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喜欢李白
759年,杜甫到成都建草堂。第二年草堂建成,他写了一首诗《堂成》:
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
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
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
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
前面三句都是写草堂的样子和周边的环境,就最后一句,说自己没什么野心没什么想法,不用欲盖弥彰地发《解嘲》那样的牢骚。
我从背第一首古诗起,就喜欢李白,不喜欢杜甫。当然我这个人总是叶公好龙,喜欢李白也没读过李白多少诗,也没看过多少李白的研究文章,就是喜欢李白的飞扬恣肆。总觉得杜甫和苏轼,苦大仇深,佯装洒脱,毕竟洒脱这种事,装是装不出来的。
但很奇怪,如今随口念给小砚子的诗,却很多都是杜诗。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
太多太多了。很多时候就是看到什么念什么,比如看到别人家院子里很多花,就教他念“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比如看到白鹭飞到天上,就教他念“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比如看到下雨了,就教他念“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都是些很日常的诗句。
相比较李白,“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讲,万重山是什么,猿声又是什么。上海这一马平川的,也就回家呆的一个月,才带他爬过一次山。
但仔细一想啊,不如说是我心态的变化。杜甫也有大气磅礴的诗句,“荒荒游云,寥寥长风”,气势雄浑。只是我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左手吸尘器,右手撑衣杆,再也念不出“星垂平野阔,月入大江流”,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句子来。
我前几日去翻看豆瓣的动态,发现19年之前我其实是很少在豆瓣写什么的。频繁碎碎念自2020年开始,也就是休完产假回去上班的时候。疫情来势汹汹,国内经济下滑,我所在的行业陷入瓶颈。只是我那时还没有意识到,觉得有了娃之后,不能出差也不方便出远门,着实有点憋得慌。不得不找点什么做寄托,理财、极简都是那时迷上的概念。
但这些并不能解决最核心的问题。于是随后的三年,是我不断怀疑自己的三年。
一方面,是前所未有的累。长期睡不好,导致整个人在体力、智力上大幅度滑坡。我经常会记不住领导说的话而犯一些低级错误,熟悉我的好朋友,都说你现在怎么变化这么大。导致后来所有场合都会带上纸笔。
另一方面,我开始领会黄子华所说的“结构性失业”,不是一家公司不行,而是整个行业的不行。旅游从朝阳产业一下子遁入黑暗,不仅没有如日中天,连落日辉煌也没有。当我想要跳槽的时候,面临的都是HR的疑问,“现在疫情期间,你要这么高的涨幅?”
问题在我吗?好像在我,又好像不在我。如果我可以像同事那样,不那么坚持所谓的理想,抱紧领导的大腿,或许我还可以在前公司无所事事地领着薪水。如果我从一开始不强调所谓的兴趣,老老实实读本专业轻松保研,或许我早就是高薪高管了。
但我不努力吗?我不坚持吗?我不用心吗?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
离职之后,我本想去学车,开书店,又遭逢疫情。好不容易在家中修复的心态,又回落谷底。快递不通,朋友圈卖书早就停了。紧追腰椎尾椎骨都出了问题,难以久坐,公众号也停了许久。小砚子分分秒秒缠住我,看一本书也要拖上好几天。好不容易等到解封了,爸爸身体撑不住,要回家,我不能拖着小砚子跟我一起去跑书店。想做的什么都做不了。
安心在家做个家庭主妇,对我来说,何其难也。
杜甫在世时,声名并不显赫。他应试落选,走权贵之门也没得到什么,困居长安十年。好不容易得了个一官半职,又逢战乱,最后死在了一条破船上。
年少的时候,总觉得杜甫的诗怎么这么沉重,怎么一天到晚哭唧唧,怎么不是悲就是愁,不是苦就是病,不知不觉,我也到了此般境地,还不是有才华的丧,只是祥林嫂那种絮絮叨叨地丧。
鲁迅说, 杜甫似乎不是古人,就好像今天还活在我们堆里似的。
但是如今这世上,但凡谁有半点诗圣的才华,早就财富自由了,哪用发问:安得广厦千万间?
承认自己不努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要承认自己不够才华还自命清高,要承认自己努力了也得不到什么,要承认不是时代的问题也不是自己的问题,就不能追问是谁的问题,因为问不到答案也得不到解决。
我不知道自己还会这样丧多久,也许会永久地丧下去,因为生活可能会永久地难下去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黄子华说,失恋听情歌,就像关窗烧炭。
失意时读杜甫,大概就像无栏之阁,想凭栏远眺,结果就掉下去了。
我还是喜欢李白。
等解封了,去一下黄鹤楼吧。
就可以给小砚子念:“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了。
P.S.我以前是个多能玩的人啊:十年乱跑小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