的小姑娘从他们跟前走过，来福的眼睛在她们身上一刻也离不开了。一喝醉，来福话就多，从饭桌上到现在，嘴里一直不停跟C倾倒他心里的那些苦水，大多都是跟他当兵岁月的艰苦有关的。说着说着就说到他老爸身上，他把他爸爸给骂了一通，“X他妈的老子！当年我不听他的，我现在也许就出国了，为什么我还要回到这里来！他知道老子去当了兵有多压抑吗，他知道他儿子还差点给鸡奸了嘛！”他还说到有一次他开着他爸的保时捷带一个在酒吧认识的姑娘兜风，开到某个偏僻处，两人就在他爸车里后座上干起来的事。

来福对C说这些事也不是一次两次，C一直觉得这是基于来福对他的信任，包括他在他们面前说他和小音的事。几个人就坐在小音工作的便利店街对面的餐馆里，一边抽烟喝酒，一边对小音品头论足起来。而小音正在便利店的柜台后，百无聊赖看着手机，时而就左顾右盼，时而望着便利店窗外过往的路人。她肯定想不到，几个男的就在不远处说着关于她的事情。

C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注意她的。他暗自将小音和何静做了些比较，无法想象她就是来福的女朋友。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首先注意到小音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从那以后，C就觉得她看每一个人都是这副表情，像是全世界的人都欠她点什么一样。可是就在这张平淡无奇的脸蛋上，就有来福发现的某种性感和欲望。好像全天下的男人女人，无论谁跟谁，都能从对方那里找到自己钟情的地方，愿意深深陷进去，与另一个人的灵魂纠缠，交融，彼此能够生活几十年，生育后代。

C不喜欢他们这种氛围，但看在来福的面子上，他在旁也是默默吃喝，不参与这个话题。来福什么都藏不了，他心直口快，在众多朋友中讲义气的是出了名的。来福和C认识时间也久，有什么话，来福也更愿意和C说。来福根本就不在乎C会怎么想。

他对C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酒肉朋友。”

来福对C说的时候，C想的是另一件事。何静是来福的初恋，高中时代，大学时代，C已经不止一次听来福说起这个师妹，他有多么多么爱她呀，爱她爱到可以为她去死。来福还真的为她自杀过一次，被救回来。后来，就传出他们闹分手，何静痛不欲生的事情。他们就是这样，分了又合，合了又分，纠缠不清。C不明白的是，难道何静就是他想爱就爱，想甩就甩的女人吗？来福是个花花公子，他遇到的女人肯定不止何静一个，并且还跟她们纠缠不清。可世上那么多的男人，何静却独独爱着来福，仿佛她生命里真正只有他一个人。而C他自己呢，却一个可以用来思念的人都没有。这世间的事情有太多说不清的不公平。在茫茫人海中，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孤魂野鬼。

来福这么对待何静，这么多年过去，何静为什么还对来福这么念念不忘。

他越来越对他们的关系感到困惑和怀疑了。自从当兵回来后，来福对何静就缄口不提。提到最多的反而是这个小音，一个高中都还没毕业的乡镇小姑娘。C只知道，他们睡过觉，但是不是在交往也不确定。

来福当兵回来后，有一次和几个哥们，包括C一起开车环游中国。一路上，大家都玩得很开心。两人住一间大床房，躺在黑暗中。两人都没睡着，于是就开始聊起天。聊着聊着，来福终于提到何静。他说何静是个好姑娘，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C不明白来福为什么要突然对他提起何静。

来福说起了当年读书的时代，他因为捣蛋被留级，分到何静所在的班级。何静坐前排，他坐在她斜后面一排，他每天都不听课，就是趴在桌上看窗外，看天边那些缓慢移动的云层，还有不时结伴成群从窗前飞过的鸟，这个时候自然就会望到何静那张侧脸和搭在脑后的头发，何静只要一动，那长发就会左右摇晃起来，露出她后面一小部分洁白的校服。这个时候何静做的最多一个动作就是用手指夹住她头发一边，轻轻地往后一拨，那黑发又重新盖住了那身洁白校服。来福说他当时想的最多的，就是好奇何静那身校服里面的世界，到底长什么样子，是雪白透亮的？还是乌漆抹黑的什么也没有？不管怎么说，他们后来偷偷交往了。在高三临近高考前夕，他说就在学校后山腰上，对何静上下其手，不过最后还是没到那一步。但那一次终于满足了来福的好奇心，他知道了那身校服里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他对C说：“难道你就一点好奇也没有吗？那个时候，你又在干嘛呢？该不会是在学校里当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家里边父母眼里的乖儿子吧？”

C听惯了来福嘴里的这些冷嘲热讽，但他也不在意，而是仔细回想当年自己是怎样的情形。一点记忆也没有了。除了家里边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就是学校里排山倒海的试卷，一叠叠课本；那一声声尖锐宏亮的上课下课铃，开考和结束时的响铃；那些穿梭在学校操场，楼道，食堂，图书馆里男生女生们的身影，但大多数都已模糊了。他就像一个旁观者，站在一边静静看着他们，静静经历这一切。他记得他喜欢过一个同班女生，女生是个艺术生，准备考美术系。他记得她画得一手好素描。她也很爱开玩笑，只要她一笑起来，就会露出两个深浅不一的酒精窝，像刚刚蒸熟的香饽饽。她在文化课上经常打瞌睡。他记得不知道从哪里东拼西凑，还是自己发自肺腑，天马行空地给艺术女生写了首情诗，偷偷夹在她英语课本里。第二天，她可以没事人一样又和前后左右开玩笑，像是根本就没发现他写的情诗。后来他就看到艺术女生和一个瘦高瘦高的男生单独在楼道里拥抱，他们都不说话，艺术女生只管把她头贴在男生胸膛上，眯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他又看到他们在放学时候手牵手，走在学校附近的巷口去买零食。这个时候的他们，也都没说话，那艺术女生变得那么安静，那么矜持，在那个瘦高的男生旁边走得像块轻盈的棉花糖，完全不像在校园里那个疯疯癫癫的样子了。C只记得后来鼓起勇气问了她有没有收到那情诗。那艺术女生一听，两只大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他，说：“收到了，原来是你写的呀？啊！写得还挺好的！”说完，她连连点点头。

没有了。C继续经常看到艺术女生和那男生在楼道里拥抱。学校外附近的小巷子里，街口的小卖部前还是会出现他们的身影。再后来，他们就都参加高考，毕业了。

C想，如今艺术女生也许早就结婚生孩子了吧，也许她什么都变了，也许早就放弃了画画，干着一份与绘画无关的工作，晚上回到家相夫教子，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也许她也不爱笑了，但只要笑起来，不变的还是那两个酒精窝吧。

“哎，感觉什么都变了，只有你，好兄弟！”来福翻了个身，把一只手搭在C腹部上。

许久，两人都没说话。

“当兵前，我爸那厂经营得还是不错的，钱是赚的不少。那时候，我身边围着一群狐朋狗友，“C知道来福正睁着双眼睛盯着黑暗，”当兵回来，我才知道我爸他的厂早已不如以前了，还欠了债，只能把保时捷卖了抵一部分债。我妈就天天哭，我爸一烦就嚷她。我就把他们都一起嚷了，就摔门出去。我都没下楼还能听到房子里传出我爸嚷嚷着让我永远别回来的话。我才真正意识到，我们家真的不如以前了，我们一家三口都不像以前那样相亲相爱了。我开始自暴自弃，我想到喝酒，但发现喝酒也不管用了。我甚至一气之下跑到海边，想就这样义无反顾钻进海里去，心里想着让他们一个个都找不到我，但我害怕极了。那段时间我情绪极度低落，我整天泡在网吧里，让整个大宽屏幕里那些形状各异的大怪兽，还有它们发出的各种吼叫声和飞机大炮声把我淹没，一边大口大口吞下冰柠檬茶。那段时间，我遇到何静以前玩得很要好的朋友张芸和。我们三人以前都见过面。我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还记得我。我们一起去喝了酒，带她到以前我和父母住过的老房子。一路上张芸和还是不忘数落我，埋怨我当年不该那样对何静，她张口闭口就是何静何静的，还说我把何静给害惨了，她以前是个多么热情开朗的女孩，被我甩了后就性情大变之类的话。到我房里后，她还是继续说着何静。我听得很烦，就对张芸和嚷嚷说“你他妈的别提她了好吗！，然后我当时不知为什么，一气之下就在我小时候睡过的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把她睡了。整个过程，除了张芸和整个过程中那声嘶力竭的哭喊声，那哭喊声把我折磨得发疯，我就越奋力地在她身上摧残起来，似乎是要发泄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她把我狠狠扇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把我扇醒过来。我看着她哭着从我身下起来，那脸都扭曲了。我看着她哭着穿上衣服，哭着骂我王八蛋，哭着下了床离开了，留下我一人坐在房间里。我坐在那张床发了一阵呆，环顾整个房间，那是我们小学时候一起在这里打游戏机待过的房间。过了十多年竟然一点都没变化，书桌上的贴纸，窗台上早已枯成一钵泥土的小盆栽，墙上贴着周杰伦，吴奇隆，Beyond照片，还有何静当年送给我那身卡通版的迷你黄飞鸿全身塑像，真没想到，那身塑像站在我床头柜上竟然都快十年了，刚刚还在看着我把她当年最好的朋友给睡了。后来我在想，我为什么要那样对张芸和？这里面又有她什么事呢？对她做出这种事，我还是万分后悔的。但你不会想到，她是第一个进我房间的女人。我从来还没带她（指何静）来过。那天晚上，你猜又发生什么？当我还在自己当年房间里自责的时候，小音一个闺蜜用她手机打电话给我，说小音喝多了，很难受，只是听说她想立刻见到我。我又立刻飞奔到小音身边，她的闺蜜就回去了，留下我们。小音说她跟她男朋友闹别扭，闹别扭关我什么事？她就一会儿说他们已经完了，一会儿她又骂我跟她男朋友一样，都没良心的。骂我没良心，我就笑了。心里想着小音不会想到我刚刚把我前女友以前好朋友给睡了。骂我没良心，我也不在乎，我心里一狠，就和她继续折腾到天亮。哈哈，你说她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真的越来越搞不懂她们了！也许，我真的是没良心，你觉得我有良心吗？C？你说我是不是疯了？还是她们疯了？C，你怎么不说话，你睡了吗？”

来福推了推C，C默不作声，实际上他还没睡，他完全陷进来福所讲的故事里，脑海里不断想象来福和她们的事情。接着来福浑身抖了一下，像是舒展下筋骨，打了几个响指。

来福在黑暗中清清嗓子，继续说下去。

“C，我问你，你怕过死吗？我是怕的。我就经历过一次，我记得小学五年级的夏天，我和我一个远房表弟去水库玩水恰好遇到水库开闸放水，我为了救我那个比我高个头的表弟，差点给淹死了。我们都差点被淹死了。水库中间有一条插在水底的水侧杆，在水流湍急的河里，我一手拖着我表弟，一手扶住那条水测杆，恰好一个刚好路过的游客，赶紧通知了当时水库的工作人员，这才马上关闸，派了救生艇下去，把我们俩给救上岸。我还记得我和我表弟上了岸后，还抱头一起痛哭。我们只管哭，哭得昏天黑地，就好像做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绝不敢相信我们可以活着上岸。死神就是那样与我们擦肩而过。前两年，我去当兵，兵营里有个姓沈的哥们，什么投弹射击，擒拿格斗，队列训练都是在一起，平时吃饭聊天都待在一起。他跟我讲了他以前一个同学的故事。那个同学人很好，他父母人也很好，很热情。他们每次疯玩之后，都会一起上他那同学的家，那个同学的妈妈总会给他们煮上两碗热气腾腾，加了香菜的汤水面条，在筋疲力尽，肚子咕咕叫的时候，狼吞虎咽吃面条的那种感觉真爽。他们小时候也经常玩在一起，可厄运在他同学读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就降临了，他同学被诊断患了一种绝症，名字记不起来。医生告诉他，长的话也只剩下一年的时间，短的话是四五个月。他这同学当时似乎没有特别害怕，逢人还会开开玩笑，完全看不出是一个生命将要消逝的年轻人。姓沈的当时听了却被吓得差点哭了，他这同学还安慰他。直到有一天，他们俩人在路上走着路，那个同学突然就控制不住的哇哇大哭起来，拉着我这哥们的臂膀，很害怕，想要躲开什么。姓沈的跟我说，他当时就抱着他的同学，他同学在他怀里不停地颤抖，还喃喃自语说他不想死，不想死，他还年轻，他大学都还没考呢，女朋友都还没谈呢，他不想就这样，什么都还没经历就死了。说了很多救救他的话。姓沈的嘴里在安慰他，其实他心里也害怕，心里想着再过几个月或者一年，他怀里这个颤抖的年轻人将会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会化成一堆白骨，葬在野兽经常出没的深山老林里。再想到他的父母那时候该有多痛苦，多绝望。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要一想这些，他自己浑身也控制不住哆嗦起来。姓沈的哥们说他这个同学临死前，有一个愿望，就是能见一面姓沈的妹妹，他们都就读同一所中学，他妹妹小他们一级。他这同学一直喜欢姓沈的妹妹，其实姓沈的也知道，他们也都一起玩。还好，姓沈的妹妹满足了他同学临终前的愿望。大概过了几个月吧，他看着他这个同学浑身插满管子，在万分痛苦中依依不舍地离开这个世界。他同学的死对他影响挺大的。他对我说过，他一直想不通，这绝症在全世界范围内概率很小，可为什么偏偏会选中他的同学呢？选中这个普通善良的家庭？姓沈的就在死亡的阴影中度过了他的几年高中和大学，以后他每一年至少也要体检一次。他后来也下意识锻炼身体，务必把自己锻炼成具有钢铁般的意志，也许这可能才成了后来他去当兵的一个契机。我把我小时候差点被淹死的事也告诉了姓沈的，他也非常惊讶。可你不知道，也是恰恰他同学的死，给姓沈的内心埋下一颗种子，那是一颗近乎黑暗的种子，也是他及时行乐的人生哲学的指导。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都会把每一天当成人生最后一天来过，听起来会有些夸张。也许你没在鬼门关走一回的，你是不会有深切体会的。当兵那两年，每当我们好不容易放假，姓沈的就会拉着我上城里去，找一间火锅店，大家就着啤酒吃顿美味的牛肉火锅，再去那些桑拿按摩店，他总是说咱们去快活快活吧。我还记得，姓沈的在饭桌上，在那一大锅冒着热气的火锅前对我举起酒杯，说”来福哥，咱们来干一杯。好好吃完这一顿，也许下一顿还没等到，我就会被我们那指导员打死在沙场上了“。对了，说说那些桑拿店吧，那儿其实就是挂羊头卖狗肉，里面那些衣着暴露的年轻女郎给你按摩捶背，随便糊弄两下子，其实性交易才是正题。我知道，可我惊讶的是姓沈的竟然会去那种地方，他说有什么稀奇的，我们的班长也都去过，大家都是知道的。姓沈的说，从他同学死后那一天起，他每天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浮现起他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同学，特别是他那痛苦无奈的神情。他说他害怕自己这样一睡不醒，他害怕有一天突然莫名其妙地死去。他可什么都还没经历过，爱情的滋味也都没尝过，他不想就这么白白死去。我听了，心里其实也害怕，我也有这种体会。人没了，就是没了，就等同于他不再参与到这个世界所有的事情中，什么都永远跟他无关了。他没有机会通过语言，通过行为去表达自己，展现自己。这意味着，什么痕迹都没……别跟我提那些前世来世，我只认今生，现在，当下，只有现在，你能感受到的，抓住的才是实在的。所以，我是很能理解姓沈的那种恐惧，因为我也经历过，但我其实没办法接受他那种及时行乐的作风。那其实也等同于自杀，把自己往一条绝路上逼。最近我发现，活着又怎么样呢，你说了很多，你做了很多，你继续保持你的立场，继续和许多人打交道，你还是无法摆脱烦恼，摆脱孤独，你最终还是得一个人……你在听吗？真的睡着了？有时候，我在想，选择活下去的确是一件比选择死去更需要勇气的事情。“

C没有动静，他太累了，刚刚的话，也许听了一些，但后来就慢慢就睡着。来福说话的声音还在继续，可他什么也没听到了。

来福和小音的事情，在他们众多朋友中已经是公开的了。他公开带小音去吃饭，去见朋友，去看电影，开车去游山玩水，甚至去开房间。但每一次小音出现的场合，她都是默不作声，脸上鲜有表情，和C第一次在便利店见到她时的一样。完全看不出小音和来福之间有什么过多的交流，亲热的举止。在来福身旁的小音，就像是一个做装饰陪衬用的花瓶，只是偶尔应答几句，甚至吝啬到只用“是”，“嗯”，“好吧”这样简短的回答。就是这样的关系，来福走到哪里，小音就会跟到哪里，所以在外人看来，小音不像是来福的女朋友，反而是他的一个跟班。

小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低沉，近距离看起来长得也不怎么样，不是那种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人，但她打扮起来，确实是美的。

这个女人让他产生了某种好奇心，他真的想象不到小音喝醉酒时的样子，想象不到她喝醉后大吵大闹，一直喊要见来福时那种情形。她在便利店柜台后面，是冷漠安静的小音，在来福身边，她跟他的妓女差不多。或者她本身就是妓女，她们本性都是。她跟着来福，她爱的是来福的钱。来福有钱，他能让她坐上宝马，带她去吃昂贵的西餐，住高档的酒店会所，在优雅浪漫的氛围下，在香喷喷，软绵绵的大床上做爱。他可以满足小音所有的虚荣心，小音也能满足来福的性欲望，满足他对爱情，对女人的所有幻想。这就足够了。如果他和来福一样有钱，他也想去找一个。这样的关系来得痛快些。谈感情，太难了，需要过程，需要运气，需要你猜我，我猜你，需要患得患失，到最后还可能不会有圆满的结果。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需要戴着面具演戏，只是看谁演得逼真而已。

有一天，来福拉着C来到一条熙熙攘攘的酒吧街。酒吧街聚集了大批年轻人，还有中年人，他们三五成群进出各个酒吧，里面响彻着震耳欲聋的音响，年轻男女们伴着这富有动感的音乐发出阵阵激情澎湃的吆喝声。一眼望去，女人们一个个衣着时髦，打扮得性感妖媚，整条酒吧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脂粉气息。在整条酒吧街各种浓艳闪动的灯光下，不管是男人女人，他们脸上都像被涂上一层厚厚的脂粉。

他们来到距离一家酒吧门前不足三十米的地方，在一个休息区长凳上坐下。来福掏出烟，给C点了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喷出一口烟，然后眼睛一直盯着不远处那家酒吧。那家酒吧门面不大，但进出的男女挺多，门前是一块被随时变幻颜色的闪光线缠绕在一起的巨大木质招牌，木质招牌上用艺术字样刻着“MISS HAN的酒吧“。C也跟着来福的目光朝那方向望去，C只觉得眼前到处是人，到处是闪光，让他眼花缭乱。他看到一个女人浑身黑色紧束的装扮，连她脚上的黑色靴子都发出锃亮锃亮的寒光，她长长的烫发搭在后背，一只手指夹着根正点燃的香烟。她和另一个女伴站在酒吧门前站定，交谈了几句，又把烟叼在嘴里，喷出来，烟雾罩住她半边脸。随后她就把手搭在那个一身白色连体裙的女伴肩膀上，和她一起走进酒吧里。

来福这时说：”你注意到那个抽烟的长发女人吗？她就是这家酒吧的老板。她爸和我爸以前玩得挺好的，大家都有生意上的往来。相比起来，她爸比我爸坏多了，她爸在外玩女人，连他女儿大学同学都不放过，把人家给搞怀孕了，给了笔钱，还送她去国外念书。这事就这样完了。我爸在外边也有女人，但我知道，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他被逼的。有时，我连我爸都搞不懂。这人有钱的时候，跟没钱的时候，那状态真的是一个天，一个地……我真搞不懂他们这些人。“

“你认识她？”

“认识，当兵前就认识了。已经经常和我那几个朋友来喝酒，大家一起喝酒自然就熟了，后来才知道她爸和我爸也认识。以后喝酒就她就叫底下人给我们打折。”

来福吸了一口，C也吸了一口，烟雾罩住了他们。

这时来福伸出手往酒吧那方向指去。C一眼看过去，眼前除了来来往往的路人，就没别的什么了。他定睛一看，在这些人中，唯独一个女子让C注意到了。在川流不息的行人中，她站在原地上，不走动。唯一的不同还有她的穿着，她上身白色短袖，下身是蓝色超短裙，一双平底高跟鞋，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她的背影显得孤单，落寞，也显得她和周围格格不入，人们从她身旁经过，男人们经过她，不管他们有没有带女伴，都会不经意朝她看上一眼。她侧过脸的时候，C心里突然一惊，那不就是小音吗？他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原来小音白天干着超市便利店收银台的工作，晚上就到酒吧街做酒托。C死死盯着小音，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想看出一点跟白天的区别。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穿的少了，脸上应该也化了浓妆的。从酒吧里走出两个中年男人，另一个腋下夹着公文包，另一个年轻点的戴眼镜男人走到小音旁边说了几句，小音只是听，没有说话，等那男人说完，小音连连摇头。那戴眼镜男人也摇摇头，似乎感到无趣，就和那个夹公文包的男人离开了。接着不知从哪里又出现另一个剪平头的男人，他走到小音身边，跟她说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话，两人似乎很熟悉。男人说着说着就笑了，但那张脸一下子又严肃下来，就用一只手去撩拨小音的头发，小音敏锐地把头一躲，男人觉得没趣，缩回手，插在口袋里走进酒吧里。

“那不是小音？”C说。

“你没看错，是她。”来福说。

“你不会想到，她就是为这家酒吧老板工作的。白天在超市上班，晚上就来这里，除了一三五，二四六都在这里。”C看着来福把烟往嘴里一叼，他两眼眯成一条线一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小音，烟雾熏得他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小音，其实还是挺好的一个姑娘，你觉得呢？”

“你不是和她在交往吗？你怎么问我？”

“我怎么问你，你不清楚吗？我看你对小音挺注意的，是不是对她有意思，我可以帮你介绍介绍。”

C听了这话有些诧异，来福已经点了另一支烟了。

“你疯了。”C盯着来福说，说完起身就走。

来福跟了上去，两人走出酒吧街，走到宽阔的，人烟稀少的大马路上，晚风吹得两人不约而同哆嗦起来。来福紧紧跟上C，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拽过身来。

“C，怎么？不跟我去跟小音打声招呼吗？“

“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你想睡她吗？“

“你他妈神经病！“

来福揍了C一拳，C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捂着嘴盯着恶狠狠的来福。

“我讨厌你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伪君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来福骂道，”你以为小音是什么人，我的女人吗？不，你以为她是谁？你心目中纯洁无暇的女孩子吗？什么男人都可以和她睡，只要有Money！除了我，那天我们一起吃过饭的那几个都和她睡过，你知道吗？就你一个人不知道，你这蠢货！“

来福像变了个人一样，满脸通红，他走到C身边，两手抓住他的衣领，咬着牙说：“最后我问你一句，何静是不是来找过你？她是不是告诉你不要跟我说她来过。她什么都跟你说了，是吧？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兄弟？我告诉你，何静也轮不到你去安慰。她后来还是去找我了，她什么都跟我说了，我还知道她要结婚了。就你是个傻子！对了，你这么想知道我们的事情，我告诉你，何静以前还怀过我的孩子，她这事没告诉过你吧，是她不想要的，她当时只想着她的升学，她的工作，她的前途。你以为人人都是你眼中的好人吗？你以为就你一人是正人君子吗？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看看你自己，看看这个世界，蠢货！“

C费力地撑起半边身体，咳着咳着就朝地上吐出一口浓稠的血，这血像块胶黏在地上。他只觉得头晕脑涨。来福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