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代音乐和现代绘画的接受说开去
1,现代音乐和现代绘画都是对传统的“美”的规定性提出了质疑和挑战。现代音乐提出的一个根本的问题是:为什么音乐一定是旋律性的节奏性的,为什么不可以是非旋律和非节奏?于是噪音越来越多地进入音乐。其中关键性的人物斯特拉文斯基和勋伯格。他们的音乐在当时是石破天惊,争议巨大,后来音乐圈基本上都肯定和承认了他们的价值。但是,他们的音乐并始终没有得到大众的完全认可,也就是说即便大众不得不接受权威的判断,不敢说他们的音乐不好,但是从感觉上真的认可勋伯格的音乐“好听”的人应该是很少的(虽然没法有靠谱的统计)。而且现代的专业音乐圈也强调高级的音乐的评判标准就不应该是“好听”。
2,现代绘画是不同的。莫奈和梵高的绘画当初也是惊世骇俗,尤其是梵高在他活着的时候完全得不到认可,但是现在不仅在绘画的专业圈子得到崇高的地位,而且在大众中也得到了一致好评,很多非专业的人,也会说梵高的绘画“好看”。当然,大众对于更后来的抽象画和立体派之类的接受程度会略低一些,但是对于达利之类的绘画的接受程度会远远高于勋伯格的绘画。
3,我在课堂上跟学生说,传统艺术与现代艺术相比,最典型的特征是传统艺术有利于人的身心健康,而现代艺术则常常对身心健康是不利的——并不是否定现代艺术的价值,我也要求学生们更多了解和欣赏现代艺术。而音乐对于身心的有利不利,似乎更容易判断,也更容易有一个更确定的标准。旋律和噪声,对于身心健康的影响更明确。汉语中,乐yue与乐le是一个字,所谓乐yue者,身心得乐le而已。噪声的音乐始终难以从音乐小圈子进入大众主流,现在一些电影电视的背景音乐也有些噪音和不和谐音的配置,但是那很明显也是为了制造观众的紧张不安或者恐惧情绪,与剧情相配合制造负面的情绪。但是绘画则不然,观众对梵高的画,就从“难看”的判断变成了“好看”;而勋伯格和梅西安的音乐经过了差不多一百年的时间,也没有从“难听”变成“好听”。专业音乐人士对他们的评价是“有崇高的价值”,但不是“好听”。音乐的“好听”比绘画的“好看”更加天生一些,更不容易被后天的教育和文化改变。
4,这些想法受到了昨天看的张祥龙的访谈的启发: “乐的思想对于孔子来说是最根本的源头,“正乐”的乐感对于孔子来讲就是“道”。“乐”也是“仁”的源头,人生在家庭等原发处就有乐感,就有幸福。”
“ 只有在乐感中,才能亲切地领会孔子的思想。比如“吾道一以贯之”,如果没有乐感的领会,而只是说“忠恕而已矣”也没有错,但是忠恕的本义在哪里呢?难道只是伦理道德的意思吗,这太单薄了。那种超观念的领悟、感悟、开悟,才真正让人体会到至理、至时,也只有在这种体悟中才能“朝闻道夕死可矣”。”
5,这里我再强调我认为《大学》里特别重要的几句话: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 儒家之礼乐修身,本质上就是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乐yue之乐,就是好色,是“人”天生的规定性的自然表现。也就是说“好听”这么回事,虽然会有后天的教育和文化造成种种的差别,但是其根底还是“天生”的。儒家的核心根本就是发现和培养这个“好的天生”。从乐(le)入道,和从乐(yue)入道在这里结合起来了。所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所谓 兴於《诗》,立於礼,成於乐。儒家对于人性的认识就是要从这个乐le入手,无论是对自我的反省,还是对人类的观察;对自我的修身的起始点,应该是体察自己的“乐”le是什么,而所谓修身,就是修正自己的乐le,而乐yue是一个着手之处。
而所谓政治的体察其实也是对众生的乐le的体察与观照。
要明了这一点,其实可以跟佛家和道家做一个比较,佛道两家的最高境界都是要“无好恶”,所以是超于人;而儒家是立于人。
6,流行音乐多半都是好听的音乐,而艺术音乐则不一定。一般来说,一个完全没有多少艺术修养的人也会觉得《蓝色多瑙河》好听,但是一个音乐专业的人士则会认为它虽然好听,但是不够高级,不够丰富,斯特劳斯属于下里巴人,而不属于阳春白雪。而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可能在一个没有受过艺术教育的人耳朵里就不一定是“好听”的。 我越来越觉得,《蓝色多瑙河》虽然不够丰富,创造性也不那么强,但是它的美感更有普遍性,这些乐曲中体现了人的更加普遍性的审美,或者说更加普遍性的“天生的身心感觉的愉悦感”。对于雅俗共赏的艺术,应该给予更高的价值评价。
7,我以前不太瞧得起好莱坞的电影,更偏爱欧洲的艺术电影。但是现在也觉得,商业艺术的那些“俗套”之所以变成“俗套”,恰恰是因为它们具有最广泛的普遍性,最能得到“一般”的接受,表达了最普遍的人性。例如坏人被惩罚,好人得好报的结局。“俗”本身就是最普遍价值的证明。一个好的艺术家必须是在通达“俗”的基础之上,才能突破,否则是无根之水。
8,当然,我现在写的这些只是一个非常粗疏的一般性原理。因为艺术的“好听”“好看”毕竟是有很强烈的历史性的,即使是俗的艺术,也并不是绝对的一般和普遍的,总是在历史中有不同的表现和接受状况。但是“好听”“好看”意义上的审美对于人性来说,一定会表现出一个范围,这个范围比阳春白雪的艺术的范围和光谱要狭窄得多,这也就是为什么俗的艺术被批评为“俗套”,因为普遍性的要求使它必然狭窄。这个狭窄而普遍的范围,更通于“天生之性”。艺术家当然可以,甚至必须不断突破。但是对于这个“俗”的乐yue与乐le之交通的领域的价值,还是应该给予更多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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