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
五月初五，飞龙在天，乃祈福纳祥之大日。若是雨过天晴，偶有彩虹惊现，那是极好的。若是碰上儿童节，那是双倍的欢乐。大人不提孩童自然也理会，只要是节日，来自大人的怨言也少了起来。这一天和和气气，装作一个乖小孩又或是撒点娇，大人都能理会。若是说上几句吉祥话，那是极好的。纵使没有任何仪式，吉祥与忌讳是万万要牢记于心的。
五月初五，男人们收获了自己的船只，女人们收获了全新的连衣裙，孩童们收获了丰盈的皮蛋。在收获快乐的层面上，人们不分年龄。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大人，在端午之际，面向水塘，面向族人，共同演绎一场华丽龙舟赛，这是所有族人的骄傲，是极大的欢乐。
长江之水天际流，流入母亲河，注入我们的魂魄。
从母亲河里拖来的船只，摇身一变成为抢手货，龙头龙尾风采活现。
午饭过后便是开赛盛典，村口小的容不下龙舟，四处可见异乡人。无论男女，人人争先靠前，只为一睹精彩盛况。在广场舞兴起之前，农村生活几乎无娱乐性质可言。在长江以南的偏远小村，这里奉行佛教，与佛教相关的大祭祀偶有舞龙弄狮，一般在正月里，印象中只有很小的时候见过。年轻人忙着外出打工，小孩忙着上学，许多活动的参与也就只剩下一些孤寡老人。在岁月的更替中，不少活动已逐渐淡出历史舞台。
端午龙舟赛，勉强撑到了2020年代。
如今追溯的是约莫20年前的景象。
头发花白的长老立于舵手位置，左右都是村里的壮士，如今他们是年轻有为的水手，要与对方船队展开激烈对决，为了族人的荣耀，他们势必奋力击搏。
我的父亲，他也出征在即，在最右边第二的位置，穿上了村委发的黄色队服，面露喜色。他是龙字辈，如今要像一条真正的龙战士一样，和族人们一起争得荣誉。
只有稍微年长一些的男人才有资格上船，小孩与妇人作为观众负责呐喊助威。
村里有千余人，是附近的大村落，队伍按照上下垸分成两组，有许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一出现在水面上，我不知道他们是敌是友，我脑子里只关注着自己的父亲，只有父亲与我最亲近。
当时针转向未时，太阳火辣正当头，比赛也正式开始了。爆竹雷动，龙头雄起，双桨激起千层浪，秀青波。
岸上的人儿也不松懈，小孩儿的皮蛋吃得满脸都是，在参差的人影中，有哭泣与埋怨，更多的是铆足劲地鼓励。
白色碎花裙的姑娘，从早到现在，换了三套衣服，也许是玩水过头了也许是有朋自远方来，在家门口，她是绚丽的蝴蝶，十四五岁的年纪，有着花岗岩一样坚韧的眼睛。
那双眼睛，注满了一切希望与迫不及待，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跟她一样去了城里不再回的孩子。
而我那时，似乎只顾着兜里的皮蛋。那天拎着一个粉色的布袋子，上面锈了一朵巨大的荷花，里面装满了5颗蛋，是一大早母亲装好的，可以吃一天。我以为节日的时候大家都要吃一天的皮蛋，喝一天的啤酒，划一天的水，那是极其快乐的一天，我不想浪费。当我还是一个小小孩，那种快乐似乎是在完成一项使命，从早到晚，我牢记着母亲教会的美德。
当然并不是所有小孩都爱听美德故事，他们更钟爱童话，乐于冒险。有个比我大三岁的姐姐，爱跟男孩干架，也爱跟她的弟妹干架，很显然，我的皮蛋碍到了她的眼。
“吃什么吃，吃不下别硬撑，都要吐了还吃，扔了！”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皮蛋喂了塘里的鱼。
“谁说我吃不下的，我还可以吃，你扔它干嘛！”
“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脸糊成什么样！”
不光脸糊了，手儿也满是绿油油的皮蛋渍，就算这样，也不能任那丫头占了上风，在家被压着脾性走，在外头，可不能也让她占了威风。
“要你管！老妈给的皮蛋，你给扔了，你等着瞧吧！”
来到母亲那里，只见人群里满是栀子花的香味，有一群小小孩围在她身边，感觉再怎么挤也挤不进去，索性，留到家里告发得了。
太阳越来越大，喝彩声渐渐小了起来，电线杆上的小鸟也都溜到河边乘凉去了，水边的人家纷纷端出家里的凉茶与大伙儿一起饮茶观战。两个回合下来，我们没有赢，父亲已下船，看得出来，他没尽兴，没办法，还有很多后生没有上过船，得留点机会给晚辈。
船在动，人却不能跟着一起动，我们只能站在岸边掂着脚尖左右张望着水中的一切，包括一只蓝色翠鸟。它的舞步精湛，可惜人们也注意不到了。
到了后来，谁输谁赢呢，小小孩也不关心了。那些叔叔爷爷们在船上好似回到了青年时代，青年的他们关心着自己的前途与命运，包括一场船赛，族人们的荣誉，刻在江河的岁月里，倒映在远处的青山中。
青山不言，黄昏在后，雨绵绵。
一场盛大的太阳雨，乱了心智，狂撒在龙舟的上空，带来了几块乌云，短暂地让太阳小了起来。雨后见彩虹，那是极好的。小小孩心里都在期待着，书本上的彩虹，照耀到现实大地，会给人带来幸福。
幸福是什么，从我母亲那里，从我父亲那里，似乎没有一个完整的答案。
直到彩虹真的出现了，豆大的雨粒打在脸上有点疼，彩虹是真好看啊，横跨东南天。相顾无言，唯有彩虹是真美。
彩虹的谢幕，船赛也接近尾声了。没有鲜花没有掌声，结束的时候，波浪宽又宽，我们的心思早已飘散到晚餐的筹备上。
龙舟散去，小孩欢呼，纷纷涌入池塘，如蝌蚪投江，瞬间在水中央撑起了一朵朵涟漪。
翠鸟再次飞回，它的舞步精湛，涟漪也变得十分客气。
数声啼觉，晚霞满天，孩童伊始，坐拥云巅。
五月初五，一场雨水打入江南小垸，乘舟去看彩虹天，若是奏以乐合以歌，万顷碧波携池燕。
近闻，龙舟依旧，雷轰轰，父亲未在，鼓隆隆，长裙飘逸，母崛起。尔不在，何以壮士相远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