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张兄这段时间也斗争得差不多了,现在是时候静下来看看周围了,也审视一下自我。”
“审视自我?我怎么了?”
他突然喊叫起来。我看到他瞪着我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寻常的锋芒。后来回想,那是他对我的最后警告。因此,如果我当时大致整理一下自己的措辞,或许可以避免接下来的不幸。然而,可能我当时怀有一种荒唐的优越感,认为就算他再怎么不爱听,或者不论他那段时间接受过多少政治洗礼,我也能给他几句人性化的忠告。这是我的失误。
我尽管一直在呼喊,在那一刻却也清楚地感觉到,这种反抗是毫无意义的。什么“法治国家”,什么“无辜市民”,这些话在我自己听来都十分幼稚可笑。
...张丙万真的能够成为历史主力军抗议民众的典型吗?我对此表示怀疑。后辈确认为,张丙万这样的人反倒是最佳人选。这主要是因为,他自卑意识根深蒂固,至今为止没有特别关注过政治或社会矛盾,也就是说,他和所有人一样,一直认为自己就是个天生穷命的普通人。只有张丙万这样的人,才能展示出历史主力军抗议民众的面貌——他们与整个社会的民主化热潮一起慢慢觉醒,开始人情自己所属的社会阶层与苦难的生活,对自己的力量有了全新的认识。
他可能是喝了酒,原本面如土色,现在却泛起红光。当然,我现在已经对他滔滔不绝地使用“斗争”“民主主义”等术语不再感到意外。只不过,初遇的愚昧、淳朴与此刻的威风凛凛、攻击性十足,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呢?
...我作为一名乡村教师,没有什么特殊的使命感。对顽皮的乡村小孩们的功课,我只是一种半死心的状态,面色黝黑的农民居多的当地人也把我当做了周围单调风景的一部分。我喜欢的只是那里的单调与安宁——白色灰尘不知不觉间堆积,锯末在烟筒炉里像沙漏一样无声掉落。我别无所求,只希望没有人打搅我这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我的出租屋有一个破得不能再破得旧式茅房,算是贫困农民家庭的常用样式。茅房的石棉屋顶几近坍塌,低得让人伸不直腰,我只能像个女人那样蹲着撒尿,每次都有种被阉割似的自虐快感。不过,这又算什么呢?那里一切绝缘,远离了首尔的繁杂与喧哗,以及再也不愿回忆起的痛苦过往,最重要的是远离了父亲。
“钱!钱!钱!别跟我提钱!钱算什么!我搞不懂。我不做金钱的奴隶!门儿都没有!我金学圭宁愿死,也绝对不会为钱而活!”
如果他不想成为金钱的奴隶,就会有人为了他被迫成为金钱的奴隶,他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呢?真是令人费解。而那个人,就是不幸的母亲。父亲不负责任地带到这个世界的子女,也同样跌落至残酷的人生谷底,不得不成为金钱的奴隶。
其实,俊植之前曾经梦想过这种生活。生活稳定,不必担心无处睡觉和视野——不多也不少,他所期待的正是这种生活。可是,真正实现之后,妻子却荒唐地质问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妻子相当于在说,这种生活是建立在肮脏发臭的垃圾堆上的谎言。二十三坪的公寓,有热水的浴室,客厅里养着金鱼的浴缸——这些东西都不过是垃圾堆上的障眼骗术。
那我要怎么办呢?现在要我怎么办呢?俊植很想大喊。
“乔迁新居,夫人也很开心吧?请转告我的祝贺。”
俊植退出校长室时,校长笑着说道。这种语气像是在强调自己与俊植一家的关系格外亲密。校长没有像以前那样称呼妻子为“郑小姐”,而是“夫人”,让他觉得非常别扭。他知道校长是一个伪善的人。然而,他也知道,校长并没有比其他人更加伪善。
他们的歌声听起来十分明快祥和。不过,俊植无法坐在客厅里配合他们。他独自在昏暗恐怖的房间里辗转反侧,内心备受折磨。这种感情比其嫉妒,更接近于某种自虐,就好像小时候全家人和谐地围坐在餐桌前,自己却被孤立在旁的那种悲伤与痛苦的背叛感。
我为什么无法加入他们呢?为什么要独自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咬牙切齿地苦恼呢?俊植想不通。
俊植从卫生间出来,重新把鱼缸扛在了肩上。已经扛到这里了,只能扛到最后。与母亲一样,对俊植来说,所谓生活、华丽、宏伟、高尚永远遥不可及,卑鄙、肮脏、疲倦却总是持续不断。就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跨栏比赛,自始至终无法逃避。虽然偶尔会走运,品到一点轻松与成就感,仔细想来却只是水湾里漂来漂去、终究会破碎的泡沫罢了。
“光姬兄,你依然沉浸在那种幼稚感性的世界观里吗?“
光姬兄像是被击中了弱点,慌张地红了脸,傻呵呵地笑着反问道:“是吧?我依然很感性吧?”秀任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
“我们需要飞向的地方不是阿布拉克萨斯,而是民众身旁。”
我当时真的非常讨厌秀任。
您问我光姬兄现在在哪里?第二年秋天,她自杀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自杀。认识光姬兄的人当中,没有人知道她自杀的确切原因。总之,光姬兄没有变成飞翔的鸟,也没有去过阿布拉克萨斯,当然也没有去民众身旁,就已经坠落了。
“我很喜欢下雪。每次下雪,我都会想起在首尔读大学时的初恋。”
“您在首尔上的大学吗?”
信惠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觉得他好像希望自己这么问。
...信惠这才明白,自己连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准确区别都不知道。
我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种不可救药的罪行——无法放弃自己,从未自发地努力寻找希望,既无法向他人伸出援手,也不想抓住他人的手,而且从来不曾为了自己以外的人流泪。
请饶恕我的罪过。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