靛蓝色的金鱼

「春日河川上，正是一桶靛蓝流。」

短短的俳句，却莫名地在这一刻和那一刻，都令我感到无限恐怖。而我清楚地认识到，恐怖并不是对未来的害怕，而是对难以回返的过去，一种绝望的怀恋。

昨天我接到了高中同学小A的电话，让我回到原先高中学校废弃的旧址，一起纪念已经过去很久的高中生活。说来可悲，因为近些年的河水上涨，我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学校，现在已经被淹没在没有人会想去看一眼的污水里了。

算一算，我和小A已经有快要十年没有见过面了。我还记得在高中的时候，我们同级一共有四个要好的女生，整天玩在一起，完全不顾其他同学的目光。其中包括我在内的三个人，那时就确诊出了抑郁啦，躁狂啦种种精神疾病，好在奇形怪状的叛逆期一过去，如今已经悠闲地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而那时唯一看起来像正常人的小A，却一毕业就几乎与我们失去了联系，想找也找不到，慢慢地也就被我们淡忘了。可是通过这个陌生的电话，我一下子认出了小A的声音，难以掩抑自己激动的心情：

「这些年，你都在哪里？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联系我们？」

「真不好意思……我从毕业以后，过上了太幸福的人生，以至于想要彻底忘记过去的事情，才不来打扰你们的。」

「原来如此，那要恭喜你才对了。」

虽然小A轻描淡写的解释让我有些失落，不过，这到底也是可以理解的情感。

「那，约定的时候见……对了，」小A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那样，紧接着又开口，「你还穿得上高中时的制服吗？开玩笑的，我知道你一向最注意身形管理。如果可以的话，就请穿上过去的制服来吧。我很想再次看看你那时候的样子。」

「可以是可以，不过，总觉得有点傻气……」只听到了前半句「可以」，小A就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那样，轻快地挂断了电话。我只好独自闷闷地思索她的请求，开始在衣柜里不停翻找着。

和爱整洁的小A不一样，高中时的我是有名的邋遢和不爱收拾，几乎让家长伤透了脑筋。我的制服上，有着袖口的墨渍，茶水胡乱溅上的痕迹，梅雨季节里留下的霉斑等等，近年来都深藏在衣柜的某一处，灌满樟脑丸说不明白的气味。将这套衣服再度穿在身上未免显得局促滑稽，但毕竟是已经答应过的事情……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出其意外的是，染成栗棕色的卷发配上高中制服，没有想象中的不协调，反而透露出一种别样的韵味。

约定见面的日子很快就来临了。

站在污水附近的堤岸上，我不禁感觉到深深的悲伤，这个曾经留下我们记忆的地方，就这样变得肮脏不可闻。莫非神圣的青春就非要变成这样不可？念书的时候，我们几个从不好好读课本，反而是把图书馆里的文学书籍通通翻了个遍。其实我们对文学都毫无兴趣，只是沉溺于文学书里所描绘的形象，如同粉红色土壤的星球，熠熠生辉的鳞片之类的。

当然，还有蓝色的河流。孩童时期的绘画里，总是用蓝色的蜡笔画出宽宽的水波纹路。稍微用心一点的孩子，则会用白颜色加以描摹出跳跃着的点点波光。然而我们之中，谁也没有见过真正蓝色的河流，也没有见过蓝色的河流里金光灿灿的金鱼。

「有人说要带我去看真正的金鱼哟。」

一天，我们之中最先学会打扮的小C说。她戴着和真实的瞳色毫不相称的蓝色美瞳，虽然看上去很奇怪，但比起只会一味戴着厚厚的眼镜的我来说，那时候的小C应该称得上是美丽的吧。

「就是蓝色的河流里，金光灿灿的金鱼。」

小C说话的时候，眼睛里的蓝色就随着瞳孔的转动，在眼球表面四处漂浮着。「今天下午的自习我就先不上了。」

「真的有那种东西吗。」一旁的小D轻轻嘟囔着。她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小，仿佛会咀嚼吞食自己的声音那般，一下子就消失了。

从那以后我常常会做噩梦，梦见小C的尸体，在泛着金光的蓝蓝河川上一上一下地起浮着，破碎的蓝眼球在她周围徘徊游曳。然而睁开眼睛，看见的却始终只是灰绿色，泛着噪音的河沟，还有小C原有的深棕色的眼睛。那天以后，热衷于时髦的小C忽然一下子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只是每天，看着空荡荡的白纸发呆。

难道说，那一天，她真的看到了什么最妙不可言的东西，以至于对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丧失了兴趣？我不相信有这种事，可是如果去问小C，她也只是呆呆地，一句话也不说。

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可是不要说是小A，河边就是连半个人影都见不到，只有无休无止从河中传来的噪音，还有不断上涨的污水。在那阵刺耳的噪音里，仔细分辨的话，就会发现其中夹杂着许许多多听不太清的人声，大概是念高中时的我们你一言我一语聊天的声音。

「未来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小D漫不经心地问。

「嗯，应该会变得非常非常美好吧。只有变得非常非常美好，才能配得上我们呀。」小C说着，咯咯笑起来。「那时候，你们要去做什么？」

「我也想看见金鱼。」小A的声音总是又细又温柔，即使是在说蠢话，也流露出一派成熟稳重的气质，是因为这样，我才能每次都能准确地将她的声音分辨出来吧。

「我也想看见金鱼……」

这次，说话声是从头顶上方传来的。

「咕噜噜噜噜……」

为什么从自己身上发出了这样诡异的声音？

原来不知不觉间，昔日令我恐惧的污水已经淹没了我的身体。身体剧烈地挣扎时，内心却比任何时刻都要平静。

从水底望向岸上，虽说视线在水的缝隙间变得有些模糊，不过令人欣慰的是，我所能看到的最尽头，最后终于出现了小A的身影。她也穿着一身过去的制服，红色的领绳淤血般缠绕着脖颈，看上去就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你果然没有爽约。」我在心里说。

如同感知到了什么似的，小A朝我微笑着点了点头，顷刻间，我感到一种亲切与恐怖并存的伤感。在她的瞳孔里，我的身姿扭曲，奋力挣扎摆动着的手臂，真的就像是金鱼，穿着灰扑扑旧制服的金鱼，靛蓝色的金鱼。

20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