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线里胡同儿(节选)
爷爷
“小皮球,香蕉梨,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长大以后走在路上,会不自觉的单脚跳起来,模仿着跳皮筋儿的样子,嘴里念叨着这个口诀。这是童年养成的习惯。小时候住的地方,南线里47号,有着一个粗糙水泥地面的大院子,地面由紧密相连凸起的一个个田字型组成,而每一道“田”字缝隙中仔细观察会浮现大小不一的石子。小时候我想跳皮筋儿,可被妈妈强制在家练琴、练舞、练朗诵、练声乐的时候,爷爷会以监督我在院子里练习为名,偷着教我踩方格,跳皮筋儿,捡石子儿,跳房子。我一面念叨着口诀,一面跳着想象里的皮筋儿,一面听着爷爷半导体里传来的单田芳的评书,一面问爷爷,“为什么那个人叫白眉大侠啊?眉毛不是黑的吗?怎么会白呢?”爷爷笑着瞅着我,“所以哟,这个人呀,特殊的嘞,眉毛就成了他的记号了呀。小囡囡啊,侬(你)该三五六,三五七了呀。”
爷爷是南方人,生在高邮,两岁随父母到了上海,后来在北京读大学,工作、结婚、生子,大半生都住在北京,直到生病去世之前,依旧有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尤其是上海口音。只要爷爷一开口,谁都听的出不是本地人,要是遇到性格热络点儿的,问起他是哪里人,爷爷准会笑脸盈盈地回答,“上(sang)海(ai)人(nin)”这样,奶奶可不乐意了。奶奶不愿意爷爷说是上海人,千叮咛万嘱咐,出门在外,尤其是生活在南线里附近的人,都要告诉他们是高邮人。爷爷让奶奶给他的衣服袖子上缝个红布黄线的袖箍,缝上“高邮人”,他所到之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省得别人费劲儿打听。小姑在旁边笑得合不拢嘴,还随声附和,让奶奶给她也缝一个,省得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更有甚是小姑,还要求奶奶也给我缝一个,省得我只能一个人在家里和爷爷玩儿,和她玩儿,对着胡同深处的老槐树傻傻发呆。
可我喜欢和爷爷一起呀,也喜欢和她一起呀,也喜欢对着老槐树傻傻发呆呀。
那时候北京的天总是很高很蓝。我最喜欢在院子里,坐在马扎儿上,头侧躺着放在爷爷的腿上,看朵朵白云游走的样子。云儿是比孩子还淘气的,眨眼的功夫,从白胡子老头儿变成五瓣儿的棉花,又飘来了贝壳,层峦叠嶂,一下子挡住了蓝天,盖住了光芒。云儿就是淘气,非要在缝隙中猜测她的千变万化。我只好目不转睛,生怕错过任何的戏法儿。如果到了夏天,我家胡同深处的老槐树开花儿的时候,风儿吹来花香,蜜一样,裹紧倚着爷爷的我,数着云儿到底有多少个模样。数着数着,星星出来了,他望着我,我看着他。静谧之间,我们相互陪伴,而云儿,川流不息。啊,还有爷爷的半导体,从白天到晚上,从云儿明亮到星星闪烁,从单田芳到田连元,从白眉大侠到小八义。爷爷的半导体播放着我童年里最美的声音,胜过肖邦,鳟鱼,B小调弥撒曲。
爷爷的半导体是个白色的长方形塑料匣子。正面右侧播放声音的地方有很多密密麻麻,四四方方的小孔,爷爷说这是半导体说话的地方,是他的嘴巴;左侧的上方有个透明黑底,白色数字的条形刻度,刻度的上面有个银色的小针儿可以动来动去,爷爷说这是半导体接收他命令的地方,是他的耳朵;左侧的下方则是一整个塑料板面,空空如也,爷爷说这是半导体像我一样肉乎乎的脸蛋儿;而半导体的四周是一圈黑边,这次我知道了,是半导体的头发。爷爷哈哈大笑,“对额”。
爷爷可珍惜他的半导体了,轻易是不让别人见到他的样貌的。用个牛皮套子,把他全全盖住,只露出一条银色铁杆儿,可以严丝合缝的别在牛皮套子边边上一条凹槽里。从远看,爷爷的手里像握住一块儿黑不隆咚的长方形砖头。小的时候趁爷爷一不注意,我会把半导体从牛皮套子中解放出来,然后把铁杆儿拉到最长,让他们都自由起来。铁杆儿是像俄罗斯套娃一样的,啦呀啦呀,生出两条小铁杆儿,越来越细,最细的顶端有个跌纽儿,爷爷说是半导体的眼睛,所以呀眼睛要留到最外面,方便看着有没有调皮的小孩儿掐他的小脸儿。我歪着脑袋,手里摇晃着爷爷半导体的牛皮套子问道,“奶奶说,爷爷这个上海人却喜欢听评书,说这叫岂有此理。”爷爷哈哈大笑。“囡囡和爷爷谁更岂有此理呀?”“是爷爷,是爷爷,夏天非给半导体穿衣服,衣服都臭了,翻毛儿了,还要穿。肯定是爷爷。”爷爷听了,笑得更厉害了,我也跟着哈哈大笑,笑得奶奶要从厨房里探出来,一看究竟。“俩人又干嘛呢?真是捣乱。”说完奶奶回了厨房,爷爷和我相视而笑,“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