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考失败经(中)——准备申请材料
于是就这样开始了,确定了——我要报考外国哲学专业的博士,而不是法学的某一方向,或伦理学与政治哲学专业。
在报考之初就有人劝我,多投几个学校,多联系几个老师,有备无患,但我非常坚决地拒绝了。我当时的考虑是,我并不是非得要一个博士学位不可的人——不然我也不必跨考,准备本专业甚至报名自己的导师要稳妥得多。事实上,我的硕士三年在法学院过的是很痛苦的,因为我的追问常常会被质疑“不是真问题”,我会被批评不懂得圆滑处世,不懂得“做人”,不懂得尊敬师长和前辈,而只知道执着追求对错。直白地来说,我不想继续学业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不愿意付学费还得受这种气,才觉得还不如出去工作的。我愿意继续读书的最主要原因,也是我发现在哲学院,我能少受这种排挤和白眼。
我当然没有天真到以为哲学院是人人平等的天堂,但至少我知道在那边,明面上的规矩是鼓励质疑和反思,鼓励批判思考,追求真理的。这与法学院(至少在我校法学院)明面上的讲究世故庶务,主张人情练达即文章的风气是不同的。但是为了确认我不会再经历一次硕士阶段的痛苦生活,我决心要找一位足够好的导师。
在我的师兄师姐眼里,“足够好”等于不过分剥削学生或者不恶意妨碍学生毕业。但是对我而言这是远远不够的,我也觉得他们这种等于底线的要求非常低尊严。我希望我的导师要是认真负责的,要是有真正的学术能力的,以及必须是尊重我、能够将我视作与他平等主体的善良的人。我每周去上课,课后与老师聊半小时左右,不仅是为了让他了解我,也是为了观察他是否符合我对于导师的期待。
有一次课下,有同学去找老师提问,一位男生打断正在提问的女生,说“不好意思,我有点听不下去了。你提这个问题的视角是偏颇的,建议你去读《xxx》,之后你就明白你的问题出在哪里了。”这时老师制止了他,说那位女生是经济学出身,有自己的视角,你不能因为自己是哲学专业,读过几本书,就这样批评他人的问题。
那是打动我的一个瞬间。我坐在座位上想:“没错,这就是我要找的那种老师。”因为我在硕士阶段,师门内部的一次读书会上,因为没有听懂师兄的陈述,想要追问他到底指的是什么意思时,被他以极粗暴的方式打断,当着在座二三十号人的面说:“我不想再听你说话了,你可以闭嘴吗。”我不想再生事端,使得场面变得过于难看,于是选择沉默。当时现场的气氛非常尴尬,我能听到有人倒抽一口凉气,而我的导师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事后去找老师,我问他:“你作为导师,当时应当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他的回复是:“小孩子斗嘴,笑笑就过去了,没什么好说的。你既然不服气,当时就可以跟他吵起来,现在来找我讨什么公道?”一番话说得我心灰意冷,在他的办公室大哭一场就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去找过他。我不因此责怪那位师兄,他不懂得如何进行学术交流,那么导师有责任去告诉他应当如何做。我只是因此,无法原谅我的导师。
所以直到今年一切成绩出来,周围人纷纷惋惜我报考这位老师是运气太差踢到铁板才导致落选时,我回想起来也不觉得后悔——归根到底,我是因为这位老师,才坚定了报考的决心的。他是引我走上这条路的原因,那么也就没什么后悔的了。
我先是花了一个月读梯利《西方哲学史》再加上去旁听课程,每次课下与老师讨论一下没有看懂的问题。这个过程中第一是渐渐觉得自己大概摸到了哲学专业的思维方式和思考的问题,能够摆脱法学的思维惯性了。第二则是在请教问题的过程中发现,老师常常不会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给我指出一块范围,让我回去自己读文献学习了解。因此明白了什么样的问题是可以自己解决的,什么样的问题才是需要沟通请教的。
于是时间来到12月,我需要撰写一份研究计划作为申请材料了。在这个过程中,我的意向导师给了我很大的精神帮助:每次见面都会问我的进度,并且表示不必太紧张,毕竟只是一个初步的计划,入校后还有机会再调整方向。这让内心非常忐忑,认为自己作为跨专业考生,写出来的东西一定会惨不忍睹的我稍微放心了一点。
我当时还有一件运气非常好的事,就是遇见了很好的师姐。我问意向导师能否给我一个博士生的联系方式,这样我如果有问题的话可以直接请教而不用麻烦老师,老师很爽快地答应了,给了我当年入学的一位师姐的联系方式。师姐人非常好,一直在鼓励我,而且一开始就直接把她的申请计划和她那年的考题发给了我以供参考。有了可以直接参照揣摩的例子,我心里也安定多了。
但我其实一直还是在拖延撰写研究计划这件事,进度龟速。可能的一个大原因是我很没有学术自信:我一直觉得爱读书爱思考,和擅长学术研究是两码事。硕士期间一直担心自己不会写论文,并且三年也确实没有写过任何文章。所以到我需要写申请计划的时候,我的学术写作经验有且仅有毕业论文的开题报告——但是我的责任导师“因为太忙”,没有看过那份开题报告,所以也没有给我任何修改意见,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纯学术素人,没有任何经验和能力,所以很抗拒动笔,就慢慢吞吞地一天一百字那样写着。
所以每周去听课见老师时,老师会像过年走亲戚一样问我例行三问:毕业论文写得怎么样了?开题报告写得怎么样了?复习得怎么样了?我都心虚得很,只能嗯嗯啊啊,并庆幸有口罩遮住脸,不让老师看到我尴尬的表情。
崩溃的节点发生在交材料截止日期前10天左右。那时我的计划已经基本写完,只是还有最后一点框架有些困惑,不知道怎么写更清楚一些。想来想去,我决定听课那天去请教一下意向导师,没想到得到的回复是:“你的研究题目不行,必须要在规定的范围内(16-18世纪的西方哲学)找题目”。当时对我来说这个消息简直是晴天霹雳——因为本校哲学院的老师曾跟我说过,我之前拟撰写的几个题目都太法学,不像哲学的题目,要求我写得“纯哲学”一些。我花了很久好不容易突破了法学的思维禁锢,想出了一个【纯哲学】的题目和大致的研究思路,现在老师则告诉我,我需要写的是一个【哲学史】的题目——我不可以写我认为xx观念应当如何构建,我只能写xx哲学家的xx观念是如何构建的。问题是在此之前,我根本没有接触过哲学史的研究,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写得不像一篇教材介绍,而是具有学术价值和理论深度的成果。但是时间不等人,这10天,我必须要从头学起,交出一份东西来。
于是回学校,看了一点点文献,就紧急联系本校的哲学老师商讨这件事。老师也是惊讶,没有想到研究计划还有这样严格的要求,并且也知道时间紧急,有些一筹莫展。我没有天真到认为已经学到硕士,还能指望老师直接给我指定一个题目这种便宜事的出现。于是把紧急读了一些论文的想法和老师说了一下,讲了讲我可能的思路方向,老师肯定了我选择要研究的哲学家和理论是可以的,但反对了我提出的所有展开思路,认为都“太浅了”,像文化研究而非哲学研究。我大概想了想,说好的,我现在知道什么样的不行了,我回去再读一些文献,考虑一下再和老师联系请教。
于是回来又想了想,问了一下认识的哲学专业的朋友的意见(事实上因为我选择的哲学家是弗朗西斯·培根,国内少有研究,所以能给我提供具体意见的不多,只能给一些非常模糊的参考,但对当时的我来说也很宝贵了),自己思考了一下,大概确定了研究内容的三个部分,发给老师看过之后,老师说“可以的,这就是非常典型的哲学研究的问题了”。于是放心下来,开始继续读文献,写申请计划。在读文献的过程中我一直遇到的困难就是国内没有人研究培根,我只有英文文献可供参考,阅读速度是远远慢于中文的,这种困难可以说是贯穿了我的整个申请过程,让我增添了许多压力和细碎的折磨。
于是重整装备又开始写,花了几天写完之后,发给老师帮忙指正。老师的批注写得倒是十分客气,只说了一些词语表达上的问题,但是微信给我发消息,约我见面详谈。一说见面,我就开始担心:难道是写得太差了,必须得见面好好改改吗?
见面后老师一开口就说:“我害怕对你打击太大了,所以想着一定要和你见一面聊聊。”我当下就心凉了,然后老师就和我说,文字紧张到变形,太追求信息密度了,写得不像人话。“我感觉你平时说话听清楚的呀,怎么写的东西我一看,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然后让我不要太紧张,叫我在法学怎么写,在哲学就一样写,写得轻盈自由一些,不必以为哲学就是需要故弄玄虚的很高级的学科。
离开之后我看着近在眼前的截止日期,想起老师的话,压力混合着难过,忍不住大哭——潜台词就是我写的东西太糟糕,一点都不清楚。我一向是内心紧张脆弱的人,总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所以一旦被批评,即使很温和,也会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好像天都塌了一样无比沮丧。老师让我像法学一样写,可是我在法学就没有写过东西!我连法学应当如何写也是不知道的!
但是擦干眼泪还是得继续写。我告诉自己,冷静,要相信自己能够做到。老师的建议是让我放松,写出轻盈的文字,这实在是一个让人一头雾水不知道怎么具体实现的指导。我坐在那里平静了一会,想了想,回忆起老师说我“平时说话是很清楚的”。好的,起码我这下知道了,我口头表达能力是很好的,只是书面表达比较差,那我就假装自己在说话好了:想象自己对面有一个人,我要把我的申请计划讲给他听,然后现在的任务就是把我的话语记录下来。于是我就这样重新写了一份内容交给老师,老师回复:“这才是你的水平本应写出来的东西。再稍微增补一些内容,就很好了!”我赶紧把其他的参考文献脚注之类的补充上,加上其他的一些文件,终于在截止日期之前上交了所有材料。
把这一切做完了之后,我瘫坐在椅子上,想到申请材料一路以来的压力:摆脱法学固定思路的压力、临时换题的压力、面对茫茫多英文文献的压力、被指出文字表达能力太差的压力,心里实在是太委屈,大哭起来。我想起为什么我的文字紧张到变形,想起了为什么我一直以来不敢动笔写作,觉得自己写不出来东西了。我自硕士复试通过后,就一直在跟着导师做各种科研项目,一个任务接着一个任务,让人无法喘息。但是每个任务做完了交上去之后却毫无反馈,没有人告诉我,我交上去的东西好还是不好,最终是否得到采用。心一直悬在半空中,不知道自己的水平到底是好是差,也没有人给过一句指导。直到一年后,导师在一次集体会议上说,你们写的东西实在差劲,简直一个字都不能用——那一刻好像是法槌终于敲下,审判的结果是我很差,毫无用处。我的学术自信可能是从那一刻开始崩溃,从此以后觉得我只读书就好了,只讨论就好了,我一定是没有文字产出的能力的。也是因此,我抗拒一切写作,即使身边很多人劝我,还是发两篇文章为好,即使我有很多感兴趣的题目,也为了进一步了解而去读过很多文献,但始终没有动笔,我克服不了自己的心魔。
我当时委屈得哭,也是气得哭:事实上自决定报考哲学博士,到上交申请材料不过两个月时间,在此期间我完成了法学思维到哲学思维的跨越,并在数天内找到了哲学史研究的进路,还在老师“不要紧张,要轻盈”如此含混的意见中迅速明了本质的含义,一次修改就成功达到效果。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学术天才,一说就会、一点就通,但却因为我导师一直以来的冷淡而自我怀疑,原地踌躇。我浪费了多少时间在这种自我怀疑上呢?我有如此敏锐的观察力,能够进行方法论上的反思,积极寻找出路,又有那么多阅读的积累,如果我早一点遇到能够这样被指导的机会,我的学术产出能力一定会比现在要强得多。我非常感谢本校哲学院老师对我的指导,尤其是他因为担心我心理上无法接受而特意找我面谈安慰我的体贴。同时我也知道,这种指导是我的导师应当履行的义务,但是他没有做到。我感叹自己的倒霉,但也想得开,无论最终考没考上,反正我快毕业了,霉运要到头了。
12月份是线上交电子材料,3月份则是邮寄纸质材料。我在邮寄的截止日期前一周,抱着“已经不错了,看看还有什么要改改”的心态,把自己的材料给另一位老师看。没有想到收到的回复是“写得不好,内容少,也没有什么关联性,只是扁平的铺展开而已。”当时又是很沮丧,但因为一路过来自我怀疑次数很多,所以多少有点麻木了,会伤心,但也不是太伤心。这位老师又给了很多的修改意见,于是继续改吧,又进行了一次大改。由于本身就只有一周时间,因此我只改了一次,没有再给老师看第二遍,就直接将材料寄出去了。那份材料究竟写得如何,我自己都不敢再看第二遍,只能祈求国内这方面研究空白,我的研究总还是有点价值的。引用的全是英文文献,起码能够说明我外语水平不错。以及自我安慰:我又不是哲学专业出身,老师们总该对我多点宽容度吧!写成普通水平,应该就能算优秀了嘛!于是就这样,心里放下这件事,安心准备5月份的复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