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今朝 并不存在的十八岁
写于2017.11
有段时间我总是觉得郁郁寡欢,都说人的快乐就像充满了氢气的气球,却总是飘不了多久,鸡毛蒜皮的事轻轻一扎,气球就破了。而那段时间我的气球一直都被颓丧地扔在角落,瘪瘪的很难看,又因为无人问津它,所以显得很可怜。
但我没有办法,那时候我已经过了十八岁生日。人一旦过了可以撒娇的年纪,就总想着做出成年人那种经历风雨无坚不摧的姿态来,而我那点可怜的自尊不允许我跳出这个设定,虽然跳出来也没什么,无非是多听几句类似于“你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的陈词滥调。但我从出生开始就好像被谁给推到了一条以死亡为终点的马拉松竞赛跑道上——我和我周围的人都一样——只是我越来越不知道我在和谁竞赛,从学生生涯那固定的几个名字开始,我的神经就被像皮筋一样慢慢被拉长紧绷着,倍感疲倦,不知道哪天会“嗡”得一声突然断掉,弹回去的皮筋则会伤害到其他还活着的人,比如我的父母,还有我那未知的爱人。
后来我总觉得自己很可怜,而看看周围人,我觉得他们好像比我还可怜,因为他们看起来连自己其实是身处一种异常的状态都不清楚。有一次我不小心把这种缠绕我心中许久的发现说漏了嘴,母亲很吃惊地看着我,我回以同样吃惊的眼神,没想到自己的内心深处仍然对母亲怀有一些期待。
“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事儿了?”她看着我,而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她内心的答案。我懂她是什么意思,她希望我跟她说我这句话只是应激状态下一时的感慨,而非这么多年得来的感悟。从初中以后她就有些战战兢兢的,尽量不和我谈这种比较灰色的话题,她明明知道关于这些我有一大堆话(或者说牢骚)想倾吐,但她总能巧妙地避开引爆的雷区,跳过这个话题,我猜想着因为那样的我是她没法应付的,是她感觉陌生的,所以她才这么恐惧和我谈论这些。而不擅长主动进击的我只好继续扮演她那乖巧阳光并且没什么头脑的女儿。
我和母亲总是互相假装着相安无事,假装不知道对方心里的想法,这样深爱着彼此,偶尔也会厌烦对方,但只要不和对方接触,冷静一晚上,第二天又能恢复原来的状态。而这些平静生活里的默契和暗流,和父亲是无关的,父亲不懂得去主动了解他的妻子和女儿之间是如何相处的,忙碌的工作让他不得不缺席太多,也让他无心关心这些——对于一个常年在外工作的人来说,只要回家时看到的是两张亲切微笑的脸,就足够让自己相信只要物质上富足了,女人们的生活是简单而幸福的。
我点头肯定了母亲问题的第二天,她突然买了面粉和菠菜回来。一大早我就被厨房里咚咚咚的切菜声吵醒,我还迷蒙着双眼,穿着拖鞋走到厨房门口正好看到她麻利地把鸡蛋打进碗里,还是个双黄的。母亲似乎因为打出了个双黄蛋而开心起来,转身就用带着菠菜清香味道的凉凉的手拍了拍我的脸——这是她特有的表达亲昵的方式,母亲从不主动拥抱亲吻我,我也一样。
我有些明白她的快乐,又不太明白,但我也没再提昨天的话题,我不想戳破母亲那好不容易才悠悠飘转起来的气球。
“你爸今晚回来啦!”母亲边取出一副筷子一边这么说,每次父亲回来家里就好像过了个小节,卫生会被彻底清扫一遍,做的菜会比平时多出一倍,就连母亲脸上的笑容也和平时不太一样了。而这种变化让我在享受一家人齐聚的温暖时内心又倍感受伤,果然母亲是需要父亲的,仅仅有我好像是不够的,父亲能给她的一些快乐我给不了,我甚至连安慰都给不了,但我不能为了保持这种平静而私自将父亲排除在外,我连我的渴求都无法诉说。母亲的眼神总能恰到好处地封住我的嘴,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心理有问题。
我和女友谈起过这些事,在听到她说她父亲家暴的时候,我就忍不住以一句“其实我也想让我父母离婚”为开头,一口气说了很多事情,有的是真的,更多的则是添油加醋到可以被称为谎言,我任性肆意地扩大了事情的严重性,并且从这种变相的诋毁和女友的点头赞同中感受了极大的满足和快乐,我的气球飞得老高,谁也无法射下它,除非是住在云端的母亲。
然而射下我的气球的并不是母亲。当我飘飘然地回了家,一开门就看见了热气腾腾的餐桌,牛肉汤的香浓味道扑面而来,其间夹杂着凛冽的香菜味——我是不吃香菜的,然后我就毫不意外地看见了父亲那张笑着的脸。
我们一家人除了母亲之外都很爱笑,笑几乎成了父亲的招牌表情,而我也一样,尤其是笑容里那种略带沾沾自喜的模样简直如出一辙。我对着镜子试着笑过好多次,就是改不掉笑容那种轻薄的满足感。为这我暗暗地恨了父亲一回,并总在父亲对着我笑得时候尽量不予回应,或者是刻意摆出弧度微妙的笑容,让人看着心里不舒服。
而父亲却总是不在意这些,连我精心设计好的报复他都感受不到,我最恨的就是这个,因为连我的恨意都是软绵绵的棉花,对别人没有丝毫杀伤力,我简直感受不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几斤几两。
那会儿我刚上高中,心思和头发一样都乱糟糟的,我也无心去打理,反正也没人在乎,我这样告诉自己,不管是父亲和母亲,他们都不在乎,他们连婚姻都懒得打理,深水下的漩涡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察觉到了,我为此深深困惑着,并且一意孤行地厌恶起这种看似平静的虚假生活。当我第一次看到父亲轻薄的调笑,让我知道原来他真的并非表面上的忠厚老实,年轻躁动的男同学会说的那种黄色笑话,父亲也会用它们来和女人调情,并且对象不是我的母亲。发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出乎意料地平静,并且不动声色地把父亲的手机放回原处,下定决心假装没有见过这些事情。
少女时代的我有一种天赋的警觉和不安,然而在真正看见了那被撕裂的空洞之后,我还是选择了缄默不言。就这样,我一边恨着又一边眷恋着有香菜味道的生活,我始终笑得轻薄而满足,我无可救药地软弱着,用尽力气只为了把自己的气球扎成了一堆破烂,并将自己对家庭的期待涂抹得无比难堪。
我告诉自己我只是不想伤害我那把生活重心放在厨房和孩子身上的母亲,嫁到异乡的母亲可以说是伶仃一人,父亲家的亲戚并不待见母亲,因为她的不谙世故和正直严肃,母亲不会因为是亲戚而多给对方些所谓的面子,一旦触到母亲的底线她是不肯忍气吞声的,结果要么是对方向母亲道歉要么是两家彻底不再往来,亲戚中有几家不是善茬,其余又是些只会窝里哄的废物,他们看不惯母亲,母亲则看不起他们,立场如此分明,父亲常为这些事情和母亲争吵,而我则惶惶然地看着他们。我始终是个局外人。
局外人。过了很久,我才承认自己无论是处在什么样的家庭剧场里,都只是个旁观者而已,我从未做过任何努力,只是超然冷静地看着自己的家庭分崩离析。任何脱离常规的事情都会迟早被察觉,只是母亲的察觉来得异常缓慢和突然,那天没有人去接我回家,我那天赋的警觉性又发挥了作用,当我惴惴不安地回了家,果然看见父亲和母亲沉默对坐,空气仿佛被冻住似的,我艰难地呼了一口气,跳入脑海的第一句话是“终于来了”。
终于来了。那个被撕裂的,缓慢扩大的洞口,终于还是被母亲发觉了。
我无数次回忆那阵子的事情,却始终想不起来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我们本来就聚少离多,所以交流甚少,几乎没有谈过心。但我始终记得儿时父母一次激烈的争吵时,被惊醒的我嚎啕大哭,母亲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父亲,手里还拿着一个空杯子——她刚拿它泼了父亲一身。父亲走过来轻轻抱起我,拍着我的背安抚我,手掌温暖巨大,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别吓到孩子。”
只要我一想要把所有的事情告诉母亲,这件事,这句话就会跳出来,我想到他曾赋予我的安全感,曾经陪伴我走过我的童年,心底就会非常柔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他,觉得母亲也并不了解他,但我依然爱他,母亲也是。并不是在一起越久就越了解对方,比如我本以为我足够了解母亲,我以为在母亲这里,父亲的事是不可原谅的,然而当我有点绝望地等着被通知我即将成为单亲家庭的孩子时,一切风雨又悄然平息,他们两人仿佛商量好了一般集体忘了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凝视着那个洞口,心里在怀疑着,被撕裂过的伤痕也能慢慢愈合吗?
然而我也没有去问。此后父亲回家的频率一下子多了起来,母亲也照常将重心放在厨房和我身上,就这么平静地过了好多年。
直到很久以后,有一年过春节,我们一家照常一起吃着年夜饭,电视在放着热热闹闹的春节联欢晚会,窗外万家灯火明媚着,我在热烈的爆竹声里也感受到了喜庆的节日氛围,不管是谁在此刻都在向往着明年是更好的一年吧,我这么想着,不知怎么的就对着父母脱口而出一句:我爱你们,新年快乐。
他们都集体愣了一瞬,而后母亲轻轻笑起来,夹了一块肉放在我的碗里,转身进厨房准备甜点。我抿着嘴低下头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而父亲则没说话。他仿佛是想起了什么,眼里有隐隐的泪光。然后他突然扭过头来,对我仓促且尴尬地含混说了一句“爸爸对不起你”,不等我的回应就站起身来快速走进厨房。
我坐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桌上慢慢凉掉的菜,这些缤纷的菜,我从来没有关心过它们是如何被制作出来的,我对我的家庭曾经充满不解和怨恨,我用沉默和时间去消释我内心的郁结,但我也从未关心过同样身处这个家庭的另外两个人是如何经历这些无声风雨的,我甚至没去了解过他们为何相爱……一瞬间所有往事擦肩而去,我听见我们曾经也那样开心地欢笑过,母亲第一次给我织毛衣,父亲第一次给我做饭,而更多的事情,我早就不记得了。
厨房里隐约传来母亲的抱怨:“……你做不好你还来捣乱,快出去。”而父亲低声说了什么,母亲笑了起来。笑声轻盈地落入我的耳朵,仿佛那些往事都不曾存在过。
而我坐在那里,突然感到一阵无法忍耐的悲伤,用手压着发热的眼睛,慢慢地,小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