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怡】凛冬将至#10 间奏2:双城记
同步于乐乎。是只有文本、没有任何其他信息的净版。

“陆可是谁?”这真的是一个堪比哲学三问的题目,直击灵魂。
喝酒之后,尤其是喝醉之后的沈思怡会变得更加服帖,但是从头到脚都不再硬邦邦的沈思怡,嘴里会时不时蹦出一个名字——陆可。起初,乔乔不想知道这个名字对应的人是谁。到后来,迷迷糊糊、神志不清的沈思怡提起这个名字越来越频繁,乔乔想要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她清楚,自己心底里恐怕不会愿意知道这个人是谁。
陆可,一个中性化的名字,光听名字听不出来男女。虽然说,乔乔说沈思怡看女人的眼神和看男人的眼神不一样,但这不代表着沈思怡就是一个纯粹的、一辈子绝对不会有一次异性恋的les。
去证明一件事不会发生,还是挺困难的。
沈思怡挣扎着坐起来,中途撑起盖在身上的薄毯子,往里面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好看:“你确定一定要现在听我回答么?我下面挺疼的,似乎在流血。为了不弄脏你的床,你最好现在放我去洗手间处理一下。”
“你的”两个字,重音咬得分外强。
乔乔的脸痛苦地扭曲了一下:“我和你一起去。”
“你别。我又不是要死了,还要陪护。”
乔乔看出来,沈思怡心情不是很好。换掉这种保守的说法也行,心情是非常差,差到手里如果有刀子,一定会捅过来。
乔乔说不出话,是自己理亏在前,多说什么都于事无补,所以只能看着像瘸了一样的沈思怡一拐一拐地走向洗手间。
乔乔等了沈思怡五分钟,坐立不安。那种焦躁的状态类似于什么?男女无保护性|行|为之后,等待验孕棒显示是否意外怀孕结果之前的等待;高危性|行|为之后,等待HIV测试显示是否阳性感染结果之前的等待。
乔乔觉得自己实在是无法再忍下去,就悄悄走到洗手间前,敲了敲门:“思怡……你还好么……?”
没有得到沈思怡的应答,只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乔乔只能心一沉,冒着再被沈思怡数落一顿的风险开门。
沈思怡双手撑在水池边沿,整个人从头到脚浑身湿透,身上的衣服紧紧贴着皮肤,脚下汪着一滩水,悄悄顺着倾斜的地砖指引,流向地漏,水流不是无色的,而是非常淡的红。同样还在滴滴答答的是淋浴用的花洒。马桶水是乔乔看到的最后一样异常的东西,因为洁厕剂而呈现蓝色的马桶水里面混入隐约可见的红色。
乔乔咬着牙想,还不如不开门,开门之后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甚至情况更糟糕了,不是么?
“乔,麻烦你替我去一趟Boots(博姿,英国的一家连锁药妆店),买最小包装的无菌棉团和酒精喷雾。”
“你要做什么?”
“消毒。”
“思怡,那样做,你会疼得满地打滚的……我可以带你去最近的walk-in service(紧急门诊)……”
“是你还是我自己更熟悉我的身体?!”沈思怡对着镜子厉声吼出来。
乔乔面色凝重地退出洗手间:“我快去快回……你坚持一下,有事打我手机或者打111。”
当天是周日,Boots也好,它的竞争对手Superdrug也好,药妆店都在17点结束营业。乔乔以最快速度出家门,开车,发动引擎,然后看了一眼手机,上面的时间显示16:49。最近的一家药妆店开车过去单程需要至少5分钟,还不能赶上堵车。周日下午临近傍晚,有从伦敦周边返回伦敦的进城车流,主干道不堵车的概率微乎其微,留给她的时间不多,是妥妥的mission impossible(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自己显然也不是“阿汤哥”汤姆·克鲁斯……
乔乔丧气地一拳打在方向盘上,喇叭被击中,猝不及防地尖锐“嘀——”出来。乔乔感到挫败,和恋爱对象谈崩了不是第一次,虽然不欢而散了那么多次,但是在心里激不起什么波浪。可能因为说分手的人都是自己,掰了就掰了呗,又不是离开对方就活不了了。
但是沈思怡就不一样,在别人面前的原则会在沈思怡那里失灵。换作别人,沈思怡的行为足够被乔乔甩无数次,不留一丝情面。沈思怡做了什么?喝多了酒之后屡次提到一个叫“陆可”的人,阴魂不散,算是无数次精准踩进已经决定不再open relationship的乔乔的雷区——不要谈不在场的第三者,比如前任、炮|友,之前玩得多花哨、活色生香?没问题!但现在绝对不可以!乔乔是打算这件事翻篇不谈的,以后控制一下沈思怡喝酒的量,只要不是喝到烂醉,沈思怡就不会提到这个名字。但听到高潮状态下的沈思怡叫出这个名字,无异于把在乔乔心里的木桩子上先前钉上的一大片钉子同时全都拔起来。而最让乔乔感到死去活来的是,这么一个沈思怡,自己从未想过放手。宁肯留着一个不怕死的鬼在自己的雷区天天造作都不放手,大概是因为还有比这更无法忍受的事情在后面等着乔乔,那就是失去沈思怡,一个会让她觉得胸腔很痛、吃不下饭、喝不下酒、彻夜失眠的选项。
陷入沉思的乔乔忘记了时间,根本就没有把车开出去,更别提直奔药妆店。
其实,沈思怡之前问乔乔的有一个问题,或许是错的。乔乔并不笃定沈思怡是个这辈子都不会再直回去的les,乔乔只是笃定,沈思怡不会排斥女人爱女人。沈思怡可能和早年的自己一样,是个bi(双性恋),喜欢同性和异性的可能性对半开。但是,从可以考据的历史来看,还没遇到势均力敌的那个Mr. Right(对先生)而已。沈思怡可没有对乔乔完全推心置腹,还没有说过所有过往。所以说,陆可,沈思怡醉酒时脱口而出的名字、沈思怡第一次高潮时情不自禁叫出来的名字,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女的还是男的?是沈思怡的同学还是像自己一样认识的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当中的一个?是仅仅和看起来就睚眦必报的沈思怡有过过节还是被沈思怡曾经钟情的对象?想到这里,乔乔心里如果说没有翻涌起一点醋意,那是不可能的。
说到底,乔乔为什么无法忍受听到沈思怡提到那个名字?那是因为,沈思怡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如果闭着眼,就是眉头紧锁,如果睁着眼,就是目露哀伤。酒精会使人放松,陷入欢愉,但提及“陆可”这个名字的沈思怡,就好像瞬时从极致的快乐里面被生生剥离出来,扔进痛苦的沟壑之中。虽然只有片刻,沈思怡又会切换回那个无知无觉、笑意吟吟的状态,但是乔乔是很难酒醉的,她看得真切。不是说提及“陆可”的瞬间沈思怡就失去了美感,而是美则美矣,莫得灵魂。
乔乔想,自己必须知道这个陆可是谁,哪怕代价是沈思怡感觉被触碰了禁忌,从此之后对自己横眉冷对、恶语相加。她无法再选择蒙在鼓里生活,那样虚伪至极,她又如何可能揣着心事对沈思怡笑得出来,并且心甘情愿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还清支出的沈思怡面前再毫无芥蒂地一掷千金?
乔乔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坐在方向盘前坐了太久。家里本来就有清洁消毒用的酒精喷雾,如果没有沈思怡对着镜子的那一吼,自己无论如何不会大脑宕机,还急慌慌跑下来,准备和时间赛跑。消毒棉团是没有,但是卫生棉条是有的,可以作为替代。
乔乔用最快的速度给车熄火,锁车,上楼,开门。事实证明,当天的惊喜,或者说惊吓,远远没有结束。
沈思怡一身的酒气,显然是在乔乔离开期间喝了酒。乔乔的目光越过沈思怡,看到桌上放着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昨晚放倒沈思怡的两样东西——伏特加斯皮亚图斯还有碳酸饮料雪碧。沈思怡毕竟是在这个房子里住得习惯了,找东西能力一流,学习能力也一流。但改不了的是酒品,可谓是能有多差,就有多差。
“喷雾呢?棉团呢?你还有脸空着手回来?”沈思怡大着舌头说。
“思怡,你喝得太多了。”
“少来!你放倒我的时候,怎么不说?”
“我后悔了。我现在向你道歉……你快别这样了,这一点都不像你……你还流血么……?”乔乔想拿走沈思怡手中的杯子,但沈思怡溜开的速度飞快。
“我哪样?我本来就这样!”
乔乔眼前闪过几个字——喝酒误事。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觉得,此前从未有过。
“思怡,你上床躺着去行不行?”乔乔本来后面想接着说,你看你,淋了凉水、空腹喝酒、下面出血,但是发现根本没有资格说出来。如果没有自己昨晚做的事情,沈思怡大概不会野马脱缰到现在这个地步。
“凭什么?”
“我想和你谈谈,认真谈谈。”
沈思怡不再举着杯子晃来晃去,而是朝卧室走去。乔乔根本摸不透,沈思怡是真的酒醉,还是装醉。说是装醉,那个走路打晃、生生往墙上撞的程度也太过逼真;说是真醉,但为什么立刻就不胡闹了呢?而且躺上床去,第一句就直接问乔乔:“谈什么?”眼神迟钝但是直勾勾的。
“陆可,”乔乔说出来,仔细地观察沈思怡的神态,确定这次不会“摸电门”之后,小心翼翼地问出后一半,“是谁?”并且态度诚恳地赶快追加:“我是真的非常想要知道,很认真的那种,没在和你开玩笑。”
沈思怡状若坚冰的面孔出现一丝颓然,好久没正经吃喝,颓然显得脸更苍白。
“这个名字,你怎么会知道?”
“你喝高的时候,提过这个名字。还有就是你昨夜今晨……”
“再提昨夜今晨,我和你玩命!”沈思怡打断乔乔的话,舌头打结,“你真的想知道?”
还没等乔乔反应过来,沈思怡就下了床:“等我一下,别跟过来……”
沈思怡去干嘛了?乔乔就算没跟过去,但也听得见声音——沈思怡去洗手间,硬生生给自己催吐,之后哗哗用冷水漱口、洗脸,末了接了直饮水,喝了一整杯。
“乔。”虽然不可能这么快就摆脱醉意,但是沈思怡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恢复一部分理智,她招呼乔乔离开卧室,“你坐过来,先给自己搞点东西吃吧。严肃的事情我不想和你在床上谈。”
乔乔简单拿了点东西,但其实是给沈思怡拿的,她自己此刻食欲全无。
“这话说来就长了,你想听几成?”
“你愿意说几成,我就想听几成。”
“陆可……”沈思怡微微转身,面朝东面的窗户,此刻的窗外因为建筑群的遮挡,已经看不到太阳,只有血染的天空和无意飘动的流云,景象壮阔又凄美,“是我心里一直照了5年的太阳。不过你看,太阳今天落山,次日照常升起。但我的这颗太阳,2007年的9月末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地平线以上。
“陆可是我中学时候的同学。同窗6年,但只有2年同班,其中一年还报废掉了。曾经和她同在一个屋檐底下,算得上朝夕相处,但是现在形同陌路。
“2002年7月,陆可和我相遇了。当时我满脑子都是对于我父母的不满,包括无数次寻死觅活的挣扎,所以也没给陆可好脸,对于她好意的帮助粗暴回复。按照往常我和别人相处的经验,从此往后是不可能再有交集的了。但是陆可似乎是这个经验的例外。上初二,陆可发烧,我第一次在她身边,那么近那么近,是她不可能推开我的距离。开家长会,我父母都不来,班里的人有人叫我‘没爹没妈的野孩子’,我向陆可求助,她二话不说去复印她的家长开家长会的文字记录,交给我。英语课,打乱年级的行政班级,陆可和我同班,我就坐在她后面,用剪刀剪她发尾的分叉。那个时候,我就在想,陆可以后,会嫁给什么样的人,做谁的新娘,戴什么的装饰,着怎样的红妆?后来,她提议让我住到她家,我就在她家住,住了了不到4年,吃她做的饭,甚至和她背靠背躺在一张床上,不止一次,这个问题也就想了一遍又一遍,想到她一次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梦到只有她和我的寂静校园,夏天旷日持久,空气里充满饱胀的水分,欲望是挂在树梢随时要坠落的成熟果实,偶尔有鸟鸣啁啾,但永远不用担心有人侵扰。初三第一学期的期末,在只有一排灯是亮着的教室,我以为她喜欢化学老师而生气,她应该是为了让我开心,唱了一首《公主日记》里的《What Makes You Different》。她挺单纯,如果说她没想过歌词是什么意思,就唱给我,我信。中考前的最后一个月,我自我放逐。拿到成绩的当天,我看到她买给我的杂志上面刊出来她的投稿,讲她的笔名,听她隔空和我说,有个人‘沉醉我心’,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和她继续做同学,同校的同学。
“上到高一,陆可想进校刊社团,我撺掇她不如一起办一个新的,所以校刊《Look》就诞生了。陆可的学籍在外校,她就需要拼命考出好成绩,把学籍转到本校。与此同时,她不希望辜负大家在校刊上花的心血,所以学习和课外活动都不愿意放下,累病了。就像初二时候那样,我带她去医院。那时候,年级组长准假,说了一句‘你俩关系真好’,我都没多想,或者说不敢多想。当晚回家,陆可说,她梦到我了,我差点就把开水倒在手上。我没法跟她讲,要是掰开揉碎说说我都梦见过和她在梦里做过什么,那我就可以被开水整体烫一遍了。简单来说,我对于和她进行肢体接触的渴望就像植物需要光合作用一样,所以她穿过我的衣服,这件事让我紧张又兴奋。那件衣服我至今没洗过,曾经考虑过抱着它自|慰,后来觉得太羞耻了,于是作罢。高中发生的事情凌乱且破碎,很多事情都是好的里面包裹着坏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被暗示过,被议论过,被盘问过,和陆可是什么关系,我不知道,只能一次次逃离,其实也就离陆可越来越远,不知道她在面对流言蜚语的压力和无助。直到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我在她眼前,亲了她喜欢的男生,导致校刊《Look》停刊,和她的友谊也因此玩完,听她哭着和我说‘不再是朋友了’。但她或许是根本不喜欢那个男生的,这是我冷静下来之后,也是经当事男生自己的话作证出来得到的推测。但是,结了梁子,矛盾无法解开。
“大约一年前这时候,我已经开始大学生活。陆可的学校距离我的学校足够我打好一篇腹稿的时间,走过去。我走在北京西三环北路的行人道上,重新想到生与死的抉择,想到即将迎来的令我绝望的大学生活,想到因为我自以为是被搞没的朋友和校刊,想到我无法回答陆可她和我之间究竟是什么,我觉得自己的心要死去。但当我想到,如果我决定赴死,死之前没有认真看她最后一眼,我会含恨,所以我去她的学校找她。三次,很幸运,我都碰到她了,不知道是不是上苍眷顾我。第一次,她走开了;第二次,她被同学叫走了;第三次,她直接上前拉住我,用我无法承接重量和热度的目光看着我,问我到底怎么了。我无法告诉她,我内心积蓄的会被同学、老师、社会嘲弄的腐烂情愫,告诉她,繁花虽然只盛三日,但是我心里有一个永远绽放的春天,被她艳阳高照的春天。陆可的学校和我的学校太近了,太近了,近到我怀疑如果我选择继续活下去,会在接下来四年的每一天,翘课,从南走到北,去找她,去看她,去嫉妒她和新的同学走在一起,有说有笑,去和她说歇斯底里的话,去倾诉我无处释放的占有欲,去扰乱她已经被我搅局太久的大好青春。
“所以我离开了,来到这里,英国伦敦。我本来不应该来这里的,孤魂野鬼,四海为家。是陆可想来伦敦,但在潜移默化之中,我把她的期待安放在自己的头脑里面,去做梦,去执行。我来到这里,做好了悔过自新的准备。然后就在那家打工的中餐馆,开始了我计划之外的孽缘。后面的事情就与陆可没有关系了,而且都是你知道的历史。”
乔乔的脸色阴沉而黯淡。这个中间注定被压缩、被省略了很多的故事,有乔乔意料之中的部分,也有乔乔始料未及的部分。在沈思怡结束独白之后的数秒,空气是安静的,乔乔思忖着怎样的回复是合适的,但是想不出来。乔乔知道沈思怡和他人不同,甚至有点复杂。不过直到刚刚才领教,沈思怡这道题,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了。
“这个陆可,就是当初你想借钱的同学。”
“对,因此,她其实也骗了我。在做了这么多我根本无法报答的事情之后,做了一件让我无法原谅她的事情。”
“你少说了一件。”
“哪一件?”
“她和你说,你们‘不再是朋友了’。”
“我咎由自取,与她无关。”
“我不是这么想的。”
“可这件事早就发生完了,而且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
“可这件事的余毒现在依旧在,不是么?我可能见识不够,还不知道有哪个普通朋友,能让一个人惦记这么久,念念不忘,喝醉了张口闭口都是她,甚至在和自己女朋友做|爱的时候叫的都是她的名字!你有这样的‘普通朋友’,我现在的心情可不仅仅是羡慕,而是嫉妒,也恨得要死!”
“你能不提昨天晚上今天早上了么?!”
“我粗暴对待你,对不起,你是希望我再和多道歉几次么?这件事到底哪里惹到你了?”乔乔火大,她不明白沈思怡就是和这件事死磕的执念是在哪里。
“你为什么偏偏要挑跨着昨天和今天的时候上我?今天是陆可的生日,我不能祝她生日快乐也就罢了,而是在别人的床上以这种方式度过!”
“沈思怡,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没有义务,也无需知道,你的‘普通朋友’陆可在今天过生日。当你这样和我说的时候,你在传递给我的只有两个信号。第一个,陆可并不是什么你的普通朋友,这一点,我无所谓。第二个,你还在意她。你觉得当你是我的女朋友的时候,这么着是不是有点不合适?过去了,翻篇了,既往不咎;过去了,死活不翻篇,这任谁不想撕纸烧书?!”
沈思怡知道,这个话无论如何圆不过去了。酒醉的时候,是潜意识翻过意识的藩篱在肆意妄为;高|潮的时候,是本能超越头脑的控制在大举叫嚣。潜意识里面、本能的层面,藏着一个人最真实的内核,无法粉饰,无法掩盖,无法遮挡。沈思怡应该想到的,吃下名为陆可的药物镇痛,避免属于自己生活的一团疮口发炎化脓,早就药物上瘾,无法戒除了。
乔乔拿起手机,手指快速地在触摸屏幕上移动。
“乔,你要做什么?”
“找我在中国认识的人,去北京,我要找到这个陆可。谢谢你刚才提到了一个北京的交通路线,顺着定位,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人。”
沈思怡被这话吓到完全清醒,声音颤抖:“乔,你该不会……是想去找她的麻烦吧?!”
“思怡,我对你没有办法,我没法改变你,所以只能试着改变她,难道不是这样么?我还没宽宏大量到这个地步,你心里想着她,然后我默许,这和3P有什么区别?!”
“乔,如果你一定要这样做的话……”沈思怡走到厨房的刀架上抽出来一把剔骨尖刀,架在自己的手腕上,“那你就踩着我的尸体完成你想做的。如果陆可因为你出了任何意外,我会用最快的速度让你去见你的上帝,然后我去死。”
“思怡,你把刀放下!你这是何必呢?是我要找到她,和你没有关系。”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沈思怡声泪俱下,“乔,我以为你可以懂的。你和我,小的时候父母离婚,是被家庭抛弃的人。然后有这么一个人,不像别人一样,轻贱你,而是善待你,接纳你,认真对待与你相关的一切。我沈思怡在12岁之前,是没有家的,直到我遇到陆可。和我有血缘关系的,根本不是我的家人,我的家人不应该是这样的,逼我吃会让我过敏的水果,大晚上半夜不着家,喝得醉醺醺偷我的钱,长年从我的生活中缺席但时不时指点指责我的人生。陆可才是我的家人,我自己可以选择的家人。我因为我自己的错误,和陆可走失走散,那是我应得的结果。我对她念念不忘,是因为恩情没有机会报答,注定要抱憾终身。陆可当然不是我的‘普通朋友’,她是我私自认定的家人。所以,如果你想要找我家人的麻烦,你就试着先过我这一关吧。”
乔乔放下手机,一边动手删除屏幕上的文字,一边抬眼看着沈思怡:“我会删掉信息,思怡,你把刀放下。有事好商量,没必要这样。”
沈思怡放下刀,用手掏出手机,扔给乔乔,手机砸在桌面,发出并不和谐的巨大声响:“在我手机里面,目前只有三个联系人,你、我爸、陆可。你自己可以看,陆可的联系方式已经被我拉黑了。乔,你可能觉得我在骗你,但是实话实说,陆可活在我心里,不过是个已经死了的人。我和她闹掰了之后,尤其是去年见完她最后一面,就在自己心里给她建了个坟,挖了个坑,但是因为我当她是家人,所以我舍不得,我就在坑里埋的是自己。坟在,坑在,人在,心死。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会和她有什么未来的联系,我不打算回国的,我打算在这里,在这个海岛上度过完我的余生。既然当初决定做你的女朋友,那就是有了当你女朋友的觉悟,不会不知天高地厚,得陇望蜀,吃锅望盆,还自以为瞒天过海。所以,陆可不对你构成威胁,放过她,让她在没有任何与我有关的未来平静生活吧,我已经拖累她很多年了,不可以再继续了。”
——
8个时区、8120.65公里之外,身在北京参加学校军训的陆可在2009年9月5日、6日接连两天都没有睡好——没办法,谁叫她被安排在这两天夜间执勤4小时呢?但就算不执勤,她也会第二天盯着黑眼圈。在有消解不开的心事时,人往往就会这样,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去年今日此门中,误打误撞在校园撞见沈思怡。虽然一言不发,但是两个人距离那么近,能够确认对方还活着。
而今年,连对方是否存活、身处何方都不知道。认识沈思怡之后对方第一次缺席的生日,如此这般,悄然度过。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新生军训是安排在大二学年的初始,所以此刻穿着让自己有些呼吸不畅的军训服装,面对已经相处一年的同班同学和同寝同学的招待,甚至是一部分素不相识、来自其他学院的同年级同学的祝福,陆可会出于礼貌和尊重露出感激的微笑,并说谢谢,但那个笑容很拘谨,道谢的纯度有多高,只有她自己和天知道。
思怡,你现在还好么?你到底在哪里?你为什么在去年找到我之后就消失不见?你为什么不再联系我,也抗拒被我找到?这些问题,在陆可心里盘亘足足一年,挥之不去。
说话已经是一年前了。大一开学,时值学校学生会、校团委还有各个社团招新。在走过负责大学内部刊物的社团摊位时,陆可静静驻足。她想起了很多很多,如果那是一条河的话,那么它的湍流足以从上游带来很多回忆,也足以带走很多想念,到不知所终的下游去。社团的同学热情地问她是否愿意加入,陆可连犹豫都没犹豫,直接说,抱歉,我只是随便看看,技艺不精,更无才情,遑论文采,就不献丑了,然后转身离去。
没有沈思怡,就不会有陆可在《生活家》的成功投稿。没有沈思怡,就不会有陆可为《Look》投入的日日夜夜……这只是与办刊物、写文章有关的生活切面。其他的呢?没有沈思怡,陆可很难想象,自己何以度过初中时候妈妈去上班的晚上和高中时候大段大段家中只有自己的漫漫长夜?这当然不是说,沈思怡只是一个用于消解孤独感的大型摆件。
其实,沈思怡在陆可的家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安静到仿佛并不存在。但活人和空气毕竟是不同的,热源、呼吸、心跳、响动,撩拨着空气,从沈思怡坐着的位置细微地传递到陆可面前,令陆可心安。陆可就算再专注,毕竟也有稍稍懈怠、放松走神的时候,悄悄抬眼,会发现沈思怡从不远处坐着的位置看向自己,目光在平静之中掺杂着微妙,大概就是溪流中突然跃起的一两滴水珠、烛火中突然晃动的一两下紊乱。陆可不止一次对上沈思怡这样的目光,有几次沈思怡立刻收回注视,重新看向桌面和功课,有几次则没有,生生继续望向陆可。两个人的目光大概是纠缠到陆可觉得不知所措,就自己低下头来,感觉脸上发烧,也就不知下文,不问后续。
大学过的是集体生活。宿舍是四人一间,上床下桌。距离宿舍不远的同层,有外面是水房的厕所。水房的顶上有两根粗粗的金属线,用于挂洗完的衣服,贴着水房的墙壁,有两排用于盥洗的铁皮水池。天南海北的同学,没有谁是坏心眼或者故意一说,但是生活习惯经年累积成的差异,还是会渗透在日常生活中,成为有点别扭但又不忍心说出口的细枝末节。挂在金属线上的衣服,有的人是没有意识到最好拧干之后再挂上去的,于是受着重力,衣服里面吸满的自来水就密集地落下来,在最初的时候形成“水帘洞”,之后“水帘洞”消失,不过还是会恼人地落下水滴。把自己的衣服和这样的衣服挂在一起,大概会许久都不干,甚至干了之后再湿掉,到了夏天入伏的季节,只能许愿着潮气不要太旺盛,否则就是点点霉斑,生生毁了一件衣服。以及,有的时候,略微新一点、好看一点的衣服,是会莫名其妙就再也找不到的,原因……想想也能猜个一二三。
有一次,陆可曾经因为把衣服拿回宿舍晾干,但是查寝的时候忘记收了起来,而宿舍带来了一次扣分。那个时候,大一开学还没太久,大家还都是半熟不熟的同学,自己因为学号排在班级的末尾,被分到了另外三个姑娘是同一学院下面其他专业的房间,听她们嘴里含着水练习多击颤音rr,有一种格格不入。担心成为“异己”的自己,行事小心翼翼的,结果还是出了问题。不经意听到三个同屋子的姑娘在她们班的同学面前议论,说她们房间那个别的系的北京本地人果然是娇气,晾个衣服都要搞特殊化,啧啧啧。
虽然后来熟悉了,大家都有说有笑,对这个事情不再在意,但是成了陆可心里过不去的一个坎儿。她在想,如果思怡在的话,她会怎么做呢?会继续我行我素,喜欢在哪里晾衣服就在哪里么?还是冒着被宿管批评、没收的风险,买一个可能让这间寝室的用电功率爆掉而瞬时跳闸的“小太阳”或者电暖气?陆可甚至在想,如果思怡在自己的身边,听到自己被别人议论娇气、特殊化,她会风风火火去要个说法、掰扯个明白么?
几乎是每次在水房滴滴答答晾衣服等风干的时候,陆可都会想到沈思怡曾经指着挂在家里阳台风干的校服,问自己是不是讨厌两件校服离得近。自己当初说了什么?怎么可能会讨厌沈思怡的校服和沈思怡这个人呢?突然之间,陆可心惊,这样说的自己,和日后在大雨中哭着对沈思怡说“我们不再是朋友了”的自己,自相矛盾。好吧,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时过境迁,发生了不可逆的变故,但自己真的就讨厌沈思怡,到了非要和这个人闹到分道扬镳的地步了么?
和沈思怡在高三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愣是形同陌路,假装对方并不存在。背后的原因,仅仅是因为那个叫韩淮的男同学?这么说有些语焉不详了,那就说得再细致一些,是因为沈思怡抢了自己“喜欢”的男同学,当着全年级人的面亲了韩淮一下,并且导致《Look》被迫停刊?
等等,有些事情不太对吧!所有的细节,都禁得起推敲么?
高三的一年,父母依旧不在自己身边,到了第二学期,家中还出现一些不大不小的状况。所以,陆可忙着学习,忙着复习,忙着做卷子,忙着在没有人给指导意见的情况下,自己查着《北京考试报》还有两本印着历年分数段、录取情况的报考志愿,斟酌着分数和排名,选择学校和专业,甚至是忙着找借口不去细想自己和沈思怡的不愉快。彼时,她脑子里有很多“正经事”占据着,不愿意想,也没有时间想。现在,自己已经进入大学,日常不再是紧锣密鼓,真的不打算重新清算一下过去头脑里的那些妄念、猜疑和误判么?
人,尤其是成年人,是不愿意轻易低头甚至道歉的。对着别人,鞠躬悔然,说“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应该这样想/说/做”。这无异于压垮脊椎、弯下膝盖,把自己置于弱势的一方,处于被动的局面。推翻过去自己有着弊病的一面,何其难也!所以无论是现实中的局中人、棋子,还是艺术作品的旁观者、看客,都经常为那些梗着脖子不肯低头、错了也非要说自己对的人和事而唏嘘不已。那是多少荒谬的“开端”,瘟疫、饥荒、战争,那又是多少悲伤的“开端”,误解、背叛、别离。
起初,陆可是打算生生闭上眼,对这个天大的不愉快选择无视的。但是,静置了将近一年,头脑里的狂热早就消散,尤其是在校园里面三次撞见欲言又止、表情认真又哀伤的沈思怡,她觉得,这桩案子,有必要从箱底拿出来卷宗,抖搂干净灰尘,仔仔细细一字一句地看,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紧接着,就是自己在2009年1月、大一第一学期期末夜深之时接到的那个堪比“午夜凶铃”的神秘电话。它能沉默那么长时间都不挂断,好像一直在幽幽探听,但就在自己说出来“思怡,是你么?”之后就立刻结束,未免也太蹊跷了。室友告诉自己,074开头的是英国移动号码的号段。陆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在想,按照沈思怡的脾气秉性,没有任何同学知道去了哪里的沈思怡,会不会真的就此别过、远走他乡?沈思怡似乎是这种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一咬牙,一跺脚,就做了决定。中考前的最后一个月不是这样么?那么这一次也是,只不过更狠,是根本没有回头,归期无期。
想通了这一点,陆可笃定地认为,打电话的人就是沈思怡,那么自己要做的就是打回去,哪怕这会是国际长途,只需要几分钟,几十元的话费就没了。之所以不再选择联系沈思怡曾经的手机号,是因为那个号码自己在大一的课余试着联系过,被无情的系统机器音告知,“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否则,何必要等到一个陌生来电追到耳边,才行动呢?
陆可拨通了那个074开头的号码,每一次都是无情的系统机器音,在“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您呼叫的用户正在通话中”“您呼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几种应答之间切换,无非是全部换成了英语。电话打不通,陆可只能选择了最后的途径,发短信,但也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线索重新断掉的时候,清明节气已过,人间又是春天,校园里面的生机重新吐露在草地、花丛、树梢。陆可放眼望去,鲜艳的色彩竟然变得如此锐利,足以刺痛她的眼睛。她哭起来,如果不是因为担心引起周围人的侧目,她可能会选择放声大哭。今后再也见不到沈思怡的想法犹如黑洞,拉扯她的心脏,让她胃肠抽搐。
自己已经长期和父母过着“双城两地”的生活,但她从未担心过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母。她有假期,那个时候就会回到老家去。北京的家,已经作为公产被父亲的原单位收回。就算没有假期,只要父母一个电话打来,说“小可,爸爸妈妈想你了,你回趟家呗?”,自己就买一张火车票,或者高铁票,早上可能还人在北京,当天晚上已经躺在济南的家的床板上了。
相比之下,自己虽然在高三一年依旧和沈思怡同班,但已然是过着“双城两地”连貌合神离都算不上的生活。肉体看得到,但还避而不见,遑论精神与内心。
每每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沈思怡,陆可觉得,自己手边再有意思的课本都读不进去了,知识变得味同嚼蜡。
陆可可以等待,她永远可以等待的。人生是漫长的旅途,免不了充满一个又一个交叉的十字路口,我们和诸多的熟人、陌生人,在此擦肩而过,或驻足攀谈或携手向前,或挥手告别。想要穿越某一条或宽或窄的街道,就需要等待控制那条街道的红绿灯,再通行过去。陆可可以等待一个又一个红绿灯,但她在一个特定的红绿灯前面被拦截下来,然后告诉她,她需要做的,仅仅是等待,而这个等待,或许是堪比死刑的遥遥无期。
这人世间的日子,是一定要走到这一步么?并不是。但很多个路口串连起来的街道,都是单行线,过去了就无法返回,观赏沿途风景只此一遍。那一句“我们不再是朋友了”,大概就是这么神奇的机关,像是单行线的标识,又像是铁轨的扳道岔。把这句威力极大的话喊出来,往后的日子,岂止是少了一个朋友那么简单?如果自己的灵魂是一张纸、一本书,那么大概自己喊出来那句话的时候,就是生生把纸揉皱,把书撕烂,然后等待风来,看着它们飘摇在其中,满天纷飞、支离破碎。
岁月静水深流,感情的滋长悄无声息。人非木石,先不辨明那是具体什么种类的羁绊,试问日日夜夜靠得那么近,就算对方真的有错,还不能靠情分赢得一块免死金牌,换来一次辩驳的机会么?陆可问自己,当初做了什么?是不折不扣地把沈思怡手里那块免死金牌打落在地上,强硬粗暴地让沈思怡闭嘴别说。沈思怡找过自己那么多次,要深谈,想聊聊,交个心,自己做了什么?沉默、打断、回绝。沈思怡到了最后一次交流,不管是为了将就自己的身高还是愧疚,是弯着腰和自己道歉的,脸上没有半点不诚恳。然后就被自己一句“我们不再是朋友了”给交代了。把高中三年完整地回想一遍,换一个位置,自己是沈思怡,那个爹不疼、妈不爱、没有家、最怕无处可归的沈思怡,没法不跑开,从此之后选择在陆可面前当一团安静的空气。
沈思怡就算和自己不是朋友,但也算得上是家人吧,否则怎么会允许她和自己共处一室,吃一锅的饭,甚至躺同一张床板?想到这里,就是思考无法再深入下去的痛苦,再往下不是不行,但恐怕自己会失控,会崩坏。那种痛苦,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一句话,不仅是自己弄丢了一个家人,而且擅自、武断地让沈思怡失去了一个容身之地。没有家的沈思怡,为了避免进一步受到伤害,只能跑起来,跑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打不过风暴的时候,就变成风暴本身。
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捅了什么刀子,伤了谁的心,耗费了太久太久,得出结论太慢太慢。而且,自己痛哭失声,是做给谁看?所以,失去沈思怡,是自己应得的结果。活着就是一轮轮的赌博,放错了筹码,做错了判断,那就要愿赌服输。
——
在陆可痛哭失声的时候,沈思怡在哪里,做着什么呢?
在伦敦,在对着一个叫乔乔的人甩脸子,态度冷冷的。
——
大一学年结束的时候,当年的高三三班班长组织了一次班级聚会。事实证明,陆可“孤陋寡闻”消息不灵,班里出国的人有好几个,基本都是对高考结果不满意的,只有一个人是因为家里人投资移民,去了国外。但就算出国,都悉数放假期间回国。
唯一的例外,就是沈思怡,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在做着什么的沈思怡。
在班级聚会提前包场的餐厅,陆可尴尬地发现自己旁边落座的是韩淮,而自己早就没了高中时候那种“上赶着往上贴”的想法,只想坐得远一点,越远越好。韩淮倒是落落大方地和陆可打招呼,叫她“陆同学”“陆主编”,第二个称呼听得陆可心里别扭。《Look》不再,有这头衔又有何用?
陆可没话找话,说:“如果思怡在这里,就好了……她可能会希望坐在你的边上,你也是……”
韩淮摇了摇头:“沈同学来了,如果真的坐在我旁边,可能会超级尴尬。”
这话让陆可费解,刚想追问的时候,就听到班长在逐个点名。大家似乎都意识到了唯一缺席的就是沈思怡,于是目光齐刷刷投向陆可,异口同声传来“陆可,沈思怡呢?”的疑问。陆可说不出话来。这个时候,韩淮出来解围:“别难为陆可了。毕业了之后,很可能沈思怡最后联系过的人是我,然后她就失联了。”
“呀,韩淮你可以呀,不愧是沈思怡当着全年级的面亲过的正牌男朋友。”有人起哄。
“歇了吧,你再说屁话,老子一会儿拔你油管子废了你。有些话我没机会对着全年级的人讲,但是我需要对着咱们班同学说清楚。沈思怡今天不在,当事人只有她和我,所以只能我替她讲。我现在对她没意思了,但是曾经喜欢过,听她被风言风语,我忍不了,不能让她不明不白的。沈思怡不喜欢我,这是她自己说的,在我俩被老师叫走谈话的时候。”
一时之间,高三三班除了不在场的沈思怡、说话的韩淮,其他同学都哗然,陆可自然也是异常震惊。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怎么理解不了这个情况?所以说……当年沈思怡当面和自己说的“我没骗你,我真的不喜欢他”,是真的没有撒谎……
散场的时候,陆可拉住韩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倒是真的难住韩淮了,因为事实就是一句话的事实,别的他也讲不出来。
“沈思怡给我发短信,哦对了,因为那个时候我还对她抱有一丝幻想,所以短信一直存着没删,我给你看。”韩淮掏出手机,给陆可翻着短信记录,“沈思怡问我,你在哪里上学,抱歉啊,我当时直接就和她说了,没过脑子。我想着,你是她是关系最好的朋友。但是……说实话,你俩高中的时候,尤其是文科班组建之后,怪怪的。我大学同寝一哥们儿和他女朋友闹别扭,打冷战,和你俩当初那个劲儿,怎么看怎么像……我说这话你别吃心啊!我就一傻大老爷们儿,不太懂你们女生之间的事情。哦对,还有一个事儿,沈思怡八成不知道我知道……你看就是这么绕。如果她知道我知道,绝对是不希望我和你讲的。沈思怡和我挨完处分之后,咱们学校的百度贴吧里面有一个帖子楼,里面有人说你和沈思怡闹掰,是因为我,是沈思怡抢了你男人,有穿马甲留言的,有只有IP地址的。沈思怡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弄清楚了那些人主要都是谁,甚至有外区兄弟学校的。她忍了一年,高考完第二天就出去找这些人算账,打得对方满地找牙的,她自己也没少挂彩。以及,刚才有条信息没给你看,因为里面我贸然评价了你,挺失礼的。但是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毕竟是沈思怡失联之前,我发给她的最后一条信息,里面也有我的真实想法。”
然后,陆可就看到了韩淮发给沈思怡的那条信息——陆可主编对我,大概是从来没有喜欢过。她看我的眼神,太干净太寻常了,水至清则无鱼,远没有她看你的时候专注、热情。和我一起打篮球的哥们,曾经问我,陆可总想要找我,是不是因为我在抢沈思怡,‘陆可的沈思怡’。如果你是男生,陆可同学肯定会喜欢你的,绝对没我什么事儿。对,这是一群满身臭汗的大老爷们说的。
“陆可,我看在同学也是校刊同仁的情谊上,说一句掏心的话,希望你别介意。沈思怡如果真的和谁有事,那和你的概率远大于和我的概率。或者是,压根本来就没我什么事,我只是搅浑水的一条鱼罢了。”
陆可听毕,面若白纸,眼如黑洞。
陆可站在夏季的热风里,热浪包裹着她,是杀人诛心无形的窒息。
陆可从高中开始、尤其在高二觉察、最终在高三开学达到峰值的一种不安与恐惧重新被释放,那就是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对韩淮有过任何同学之上的想法!
她一次次站在综合楼5层的玻璃房子俯瞰也好,一次次试图接近韩淮也好,是她希望灌输给自己“我大概可以喜欢韩淮”的一种信念强化,而这种奇怪的动机背后,被她无法接受的一个事实驱动,也就是她无法简简单单、普普通通像对待其他同学一样看待沈思怡!这件事让她感觉慌乱到手足无措。尤其是当听到年级里面说她和沈思怡关系有这么那么好的一点点风吹草动的时候,那种窃窃私语就变成了巨大的嬉笑,在她耳边吵闹,她寝食难安,以为全世界都抓住了她的什么把柄,接着下一秒,“变态”“下流”“无耻”“背德”“叛逆”的帽子,就一顶接一顶扣到她的头上了。
她必须证明给自己看,也需要适时地证明给那些碎嘴唠叨的同学看:我陆可是可以喜欢男生的,我是正常的!你们看看我呀!我怎么可能会和沈思怡有事呢?!沈思怡和我一样,都是女同学,两个女同学之间有事,你们这是在想什么?!这种徒劳的自我信念强化,最终在“文科班联合”赢得年级的篮球赛后,被戳破谎言。当沈思怡以更快的速度,超过自己,来到韩淮面前,并且亲下去的时候,陆可惊恐地发现,在眼前的一片凌乱、耳边的一堆噪音中,惊恐地剥离出来几件事情:自己从未喜欢过韩淮,自己无法接受沈思怡喜欢韩淮,自己无法接受沈思怡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其他人。
所以说……自己在雨中对着刚刚挨完处分的沈思怡说的那些话,是慌不择言还是精神错乱,无论哪种说法,都一点也不为过。
《Look》的夭折也是。比起来沈思怡因为一个清奇的行为让大家的《Look》停刊,陆可更加无法接受的是,“她俩的”《Look》、沈思怡的《Look》再也不会回来了!
所有的所有,都是围绕着沈思怡。兜了那么一大圈,才发现自己是骑驴找驴,原地打转。
我需要找到沈思怡,我必须要找到沈思怡,不管是向沈思怡道歉也好,还是为了和沈思怡确认有一件事也好……!
饱受这个想法困扰的陆可,在结束班级聚会的当天晚上吃过食堂的晚饭之后,不知不觉中从西三环北路的2号一路向南走到了56号。莫名之中,她觉得心拍少了一下,无缘无故。她看了看手表,天呐,已经这么晚了!匆匆往车站走去,她需要赶在宿舍楼关门前回去,只能坐倒数几班公交车返回——但就算回去了,今夜注定失眠。好在这个暑假她选择留宿,同宿舍只有她一人,所以她的辗转反侧也不会影响到任何人。
——
在陆可辗转反侧的时候,沈思怡在哪里,做着什么呢?
在伦敦,睡在那个叫乔乔的人家里,和乔乔鬼混,在乔乔的臂弯里,黑白颠倒,人鬼不分。
——
能在2009年9月5日和6日被安排进行连续两天的夜间4小时站岗执勤,陆可感叹,这除了是造物主的捉弄,想不到什么更合理的解释。
所有的人、事、物,都在提醒着她那个已经两年多没有过交流、一年左右没有再见面的沈思怡。
现在,此刻,陆可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没有他人的侵扰,在黑暗与夜风中,打电话、发短信,只要不被教官和老师抓到就好。可是,她怎么联系一个根本联系不上的人呢?陆可努力抑制住声音啜泣,才知道原来站着哭也可以这么累。
写一封信,写给一个不存在的人。
寄一个想念,寄给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地址。
等一艘船,等待的船早就脱离航线,忘记目的地的存在。
——
在陆可暗中饮泣的时候,沈思怡在哪里,做着什么呢?
在伦敦,被酒精放倒,在乔乔的指头下高|潮,而她下意识地喊出来的名字,竟然是陆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