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按钮
在我大概四五岁的时候,父母在我们乡化工厂墙外的废园里自建了一座小砖房,我们一家三口在那儿住了很多年。
化工厂看门的老头长得像猩猩,但人很好,对我尤其不错,常给我表演一种将大拇指折下来又装回去的戏法。最初我深受震撼,后来学会了,最近常用这招吓唬我儿子。
当年化工厂的业务,是将一种叫做“水玻璃”的矿石融化成胶。此矿石状如煤块,颜色蓝绿皆有,呈半透明状,沾水尤其晶莹,好像传说中的宝石,可惜较脆,一敲即碎,熔炼后便成一种碱味很重的鼻涕一样的粘稠物,据说可以用来屋顶堵漏。
大多时候,我一个人在厂区里游荡。现在回想,化工厂的大半是荒废的。丛生的杂草间,坐卧着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锈迹斑斑的废弃锅炉,好像来自异星的飞船着陆舱,或迷你版的钢铁堡垒。确实是我的堡垒。那时我就喜欢离群索居,曾不止一次用砖块瓦砾将锅炉的敞口堵死,然后从顶口爬进爬出,将我从各处收集的 “宝贝”布置其间,以其为我的秘密基地。可惜的我的砖墙总会被人踹倒,想必是巡查的成年人怕有危险,或只是脚痒。总之,我那时才四五岁,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化工厂里有人活动的地方,是一座夹在两排砖房尽头的耸立着高大烟囱的锅炉房,隔一段距离,还有两座砖砌的锥形高塔。我曾不止一次爬到锅炉房和瓦房的交界处,探头向下观察工人们进出。有一次被一抬头者发现,呵斥,我赶紧缩了回去。
用我妈的话说,在化工厂那几年,我有三灾:一,我曾被锅炉里掏出来的煤灰烫伤整支脚,以致很久不能正常行走。当时的情景我记忆犹新——我跟在父亲后面进锅炉房内闲逛,看见地上有一堆软篷篷的灰,我突然想试试脚感,便抬起穿凉鞋的脚踩进去,里面是通红的碳,后来就记不清了,好像凉鞋都脱不下来了。二,我曾在女工们挖沥青池时,突然想跑,结果被扬起的铁锹砍伤额头。到现在左边额头上靠近头发的地方还有伤疤,我妈说这破相导致我不能当官。三,也是最凶险的一次遭遇,与那两座砖塔有关。与其说那是两座塔,不如说是两座巨型罐状人造容器。塔身是由红砖一圈一圈向内收缩着垒成,呈一种鼓胀的圆锥形,在顶端敞口。每当经过,我抬头仰望,都难以抑制想爬上去从那敞口往里看看的冲动。那时候我家还没有电视,也没有书,按理我是不应该知道金字塔这种东西的。但现在回想,我十分笃定,当时便认为那是两座金字塔。我也确实爬过几次,因其外立面是红砖堆叠,呈极窄的台阶状,并不难爬。困难之处在于周围一直有成年人。终于有一次,炎热的中午,厂区里一个人没有,我刚爬了几层,心中激动,竟失足掉进了塔下的沥青池里。
说实话,我记不清那到底是沥青还是水玻璃了,反正那种裹住皮肤的粘稠感都差不多。在那个炎热寂静的中午,周围想必只有知了的叫声。故乡的蓝天、白云、榆树和杨树,如今回想,饱和度都很高。而在池中挣扎的情景,我现在竟毫无记忆。似乎蠕动了几下就浮起来,又似乎根本动不了,只能任凭斜侧的身体如一段朽木逐渐下沉。之后的记忆,我已在岸上——这也许是个奇迹——我的半边脸、头发和衣服上裹满了粘稠的水玻璃或沥青。我不敢回家,心中充满负面情绪,尤其怕被爸妈揍。那时候我经常挨揍,父母也常互殴。可以说,当时我活在一个比较暴力的环境里,无论是语言还是肉体上。我曾做过一个至今铭记的噩梦,梦见我爸要杀死我妈。为了逃避这一切,我义无反顾地走进厂区角落的杂草丛中,钻进我的钢铁堡垒。大概因为刚刚经历过一段时间的窒息,我的头脑有些模糊,没有意识到这座废弃锅炉的异常。我固执地钻进去,到处都很粘稠,充斥陌生的味道。我没哭,反而十分生气。恨意从胸臆扩散开,蔓延到全世界,就在一发不可收拾之际,我忽然看到了那枚红色的按钮。
那不过是一枚普通的按钮,像是从某种大机器上拆下来的废旧零件,一元硬币大小,红得瘆人。奇异的是,它竟就那样悬浮在我面前!这一景象,如此清晰,此刻回忆,仍如一道光。不知为何,我将红色按钮抓到手中的刹那,整个锅炉忽然颤动起来,一种奇异的低频动荡震慑我的心脾,我听见一个声音有由内而外地说:按下这个按钮,世界将会毁灭。之后,震荡消失了,锅炉消失了,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中的按钮还在,那句话一直回荡在我的脑海里。我不再愤怒,也不害怕,平静得像个成年人。
后来的记忆又是模糊的。隐约地,我妈打了一盆水,将我按在腿上,一点儿一点儿地清洗。期间,她似乎一直骂人,又似乎打了我几巴掌,又似乎安慰了我几句,又似乎说了一些后怕之类的话。我妈就是这样的,很多时候你都搞不清楚她到底在说什么。我兴奋地掏出红色按钮,讲述刚刚经历的奇事。可惜我爸又喝醉了,开始审问我,怀疑是我从什么地方偷来的东西。现在回想,我爸的可怕之处在于,他很爱思考,却从不读书。记忆中,他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是点一根烟,坐在椅子里想事儿,然后午餐和晚餐都喝酒,酒后就滔滔不绝地审问我。终于,我绝望地意识到,我的秘密没法跟他们分享。我委屈得低头垂泪,拇指碰到红色按钮,是粗糙的塑料颗粒感,偶有一阵静电的刺痛。
后来我上了学前班,我们搬了家。我一直保存着这个红色按钮,每每遇到挫折,便拿出来摆弄,想到世界的毁灭可能在我拇指的一按之间,便能得到很大的安慰。我读小学的时候,收集带图的卡片,不喜欢人物,只喜欢机器人之类的科幻内容。曾有一次,我将红色按钮拿出来给好朋友看,差点被他抢走,从此不再轻易示人。
到了初二,因乡里初中的老师发不出工资,父母担心他们无力授课,便把我弄到县城里寄读。我于是接触了课外书和网吧,越发深信当年我从沥青池里爬出来后,误入的是一艘外星飞船,而手中的红色按钮,是外星人给我的礼物。世界的命运就在我的掌握之中!每念及此,我便豪情万丈。但略加自审,又会惴惴不安。
如果世界都毁灭了,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这想法日益折磨着我,到了高中,脑负荷达到巅峰,我变得有点疯疯癫癫,便与另两位同样不太寻常的同学走得很近。我们自称傻子帮,互相叫哥。有一天,我们相约倾吐秘密,大傻说,我舅舅是个天主教徒,有一天半夜被人在肚子上捅了一刀。二傻说,我喜欢一个女生,她已经决定复读。我说,我有一个红色按钮,是外星人给我的。他们显然对我的话题不感兴趣。当时我们坐在操场边,是晚自习快开始的时候,教学楼上挂着巨大的关于高考倒计时的横幅。大傻把一颗卤蛋放进嘴里。我有些生气。他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你这种事儿没法验证,又补充,就像死亡一样。
刹那间,我深受震撼,二十年后的今天回想,仍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