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考失败经(上):我报考哲学博士的理由
众所周知,我这学期在备考哲学博士。
——我不知道这件事为何变得“众所周知”了起来,事实上我没有和很多人说过这件事。作出如此大的改变决定,我总是内心忐忑、焦虑忧愁,觉得自己实在无法胜任,九成九的可能要黯然离场,只能谢谢参与。因此,我和大多数人说的都是“暂不方便透露,如果万幸能够成功,届时再与大家分享”。
但确实是最终众所周知了,我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都知道了我如此轰轰烈烈的决心。我倒很想有点儿特异功能,把这个背后传播的人揪出来,从社交名单里拉黑。可惜嫌疑人太多,一时不知谁的嫌疑最最大。只好一视同仁地在内心扣分,默默疏远。顺带一丝无可奈何的恼火:人类真是嗜好消费他人隐私,在窥伺和品评他人中建立生活的快感。我不知是唯有秦地的人如此,还是one world one nature。
最终的结果是失败,某种意义上的遗憾落选:招生名额是5人,我是第6名;某种意义上的命中注定:毕竟另一个众所周知的事是,博士不是按分数来的,考试也不是真考试。我是第6名,不是因为我考了第6名,而是因为我应当落选,而我又是落选人中最优秀的而已。这个位置不是我拿到的,而是我被放置的。
但在这个过程中,我的人格力量倒是成长了非常多,非常有记录下来的价值。
首先是我作为一个法学硕士,为什么会产生考哲学博士的想法,这可以从非常遥远的时候说起。我高中入校时,见到学校的图书馆高大气派,外面贴着很漂亮的深绿色玻璃。我从小喜欢读书,也喜欢白日做梦。于是当年的我幻想着,在我的高中三年,我能在这样的图书馆里,像青春小说的女主角一样,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边晒太阳边读书——这么大的图书馆,一定有很多很多的书。结果后面幻想破灭了,其实那栋楼是行政办公楼,只是贴了图书馆三个大字在外面罢了。严格来说里面只有两间教室大小的空间用于藏书,字面意义上应当属于图书室而非图书馆,而且这两件图书室也在建筑的最深处,和我有关深绿色落地窗的展望毫无关系,我的人生与小说女主角的联系也就此被现实无情切断。
于是我开始顺着大人们的说辞幻想:等高考结束就好了,等上了大学一切就好了,我就有很多的时间可以读书,读很多很多我想读的书。我那时没有什么特定的爱好,只是单纯的喜欢读书,想读很多书,越多越好,只要别人说那是本好书,我就会想去读,哪怕难一些也不要紧,我愿意啃一啃,我喜欢学习,只要学到东西我会觉得很快乐。
上大学之后,开始加入读书项目,跟着老师读书。那段时间可以称之为我人生的至暗时刻:我原以为我会陷入单纯的阅读的快乐中,每周的书单都是艰深的原典,我毫无实现的了解,也对那些主题没有兴趣,全凭对阅读的一腔热情去读,很快就因为太难太难而陷入倦怠,却又因任务无法完成而陷入焦虑,无法动手做别的事,那两年,我读的书很少。因为太忙碌和焦虑,我甚至开始不愿意读书,觉得自己其实不喜欢也不擅长读书了。
后面一年则是忙于考证与考研,直到我快毕业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定,我才真正开始拥有了大量的闲暇,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当时我最迫切想要做的事,就是读书、泡图书馆,那是我在青春期就有的梦想,却直到本科毕业时才能实现。现在回想,我会认为更大的责任在于本科教育机制,使得学生们疲于奔命,没有自己的时间,无法静下来考虑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也没有那个时间成本去享受爱好。很多东西在面前引诱我们,或者在背后推着我们,一直奔跑、奔跑,不许停下,不许思考。
我那时泡图书馆是最单纯的方式:每个阅览室都走遍,每天闲逛,看到感兴趣的书就抽出来找个位置坐下读。就这样慢慢地恢复了我对读书的兴趣,重新建立了读书的习惯。大概也是从那时起,开始了我每个月5-10本书的生活,一直持续至今。在这三年里,我逐渐从坚定自己喜欢读书,到坚定自己擅长读书,再到坚定能够把阅读和思考作为我的职业。这是很漫长的过程,我中间有过非常长时间的犹豫和反复,但最终我还是跨过去了,我发现我最喜欢,最擅长的就是思考,而读书是思考的一部分。
随之而来的是我发现虽然身在大学,但大家并不喜欢思考和追求真理,而是忙着追求一些别的东西。这使得我理想的学习生活实际上即使在校园,也是很难实现的。于是我的解决方案是,我想对得起我的学费和我辛苦得来的硕士学习的机会,最大限度地使用我能够接触到的学术资源。我把一部分泡图书馆的时间抽出来,参加讲座,旁听很多课程。本校的也有临校的也有,只要题目有一点点兴趣,我就会去听,喜欢就下次继续听,不喜欢就立刻起身走人。我心里想:也许我人生只有这三年可以放纵,可以如此接近学术中心,那么我要利用好这种稀缺资源。履历可以后面再刷,学习的机会却是无法重来的。
我是这样在二年级时,走进了哲学的课堂。哲学相关的书之前零零碎碎读了一些,但没有系统的读,而且我当时的主要兴趣在社会学上,哲学对我而言是“隐隐约约有听说过但感觉难度太高,我不可能胜任”的学科。我是抱着纯粹的学习者心态去蹭哲学院的课程的。
先是去听了《宗教哲学经典选读》,因为我当时对于神学教义和法学教义的联系很感兴趣,于是顺带着想旁听宗教相关的课程。运气非常好,一去就遇到了很负责的老师。因为课程是不需要考试而是通过论文考核的方式结课,所以老师说“也不必在意你们听不听得懂”,就放开来讲,并且告诉我们,听不懂是很正常的,需要经过长期的学习和浸润,才会逐渐接近问题的答案。于是课程的内容信息量非常大,每节课都能学到很多新的东西,或者将我以前读书半懂不懂的地方提点一二,脑子里很多之前滞涩的点都开始慢慢想通。有时老师一个停顿,下面的学生甚至会说:“刚才那段完全没听懂!”于是老师笑一笑,又倒带回十分钟前,把内容再讲一遍。在这样的课堂上,我仿佛进入新大陆一样的惊喜:原来课程的内容可以如此丰富又深入,原来直接说“听不懂”是一件稀松平常不需内疚的事。以及我发现他们听不懂的地方,我是能听懂的——过去有友人告诉我,我比很多哲学专业的人都要强,我以为只是他对我的滤镜,但这样看来,起码我能达到哲学本科生的中上水平,那也很不错了,是值得高兴的事。
由于我是旁听,毫无分数压力,全是陌生人也没有社会关系的压力,因此反而成为课堂上最活跃的学生。不懂就问,不同意就直说,不理解不接受就直接say no。于是与老师结缘——我的另一个好运气,遇到一个欣赏热爱质疑与追问品格的好老师——邀请我担任下学期哲学英语课堂的助教。
当时接下这个任务,是因为确实感兴趣:主题是亚里士多德和阿奎那的自然哲学,而阿奎那在我当时的兴趣领域(中世纪哲学)范围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节课我要协助的老师是一位不会说中文的美国人。我当时想,天呐,哲学加上英语,都是我缺乏自信的领域,第一反应就是拒绝逃避。但是我太讨厌自己热爱逃避的胆怯性格了,我希望自己勇敢一点(所以当时也尝试了漂发),所以决定接下这份任务,逼自己踏出舒适圈一把。在无数次焦虑“我真的没法胜任这份工作”的时候自我安慰:“既然是被邀请的,那么搞砸了应当由邀请人负责!”
这次助教工作的圆满结束,使得我确信了我远比自己以为的要优秀,缺少的只是一点自信和勇气罢了。当时哲学院的老师说我有天赋,很适合继续学业,我则表示了我已经对大学生活彻底失望,对功利喧嚣的校园失去兴趣,宁愿直接去参加工作。老师说,若你愿意,我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推荐给你,一位不追求功利、低调单纯、对学生认真负责的学者。
当时很懵——我进入哲学院的课堂不过半年,就已经遇到了太多太多让我快乐的事:好的课堂、好的讨论氛围、平等自由的环境、尊重我欣赏我的老师们,现在则是从天而降一份厚礼在我面前,也许我想要的生活并不是幻想,而是真实存在于只要努力,就有希望到达的远方。
但跨考哲学博士,毕竟是一个重大的决定,于是我回去仔细思考了一下。越想越觉得,这好像就是我最想做的事,我从未感受到我有如此坚定的决心想要达成某种目的。在下一次遇见老师时,我问出了我最大的担忧:我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哲学教育,也没有把大量精力放在自学哲学上,也许我的基础知识体系太差,做不到这件事。老师则是很坚定地回答我:完全没事,你比绝大多数哲学专业的学生都更适合学哲学。
好的,既然这样,那么就开始着手准备吧。我当时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买了梯利《西方哲学史》回来读,一天读一个小部分,二是去临校那位我希望报考的老师的《西方哲学史》课堂听课,每周一节。因为读书的进度领先于课程进度,因此书读起来有些痛苦,有的哲学家我之前有所涉猎,读起来还算轻松,大多数则是从未接触过(因为我之前的阅读大多停留在他们的政治学说之上,对于形而上学、认识论的部分都是很陌生的),读起来很艰难,每天都觉得大脑在燃烧,这也是我每天只读10-20页,不再多读的原因,太多了消化不了。相对而言,听课是较为轻松的,算是巩固以及对读书不理解地方的贯通。
中间出现一个插曲,就是哲学院的另一位老师表示我的学术兴趣和能力可能更适合去做伦理学与政治哲学方向,而不是我准备报考的外国哲学方向。理由说得非常动人:“外国哲学集中于解释的工作,希望能够将哲学家的话语更清楚地解释出来。但我认为你的能力和野心不会甘心于做一个解释者,你的思维方式是哲学家而非哲学学者的方式,你能够创造理论。”并且老师向我推荐了一场分析进路的伦理学研讨会,让我去感受一下。我去了,和我的契合度极高,无论是关注的问题或是讨论问题的方式,都是我完全习惯并且喜欢的。但是会场内发言的都是男老师,打杂的都是女学生,言语间是不是开一些性别歧视严重的玩笑,这种氛围让我很不悦。我不知道外国哲学的氛围是否与伦理学同样糟糕,但我想,至少不会比这个更糟糕了。我无意批判或是改变这样的氛围,只是作为一个微小的个体,我不想进入这样一个学术领域,每天都要被高强度地冒犯,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相比而言,外国哲学也许不是我最喜爱的,但也是我非常喜欢的,我更想选择这个更安全舒适的次选,而不是一猛子扎进伦理学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当然,我的这种退而求其次也包含着一些愤怒的:如果我是男性,这些东西我根本不必纳入考量范围——我只需要不和他们同流合污,不成为加害者的一员,做好自己就好。但我是女性,我是这种氛围的受害者,所以这点对我很重要,我不得不考虑。
但是我当时没有和老师直接说这件事,老师很热情地帮助我,说有一位政治哲学的老师,可引荐我见一面。我当时也做了一件很突破我以往心理障碍的事,我对老师说:“可是别的老师已经将我引荐至外国哲学那位老师,我不知道再去见政治哲学的老师,这种行为是否合适。”
看起来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但却是我之前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我在坦率地表露“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甚至暗含了“我希望你来告诉我怎么做”的求助。在之前,我可能只对极度信任的个别人,才会暴露我的脆弱与无助。大多数时候,我会因为不懂得如何应对而直接逃避或是拒绝,我会认为什么都不做总比做错好,直接失去机会总比努力之后失败更好。我不相信我自己能够做好事,我害怕让别人知道其实我很差劲、不懂得很多东西,我也极度恐惧失败。
我迈出这样关键的一步,当然也不是一种异想天开的飞跃。我花了很多年与自己和解,先是与软弱无能的自己和解,坦率地告诉自己“我就是很平凡怠惰的普通人,我没有任何过人之处。”然后开始能够告诉周围的人:“我不行,我不懂,有事不要找我,我是靠不住的。”再之后则是有勇气对外界表达我的想法。我曾经因为担忧自己的想法过于幼稚不成熟,让人一看全是漏洞,而不敢开口说话。后来也许是因为看过几次病(身体上的疾病),逐渐积蓄了一点儿厚脸皮,觉得小病小灾都是很常见的,想法上的错误同理。医生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呢?老师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呢?我绝不是最丢脸的那一个啦。想错了、说错了,没什么丢人的。相反,只有表达了才能有被纠错的机会,才能进步,进步的快乐大于犯错的恐惧。于是我开始在学习中不懂就问,有想法就说。而且在这种过程中明显感受到自己比当年沉默的时候,单位时间内的收获多得多。从那时起我意识到,阅读、思考、表达是不能割裂的三个环节,只有合理分配好时间和精力才能够达到更好的效果。
因为有了这些慢慢的勇气的累积,我才在这种未来的职业道路选择的重要决定上终于鼓起勇气不再逃避,直接说:“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合适。”老师给我的回答是:“既然你没有明确表达过要报考那位老师,那么就是可以见的。”
不过见面的效果不是很好,那位老师非常委婉地拒绝了我。回来之后有些气闷,一是当他问我“你英语怎么样”的时候,我张口结舌,顾左右而言他,还是旁边老师看不下去替我回答:“她英语很好的!”即使在那一刻,我依然在怀疑自己:“我的英语水平能够称为【很好】么?”于是回来之后想了很久,最终解脱——其实相比同辈人的平均水平,我英语确实不赖,只是我对自己要求太高,总把完美当做及格线。
以及被拒绝,总是会有些沮丧的,尤其是我这种前二十年的人生一直用放弃尝试来逃避失败风险的人来说,更是会击中我内心脆弱的角落,让我加倍沮丧。有时会丧气地想,哎呀我就说不去试试了嘛,这还不如直接拒绝呢。但是又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安慰自己:这种事就像找工作或者约会啦,没有选择我可能只是不合适,并不能代表我不优秀,也不能代表其他人也会不喜欢我呀!
在后来老师有再问我,要不要有机会与其他老师见面时,我选择了拒绝。我坦诚地表示,我没有那个自信能够在一顿饭这么短的时间内,让那些老师对我产生好感并希望招收我。我相信我是很好的学生,但我并不善于短时间内展示出自己的优点。我可能需要一个长时间的缓慢接触,例如每周一次的听课。
这样,我与自己的软弱胆怯、不善交际和解,完全接纳这样的自己,不指责自己的逃避与拒绝,并且能够在此之上鼓励自己用合适的方式多做尝试,即使失败了也没什么可惜的。我觉得这是我很大很大的进步,我依然是我,过去的经历和阴影无法抹去,但我坦然接受,并能够予以修正,我在成为更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