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你用悄无声息的离开，作为成年人的告别
l 这是亦先不愿再回忆起的事。
l “爸，你脖子怎么了”？
l “上火了。走，你也一起去喝杯凉茶”。
l 不知从哪天起，爸爸的脖子像扭伤了一样转动不了，还慢慢鼓起了一个包。他在邻居凉茶店喝了几天药，却也始终不见好。
l “阿鹏，你看我这样还要多久”？爸爸僵硬地伸过头，医生用手碰了碰，说道：“嗯......今天再加点药片吧”。
l 爸爸一口气喝下，将旁边的糖拿给了亦先。他点起烟，煞有其事地说道：“这次再不好，我就把你店砸了”！说完，他自己咯咯地笑了起来。
l 爸爸皮肤黝黑，颧骨很高，笑起来时双眼会眯成一条线。在亦先的印象里，爸爸好像认识周围所有的人。几乎每路过一户人家，经过每一处店铺，他都能和大家聊上几句。那时候每到夏天的晚上，爸爸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黄的白色背心，带着亦先和姐姐在家周围闲逛。他油亮的头发下，耳朵上经常夹着一根烟。那是一种没有滤嘴的烟，因为味道重，而且价格便宜。
l 有一次亦先听到邻居的老奶奶喊爸爸“阿牛”，他问了妈妈才知道，这是爸爸以前的小名。可妈妈却十分忌讳，觉得这是不好的名字。就像牛一样，一辈子辛苦劳作，至死都无法享福。
l 不到一周后，爸爸住院了。
l “妈，阿爸这是怎么了”？
l “没事，医生说是脑炎，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就好”。
l 姐姐在一旁抽泣，亦先却听不懂妈妈说的是什么。
l 那是做为妻子的绝望，也是做为母亲的坚强。
l 爸爸出院后，一边的身体瘫痪了。他整天躺在床上，又着急又担心，他问妈妈：“我这是怎么了”？
l 妈妈一边帮他擦拭着身体，一边故作轻松地说：“叫你平时喝酒抽烟，医生说你这脑袋都快抽坏了”。
l “那......那我这边怎么都麻了”？
l “是药的副作用，你就别想太多了，好好休息。你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呢......”
l 爸爸的病情恶化得很快，平日里刚毅的人，总在半夜疼得大喊大叫。妈妈每次都坐在床边，一遍又一遍地给他擦着药油，那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l 后来，爸爸每隔两三天需要在家输液一次，一次的费用是三千多元，这远远超过了家里一个月的生活支出。所以那时候，亦先总会陆续看到他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亲朋好友来到家里。他们来到爸爸床前安慰他，又会把妈妈拉到一旁，塞给她一些钱。妈妈滴着眼泪，不停地向他们鞠躬。
l 趁着爸爸熟睡，妈妈把姐弟俩拉到一旁。
l “你爸他是癌症，肺癌转移到脑。不能给他知道，他那个暴脾气，肯定接受不了”。
l 妈妈努力地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你们要听话，要坚强。别害怕，还有妈妈在......”
l 姐姐嚎啕大哭，亦先听懂了，那是一种很严重的病。
l 那年夏天，亦先和同学们代表学校参加市里“少儿英语电影模仿大赛”。他们表演的是“狮子王”里的一个情节，母狮被猎人抓走，狮王和幼狮发现了他们囚禁母狮的地方。狮王极力控制着救母心切的幼狮，带着他回到森林和大家商讨对策。亦先担任主角狮子王。他穿着美术老师的黄色宽松衬衫，戴着特制的毛发头套，脸上涂满了颜料。无数次的练习让大家在决赛上的表演一气呵成，也顺利拿下第一名。
l “老师，我可以不洗干净脸回家吗？我想让我爸妈看看”。亦先牵着老师的手，看着其他同学们和家长们合照。
l 亦先不顾路人投来奇异的目光，他快速蹬着脚踏车板，书包里塞着那个大大的头套。
l “妈，你看，我们得了第一名”！亦先拿着奖状和合照，冲到妈妈跟前：“我的脸要化成这样，才像狮子王”！
l 妈妈不断点着头，努力挤出一句话：“去，去叫你爸醒，也给他看看”。
l 可是爸爸怎么也叫不醒，亦先把奖状和合照放在床头，去厕所洗掉了颜料。
l 爸爸瘦得很快，头发也快掉光了。有一天只有亦先在家，爸爸躺在床上，眼睛转呀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他指着衣柜上的白色袋子，对亦先说：“那是什么”？
l “爸，我也不知道......”亦先支支吾吾，他知道那是病历。
l “你拿给我看看”。
l “爸......”
l “没事，你拿来”！
l 爸爸一页一页地翻着，每页纸像有千斤重。
l 爸爸把袋子递给亦先：“放回原位”。随后闭上了眼睛，两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l 亦先懂了，爸爸不是接受不了自己身患绝症。他是接受不了自己即将抛下老婆和孩子，离开这个世界。
l 又过了一段时间，爸爸竟然能下床了。妈妈搀扶着他走到门外，又给他盛上一大碗粥。他吃完一颗卤蛋，让妈妈再给他一个。
l 亦先未曾见过爸爸这么温柔对妈妈说话：“老婆，再来一个吧，好吗”？
l “你才刚好，别吃太多了”。
l “那......那我抽支烟吧”？
l “抽吧，抽吧”。
l 爸爸问孩子们：“如果爸以后走不了了，需要坐轮椅，你们怕不怕丢人啊”？
l “爸，我不怕我不怕”！
l “爸，我赚钱给你买轮椅”！
l 姐弟俩争先恐后地说着，妈妈在一旁红着眼，那是掩饰不住的悲伤。
l 后来，亦先知道了什么叫做回光返照。
l 几天后，爸爸走了。那天晚上，姐姐想叫他起来吃饭，却发现怎么也叫不醒。邻居的四川小伙帮忙把爸爸背到巷口上了救护车，妈妈和姐姐一起去了医院，她们并不想放弃。
l 可那一声声“嘟嘟嘟”的心电图声，彻底击溃了她们。
l 那声音刺耳，一下一下好似敲在耳边，穿透了大家的心脏。
l 奶奶在家对着墙上那面纸张大小的佛像，她双手合十，诚心地诵读着佛经。当她接起妈妈打来的电话，她摘下眼镜，捏了捏鼻夹，又将眼镜戴上。
l 奶奶摸着亦先的头，缓缓地说：“孩子，你爸走了”。
l 那是无人能理解和体会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而爸爸，是奶奶失去的第三个孩子。
l 亦先常常在睡梦中惊醒，深夜偌大的房子里总是充斥着爸爸痛苦的哭喊声。多少次他抵不过化疗带来的身体上的痛苦，自己强行将针管拔下。平日里那位顶天立地的父亲啊，突然掉光了头发，艰难地卧倒在床上，连微笑都显得那么用力。一切就如暴风雨般迅速而激烈，而如今都已归于平静。
l 亦先傻傻地望着窗外，那里好像出现了爸爸的样子。
l 妈妈终日以泪洗面，姐姐不敢一个人睡觉。亦先告诉妈妈：“妈，你别哭了，爸只是出去干活，过阵子就回来了......”他多希望这一次只是他和家里人开的一次玩笑。
l 妈妈没有回答，只是告诉孩子们，门口飞来的蝴蝶别赶走它，那是你爸回来看我们。
l 亦先等啊等，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l 那年，亦先13岁。
l “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妈妈一脸严肃，坐在了亦先身边。
l 亦先还在继续浏览着网上的信息，他并没抬起头，只是应了一句：“在找着”。
l “这都多久了，还没找到吗”？
l “还没一个月！我每天都在找......”亦先合上电脑，起身想离开。
l 可妈妈也紧跟着站起来，她毫不客气地说道：“我都不知道你犯什么浑，好好的工作就辞掉了，现在就在家干坐着......”
l 亦先只觉得头脑一震，这大半个月来积攒的不安和焦躁的情绪像被妈妈的话点燃，他转过身大声怒吼：“什么叫好工作！你做过吗！你知道我每天在做的是什么事吗......”
l 妈妈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咆哮吓了一跳，她愣了一会，又不停地点着头：“对，我没做过，我什么都不知道......”
l “你没工作是我的错，我也不该管你那么多......”
l 亦先抓起手机一路小跑下楼，在这屋子里，他感觉自己难受得喘不过气。
l 他再一次拨通xx公司的电话，那是他这半个月以来，最想进入的一家公司。这也是他上周面试后，第三次打电话询问结果。
l “您好，我是上周面试的亦先，想请问一下，我是否通过面试呢”？亦先调整着呼吸，尽量让自己说得自然平静一些。
l “嗯，我记得你”。亦先听得出，电话另一头是上周那位面试官的声音。
l “十分抱歉，我正打算通知你，在与上级商讨过后，你暂时不太符合我们岗位的要求”。
l “是因为工作经验的问题吗？我可以......”亦先还想再争取一下，面试官却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有一定的学习能力，我也积极争取过，但这是公司的决定，希望以后我们有机会共事”。
l “好......好的。谢谢您”。
l 那场面试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并无此工作经验的亦先，极力地表现出自己的热情和勤奋好学的态度。“你现在可能还处于较为迷茫的阶段，所以你更需要给自己一个清晰的定位，往你喜欢的，能为之奋斗的方向出发。频繁的跳槽，并不能解决你的问题......”如今回想起最后面试官给他的建议，可能当时在她看来，这就是委婉地拒绝吧。
l 亦先又点起一根烟，他用力扭动着脸上的肌肉，拨通了林辛的电话：“今晚一起吃饭吗？我过去接你下班”？
l 可林辛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过来吧，我有事问你”。
l “现在吗”？
l “嗯”。
l 林辛早在公司楼下等候，亦先急忙上前：“今天这么早下班吗”？
l “我希望你可以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林辛双眼像是有着哭过的痕迹，她死死盯着亦先。
l “怎......怎么了”？亦先感到不安，好像知道她想问什么。
l “你家的房子，是什么时候买的”？
l “就以前，我爸刚走不久.......然后，他朋友帮忙的......”
l “是买的吗”？
l 亦先眼神躲闪着，心里却知道已经瞒不住了，他无奈低下头：“没有......没有房产证的......”
l “那还是买的吗”？
l “你是打算一直瞒着我吗”？
l “我不想骗你，我一直在找机会告诉你，可是......”
l “我爸和我说，那一片都是公租房”！
l 刺耳的三个字如同炮弹在亦先脑子里炸开，他抬不起头，轻声回答道：“嗯......是”。
l “还有，你到底欠了多少钱”？
l “你为什么问这个”？亦先感到恐惧。
l “我一直觉得奇怪，我们毕业后就在一起，你根本没存下钱，哪来的钱去装修”！
l “我借的”。
l “哪借的”？
l “就......信用卡，还有......网上借”。
l “那你是欠了多少钱啊”！
l “十二万多”。亦先自己也记不清楚具体的数额。
l 如同困在牢笼一般，他拼命挣扎，可只是越陷越深。而如今在林辛看来，他只是再一次欺骗了她。
l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l “没......我......”
l “为什么！为什么啊亦先，为什么你要这样，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林辛近乎奔溃的声音引来路人的注视。
l “对不起，我不是.......”
l 林辛甩开亦先伸过去的手。
l “我不小了，我真的不小了亦先。我跟着你快4年了，我陪你留在学校，又跟你回来，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骗我......”
l “你给我制造这些希望，这些虚假的希望，看不到头的希望......”
l 林辛无力地蹲下，嚎啕大哭。
l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l “可我有在努力啊，我真的有在努力”。
l “但我也没有办法！你听我说林辛，我是有计划的，我打算......”
l “够了够了够了！你别再说了”！
l “我要听的道理我爸都会告诉我，不需要你总是和我讲道理”！
l 林辛粗鲁地擦去脸上的泪渍，狠狠地盯着亦先：“我和你在一起4年，4年了。我从来没有图过你什么。我看着身边的同学朋友买车买房，去旅游去玩，我从不敢在你面前多提什么，因为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有的。我理解你的过去，也接受你的家庭，但是你，是你啊亦先，一次又一次把我推入深渊！你用你的自私，来给我制造这一切虚假的恶心的未来”！林辛的眼泪干了，和她的话一起，将亦先深深扎入泥土里。
l “我不想这样，我不想结婚后住在那里，更不想背上那不知要多久才能还清的债”。一字一句，她说得清清楚楚。
l 林辛转身离开，亦先远远跟着，不敢再上前。他害怕又一次碰碎了她。
l 可如果亦先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面，他或许会不甘于以这种方式结束。
l 总有那么一个时刻，我们会失去很重要的东西，我们悲愤，我们愧疚，我们后知后觉。但那些意向不到的离开，都早已有了先兆。
l “阿先，最近咋样”？同学老孙突然发来信息。
l “嗯，还行吧，就那样”。亦先记得，离开学校后，他就进了一家上市公司。
l 于是他又发了一句：“最近在找工作，有介绍吗”？
l “哈哈，那是巧了。正好想问你，有没有兴趣来我们这边试试”？
l “是做什么的”？亦先连忙回复。
l “我们做培训的，刚进去也就跑跑市场，做一下推广”。
l “那......那工资有多少钱”？
l “额，刚进来三千多吧，试用期后应该有四千多”。
l 亦先没忍住，直接问道：“那你现在有多少”？
l “嗯......到手有五千多吧”。
l “可以可以，我去哪里面试吗”？
l “你先去投一下简历，我和你那边分公司的经理说一声”。
l “但你别有太大期望，公司没你想的那么好，就是刚好缺人了......”老孙过了一会又回复道。
l “没事没事，先进去再说”。
l “谢谢你哦，下次请你吃饭”。
l 亦先赶紧打开招聘网，随后又在心里计算，他省着点用，三年左右就能把钱都还清了。
l 他迫不及待，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林辛。
l 这几天来，他们联系得很少，林辛的回复也很简单：“要忙了，去吃饭，我要早点休息......”
l “喂......”电话过了一会才接通。
l “林辛，我找到工作了。老孙介绍的，你记得他吧”！
l “他帮我安排，应该问题不大”！
l “好像也离你不远，工资待遇都不错呢”！
l “哦，这样啊......”林辛回答着，声音有些嘈杂。
l “对，你在哪？我去找你吧，晚点我们一起吃饭”。亦先难以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他急切地想见到林辛。他不会再向她承诺，也不会再讲什么道理。他会诚挚地道歉，再去努力解决眼前的困难。
l “我......我在上班呢”。
l “今天周日，还要上班吗”？
l “嗯，加班”。
l “和同事在外面工作”。
l “我先挂了”。
l “嘟嘟嘟......”
l 亦先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l 原来，这城市已入了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