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酒吧长谈(20211211-24)
酒吧长谈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 五光十色的国家(代序) >> 在那次旅行中,我第一次直觉到被以赛亚·伯林称之为“矛盾着的真理”的东西。在圣玛利亚·德·涅瓦那小小的镇子里,于20世纪40年代建立了一个传教所,修女们为部落的女孩们开办了一所学校。但是由于女孩们不愿意上学,修女们就求助于警察,强迫女孩们上学。有些女孩在传教所里待上一段时间后,就同家人失去了联系,不能返家重过以前的生活了。那么这些女孩们怎么办呢?于是她们被托付给代表“文明”的人们,即路经圣玛利亚·德·涅瓦镇的工程师、军人和商人,等等。这些人却把女孩们带走当了用人。富于戏剧性的是,修女们不仅没有发觉这一善举的恶果,反而还要把这一善举坚持到底,以此来证明她们那真正的英雄主义。实际上,修女们的生活条件也相当艰苦,在河流涨水的几个月中,她们处于完全与世隔绝的困苦状态。用世界上最美好的愿望,作出无限的牺牲,却给人们造成了如此巨大的灾难,这就是我要永远记取的教训。这一教训使我明白了善与恶之间的界限是可以双向的。这一教训也向我指明,在判断人们的行为时,在对社会问题决定加以解决时,你如果想使你所采取的手段不会导致比疾病更有害的恶果,那么你就必须慎重行事。 ◆ 第一部
酒吧里汗味、葱蒜味、尿味和垃圾堆味混在一起,电唱机发出的音乐夹杂着嗡嗡的人声,马达声和喇叭声传入人耳都走了样,变得混沌不清。扭歪了的面孔、高突的颧骨、被刻板劳动或是怠惰搞得昏睡的眼神在饭桌之间飘来荡去,在柜台前堆成一串,也堵在门口。安布罗修接过圣地亚哥递过来的香烟吸了起来,又把烟屁股抛到地上,用脚踩进地里。他咂咂作响地嚼着汤里的鱼,拿起鱼刺一直吮到发亮。他一面狼吞虎咽地把面包塞到嘴里,大口大口地咽着啤酒,并用手抹着脸上的汗水,一面听着圣地亚哥讲话,不时地回答或问上几句。岁月不知不觉地就把人给毁了,少爷。圣地亚哥思忖着:我怎么还不离开?我该走了。圣地亚哥又要了啤酒,斟满杯,抓起自己的酒杯。他一面讲话、回忆,一面打瞌睡、想心事。他观察着啤酒上面的泡沫,每个泡沫犹如一个小小的火山口,静静地张开嘴喷出黄色的泡泡,然后又消失在被人手捂温了的黄色液体中。他眼也不闭地喝着酒,打着嗝,掏出香烟点上吸了起来。他弯下身子去抚摸巴杜盖:妈的,事情算是过去了。他讲,安布罗修也讲。安布罗修的眼袋发紫,鼻翼像长跑过后似的扇动起来。后来他每饮一口就吐一口唾沫,出神地凝视着苍蝇,在回忆往事,在倾听,一会儿悲一会儿喜,一会儿悲喜交加。他的眼光一会儿怒,一会儿惊,一会儿走了神;有时还哼上几声。他的头发已经发白。工装外面罩着一件上衣,大概原来是蓝色的,扣子都掉了。衬衣的高领子像根绳子缠绕在颈部。圣地亚哥朝他那双大鞋看了一眼,鞋上满是泥泞,都走了样,穿的时间太久。他讲话的声音时断时续,是那么结结巴巴、畏畏缩缩,那么小心翼翼,似在苦苦哀求。然后他又听到这声音充满了恭敬、急切和内疚,却是一种失败者的声音。他不是比当年老了三十岁、四十岁,而是老了一百岁。他不仅变得意志消沉、老态龙钟、愣头愣脑,大概还得了肺病。他比卡利托斯,比你,还要倒霉千倍,小萨。我该走了,我得走了。然而圣地亚哥又要了瓶啤酒。你醉了,小萨,瞧你马上要哭出声来了。在我们这个国家里,生活总是虐待老百姓,少爷,自从由您家出来后,我的经历就像电影里的冒险故事一样。生活待我也不好啊,安布罗修。圣地亚哥又要了啤酒。我是不是要吐?辛辣的煎炒气味、脚臭和狐臭的气味在翻腾、笼罩在人们的头上。人们的头发又直又硬,有的人在额前的头发上抹了油膏,有的人在满是头屑的扁平后脑勺上涂了发蜡。落地式唱机的音乐断断续续。记忆中那些鼠窃狗盗的形象出现在眼前,比起在座那些酒足饭饱的面孔、血盆大口和苍白无须的面颊显得更为清晰和难以磨灭。再来瓶啤酒!我们这个国家简直是个蟋蟀罐,秘鲁就像一个巧妙的七巧板,对不对,少爷?奥德里亚分子和阿普拉分子原来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现在好得穿一条裤子,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对不对,少爷?您爸爸要是还活着会怎么看呢?二人交谈着,这中间圣地亚哥不时地听到安布罗修尊敬、胆怯而又放胆地说着:我得走了,少爷。隔着堆满酒瓶的长桌,安布罗修眼光中流露出醉意和恐惧,在他眼里变成了一个矮小而无害的人。巴杜盖“汪”地叫了一声,接着就不停地吠了起来。圣地亚哥感到内心掀起一阵旋风、一阵兴奋,感到时间停滞了,只有臭气。我们还在交谈吗?唱机停了,接着又打雷似的响了起来。浓浓的臭气仿佛是一条被分割成若干段的河流,有烟草味、酒味、人体味,还有剩菜味。各种气味在酒吧那热腾腾而又沉重的空气中回旋缭绕。突然,所有这些气味被一种高于一切、不可战胜的臭气吸收了:爸爸,你、我都错了。这是一种失败的味道。人们不断地进来,吃饭,朗声大笑,高声喧哗;也有人吃完饭出去;而柜台后那两个华人苍白的身影则永远一成不变。二人谈谈停停,饮酒吸烟。当山区佬走过来躬身收拾堆满酒瓶的桌子时,其他的桌子都空了,唱机停了,炉火也不再噼啪作响,只有巴杜盖还汪汪地叫着。桌面上只剩下了萨杜妮娜的名字。山区佬用熏黑的手指在算账。安布罗修急忙把脸凑向圣地亚哥:少爷,您感觉不舒服?有点儿头痛,很快会过去的。圣地亚哥想道:我扮演了一个可笑的角色,我喝得太多了,赫胥黎。他想道:亲爱的,你的巴杜盖我领回来了,平安无事。我回来迟了,碰上了个朋友。你站起来吧,别喝了,小萨。安布罗修伸手掏钱,圣地亚哥用胳臂一拦:别讨厌,你这家伙,我来付。他突然绊了一跤,安布罗修和山区佬赶忙扶住他。放开我,我自己能走,我感觉很好。见鬼,少爷,这是怎么说的,您喝得太多了。圣地亚哥双眼盯着肮脏的地板,在空桌子、瘸椅子之间一步一步地向前挨:我好了,过去了。他的头脑渐渐地清醒,醉意离开了他的双腿,眼神也逐渐亮了起来,但是各式各样的人物形象仍留在眼前。巴杜盖不耐烦地叫着,在他脚下钻来钻去。
“还算不错,钱还够付账。少爷,您真的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还有点儿头晕,但这不是醉。喝酒对我来说没什么,我头晕是因为想得太多。”
“我们谈了整整四个小时,少爷,我不知回去怎么交代,可能要把工作丢了。这一点您是不会理解的。唉,不管怎么说,我要感谢您的啤酒和午饭,还有这次谈话。但愿有一天我能回请您,少爷。”
二人走出来到了人行道上,山区佬关上了酒吧的大木门,挡在门口的卡车已经开走了。浓雾使得各个建筑物的门面模糊不清,在午后那灰蒙蒙的光线中流动着一串串的小汽车、卡车和公共汽车,千篇一律,令人感到压抑。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远处的行人仿佛没有面孔的影子在雾幕中滑行。圣地亚哥思量着:该分手了,到此为止吧,再也不要见他了。就算我没见过他、从未跟他交谈过吧。痛痛快快地洗个淋浴,睡个觉,一切就都过去了。
“您真的没事吗,少爷?要不要我送送您?”
“感到不舒服的是你。”圣地亚哥说道,嘴唇仿佛动都没动,“整个一下午,整整四个小时,你一直感到不舒服。”
“您可别这么想。我的脑子很清醒,也不怕喝酒。”安布罗修说着笑,片刻之后,他突然张大嘴不动了,一只手僵硬地停留在下巴上,整个人呆住了。他那外衣的领子竖着,离圣地亚哥有一米远。巴杜盖竖起耳朵,露出大牙,时而瞧瞧圣地亚哥,时而瞅瞅安布罗修,还一面用脚刨地,也许是感到奇怪,也许是感到不安、恐惧。从“大教堂”酒吧里传来了拖椅子的声音,大概在用水冲地。
“你很清楚我的话是什么意思,”圣地亚哥说道,“别装傻了。”
小萨,他不愿意也不可能理解你的话。他仍在呆立不动,他的眼光中一直流露着那种不可救药的盲从,那种顽固而残忍的阴暗心理。
“我等着您呢,万一您需要我送呢,少爷。”安布罗修垂下眼帘,嗫嗫嚅嚅地低声说道,“要不,我给您叫辆出租汽车,也就是说……”
“《纪事报》需要一个看门的,”圣地亚哥也压低了声音,“这工作比起狗场来还不算太坏。我可以帮忙,让他们雇你,没有身份证也行。到时候你会比现在好得多。不过,你别再跟我装傻了。”
“好,好,”他的神色越来越不安,嗓音也好像变得尖起来,“您怎么了,少爷?您的脸色不好。”
“我把我这个月的工资全部给你,”圣地亚哥的声音突然哽住了,但还没哭出来。他站得笔挺,眼睛睁得大大的,“三千五百索尔。给你这笔钱,你可以说出来了吧,对不对?”
圣地亚哥沉默了,垂下了头。这沉默仿佛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力量,使安布罗修的身子自动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缩了缩身体,把手举到胸前,好像准备自卫,又好像准备进攻。巴杜盖吠了起来。
“您的酒劲上来了?”安布罗修的声音嘶哑了,走了调,“您怎么了?您要干什么?”
“你别装疯卖傻,”圣地亚哥闭上眼吸了一口气,“我们坦率地谈谈吧,‘缪斯’是怎么回事?我爸爸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命令你干的?你别怕,没关系,我只是想知道知道是不是我爸爸命令你干的。”
他噎住了。安布罗修又向后退了一步。圣地亚哥看到他紧张地蹲了下来,由于恐惧,也许由于激怒,眼珠都要瞪出来了。你别跑,过来。圣地亚哥思忖着:他并没有变呆,他也不傻。过来,过来!安布罗修一侧身,挥起拳头,好像在进行威胁,也好像要告别。
“我得走了,免得您为自己说出的话而后悔。”安布罗修的声音嘶哑了,也充满了怜悯,“我不需要工作。您要知道,我不接受您的恩惠,更不想要您的钱。您要知道,您那位爸爸不配做爸爸。您知道这一点就行了。您也见鬼去吧,少爷!”
“好了,这就够了,我毫不在乎。”圣地亚哥说道,“可你别走,过来,过来!”
他的脚下一声短叫,原来是巴杜盖看到安布罗修那黑黝黝的身体正贴着仓库的围墙消失在陆军桥的阶梯之中,在福特公司车库大窗的照耀下,那身影显得很突出。
“这就够了。”圣地亚哥哭了,他弯下身抚摸巴杜盖硬挺挺的尾巴和喘着气的小嘴,“我们走吧,巴杜盖。”
圣地亚哥直起身子,又抽泣起来。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背靠在“大教堂”酒吧的门口动也不动地呆了几秒钟。眼泪又流了下来,满是泪痕的面孔被细雨淋着。巴杜盖蹭着他的足踝,舔着他的皮鞋。他迈开脚步,双手插在衣袋里,慢慢地向5月2日广场走去。广场纪念碑下躺着几个人,周围堆满了烟头、果皮和纸片。在几个街角处,人们在拦挡裹着泥泞驶向郊区的破烂的公共汽车。一名警察在同一个摊贩争吵,二人都面目可憎,表情沮丧,怒声怒气,却是一种空虚的愤怒。圣地亚哥绕过广场,到了哥尔梅纳路,拦住一辆出租汽车。您的狗不会弄脏座位吧?不会的,师傅,不会弄脏的,我到观花埠波尔达大街。他上了车,把巴杜盖放在膝上。衣服底下的肚皮太大了,得打网球、游泳、玩哑铃,要么就像卡利托斯那样自我麻痹,酒精中毒。他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坐椅背上,用手抚摸着巴杜盖的脊背、耳朵、冰冷的嘴和颤抖着的腹部。巴杜盖,你算是得救了,离开了狗场。可我,没有人会把我从狗场中救出来,小萨。明天我要去医院探望卡利托斯,给他捎本书去,但不是赫胥黎的。出租汽车在嘈杂的、没有照明的街上跑着。他在黑暗中听着马达声、哨声和一闪即逝的人声。小萨,你没接受诺尔文的邀请同他吃午饭太遗憾了。圣地亚哥想道:安布罗修用大棒杀狗,我却用社论杀狗。他比我强,我付出的代价更大,倒的霉也更大。他想道:可怜的爸爸啊。出租汽车减低了速度,圣地亚哥睁开眼:对角街就在前面,大街迎着出租汽车的前玻璃斜穿过来,一片银色。满街跑着小汽车,霓虹广告闪闪烁烁。浓雾给圆形公园的树木罩上一层白色,教堂的塔楼仿佛在灰色的雾中蒸发掉了,无花果树的顶部不停地摇摇摆摆。在这儿停下吧。他付了钱,巴杜盖叫了起来。他放开巴杜盖,只见它像球一样滚进了胡同口,听到它在胡同里汪汪直叫。圣地亚哥整整上衣、领带,接着听到安娜的欢呼声,他可以想象她的表情。他走进胡同的院子,各家矮小房子的窗子都露出了灯光。他看到安娜的影子,她正抱着巴杜盖向他走来:我紧张极了,真不放心,亲爱的。
◆ 8 >> “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盼望加入【 …… 】,机会来了,我却退缩了。”圣地亚哥说道,“我永远也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卡利托斯。”“大夫,大夫,我肚子里有个东西,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不知是什么。”卡利托斯说道,“那是一个发了疯的屁。太太,您那可爱的小脸蛋像个屁股,可怜的屁不知从哪儿出来。小萨,使你这辈子倒霉的正是一个发了疯的屁。” ◆ 5 >> 他的声音像是落在井里,然后又浮上来,显得虚弱而困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