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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话题 >生命的流星--追忆女同学丽君
作者 | 橡树
1
丽君是我高中时的女同学,二十多年前已经去世。
在我就读的那所乡下中学,她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女生,很多同学都不认识她。
我与她只是同学关系,并无任何情感纠葛。可是二十多年来,我时常想起她,想起那段艰苦的求学经历,想起淳朴、真挚的同学情谊。
1987年9月,我考入离家二十多里的高中,开始了艰苦的住校生活。住校同学不多,所以大家很快就认识了。即使这样,一开始我与丽君之间并无任何交流。
高中伊始,我曾经借住在教师食堂附近的一间陋室。我偶尔看见一个同班女生从门前经过。她个子不高,走路拘谨,眼帘低垂,表情冷漠。她似乎经常路过那里,她就是丽君。
80年代的农村中学,男女生之间交往很少。在我们男生看来,女同学个个高清冷,让人望而却步,所以极少主动说话。她没有理过我,我也没有理过她,好印象更是谈不上。

2
我们的交流从河堤跑步开始。
当时没有男生宿舍,我们就睡在教室里。每天晚自习后把课桌拼起来当床铺,早晨起床后归位。吃饭条件极差,连洗脸都成问题。
全校唯一的水源,就是礼堂外面坡上的一口深井,井口架着辘轳,取水极为不便。为了洗脸,我几乎每天早晨都跑到大荆河堤上锻炼。
深秋的一天,我在晨曦中沿着河堤跑步。突然有人从路边冲出,拦在我面前,我吃了一惊。原来是丽君,她手里拿着一张纸条,问是不是我写的。我接过一看,上面是几行鼓励的诗句,还有一个简笔画。我说不是我写的,她似乎不信。
哪个男生会喜欢她呢?随后几天,我利用当学习委员收作业的便利,核对了全班同学的笔迹,但没有结果。
就在我快要忘掉这事的时候,一天早晨,她又在河堤上拦住我,说她已经知道那张纸条是谁写的,要我不要再查了。我心里觉得好笑,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再查,我没那么无聊。

3
第二学期,丽君坐到了我的前排,靠得很近。出乎意料,她多次主动帮助我。第一次是代数书,我忘了带,她主动把自己的书递过来。第二次是三角尺,第三次是圆珠笔,都是她主动帮我。我的同桌是龚同学,她似乎很留意我和同桌说话。
好几次,我看见她的日记本放在桌斗里,就在我们面前,伸手可及。但我不屑一顾,视而不见。
高二那年暑假前夕,我对丽君终于有了好感。
那是一个周末,我从家里返回学校,给一个女同学带了两本书。我走到女生宿舍门口,想找人把书捎进去。丽君看见我,非常热情地请我进去,她说周末宿舍里没几个人。盛情难却,我只好走进去。
第一次进女生宿舍,我很好奇。全校就一个女生宿舍,是大教室改成的,里面支着通铺,非常简陋。四周墙壁斑驳,墙下是一圈木板床铺,床上凌乱地放着各色被褥,有的床板上还堆着砖块。
除了我和丽君,宿舍里还有两个女生,都是我们文科班的,也算熟悉。其中一位在缝被子,另一位给她帮忙。周末的女生宿舍,安静而祥和,感觉很好。
我们聊学习,聊生活,聊班里的人和事。缝被子的两个女同学偶尔也加入进来。
聊了一会儿,丽君硬要给我做饭,我劝阻不住,只好听便。她把一个铁缸子放在煤油炉上,加水生火。做的是玉米糊汤,老家农村常吃的饭。
饭好不容易做熟了,却没有菜,量也不多。我才吃了一小碗,铁缸子就已经见底了。
从那以后,我们熟悉了。她似乎也在改变,不但开朗大方了,而且学习努力,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走路拘谨、低垂眼帘的小女生了。

4
高二那年春天,丽君竟然带几个女同学给我们拆洗了被褥。
我的日记显示,那是1989年4月24日,是一个周末。
那天,我从家里返回。一到校,就听说我和同桌龚同学的被单被拆洗干净了,是丽君带着几个姐妹干的。她们牺牲了周末,以惊人的耐心和热情,把我们破旧的被褥修整一新。
我的被子又脏又旧,中间还有一道裂缝,都被她们洗净、缝好了;龚同学的被里子破了一个大洞,竟然被她们缝上了一块白布。我们大受感动。
那时候的同学情谊就是这样,简单、纯朴、善良、真挚。
如今,我把这篇日记发到同学群里,却遭到了当事人的公开责难。三十多年的岁月,竟然把老同学的认知差距拉到如此之大,我的怀念和感恩,竟被看成“揭伤疤撒盐”的恶行。
如果丽君在世,不知会作何感想?

5
高中毕业后,我去西安上大学。那年元旦,我给丽君寄了一张贺卡,写着鼓励与祝福,但她没有回复。
大一那年暑假,我从县城坐车回家,突发奇想要去找她。
班车开过板桥,在一个偏僻的路段停下。我下了车,走下一座大桥,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山沟溯流而上,来到一个藏在山坳里的小村子。
她家在村子后面的土坡上。院子挺大,正面是一座新建的砖房,侧面是一排矮旧的柴房。我首先见到的是她的妹妹。丽君出来看见我,很是惊奇,把我领进那座新房。
新房里空间很大,粉刷一新。在当时的农村,一般家庭很难建起那样的砖房。在随后的交谈中得知,她母亲很能干,常年在外打拼,家里就她和妹妹,还有父亲。
丽君的父亲个子不高,是一个不善言谈的男人。我的到来,他视而不见,几乎没有理我。在我和丽君聊天的过程中,不时从旁边的柴房里传来父女的争吵声。
通过那次长聊,我才第一次明确地得知,她真正喜欢的人是我的同桌龚同学,与我无关。但是,对此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此前已有耳闻。
那时候,我们都忙于学习,男女同学之间的关系简单而质朴,即使喜欢,也仅仅局限于传递纸条、送明信片互相勉励等“暗箱操作”。对我们来说,“恋爱”这个词太俗太艳,完全不切实际。
午饭是丽君专门给我做的,没有与她父亲和妹妹一起吃。饭后我准备回家,丽君提出要骑自行车送我,我推辞不掉,只好接受了。我猜想,她是不愿意呆在家里,想出去散心。
我和丽君骑着同一辆自行车,离开板桥,向西进发。
一路上,她坚持骑车带我,让我这个大小伙坐在后座上看风景。这在农村十分惹眼,我们不时引来路人惊异的目光。
从她家到我家,要沿着河道逆流而上十几里。但她力气很大,经常把车子蹬得飞快。
快到我家村口时,我坚持不坐了,我怕邻居们笑话。
那时太阳已经落山,天快黑了。我留她住下,她答应了。当天晚上,我和爸爸经过一翻忙碌,为她腾出一个小屋,铺好一张小床,装上一顶蚊帐,创造了一个舒适的“窝”。
我和父亲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早晨6点多,我们起床后惊讶地发现,院子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连放在家里起夜用的便桶,也被人清理干净,安放到屋后的厕所里。
我父母面面相觑,我赶紧出去找她。
她一个人在河堤上跑步。8月的山区,薄雾如烟,沉睡的村庄披着一层薄纱。早起的鸟儿在枝头啁啾,清澈的河水在卵石上流淌。
我责怪她起床太早,还干了那么多脏活累活。她说她睡不着,起床以后又闲不住。
那天吃完早饭,我把她送走后回到家里,爸爸一言不发,妈妈反复追问。他们以为我和丽君已经私定终身,他们对此担忧和不满。我反复解释我们只是同学关系,没有别的意思,爸妈将信将疑。

6
大约一年之后,我听说她结婚了。
但是,结婚对象并不是她喜欢的我的同桌龚同学,而是另一个王同学,我对此深感意外和惋惜。这位王同学和我们一起住校,为人善良可靠,但性格内向,有点懦弱。对于丽君来说,这也许只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我大学毕业那一年,就是1994年的暑假,我和另外两个同学一起,专程赶到山里看望了丽君。
那位王同学的家,就在龙王庙的深山里。我们骑着自行车走了很远的山路,才在一个山谷里找到他们。房子虽然陈旧,但也宽敞;室内虽然简陋,却也舒适。
我们在她家住了一天,还一起翻越大山,来到一个叫北宽坪的地方,去看那里的天主教堂。
那次见面,我们聊得开心,感觉他们处得也不错。从此,我的顾虑基本上打消了。
后来,我远走他乡,继续求学,与她不再联系。但在一年之后,我却得到了她去世的噩耗。
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如此勤劳、善良,敢于追求,对生活充满希望的女生,竟然会在婚后两年,以口服农药的方式离开人世!
老同学一致认为,是家庭矛盾摧毁了她。父女矛盾、夫妻矛盾、婆媳矛盾,这些如果交织在一起,就可能摧毁她的意志,使她陷于绝望。
她到底遭遇了什么?我不得而知。
我觉得愧疚,因为我们没能及时发现她的不幸,没能在她陷于绝望之际施以援手。

7
只有失去的才是最珍贵的,丽君的生命定格在了25岁。我们同窗只有三年。但那三年,是物质生活极度艰苦,精神生活极度贫乏的三年。在那些日子里,丽君用最淳朴、最真挚的同学情谊,给了我们无私的帮助和鼓励。
她的生命,就像一颗璀璨的流星,划过寒冬的茫茫夜空,给人以光明、温暖和力量。
光阴荏苒,岁月似箭,转眼间高中毕业已经32年。当年的同窗好友,毕业后各奔东西,走散了,走远了。如今,大家身处不同的世界,生活方式、思想观念差异甚大,早已失去了当年的手足之情。
科技发展了,联系方便了。老同学被拉进微信群,随时可以交流。但是,三观不同,交流不易。微信群里,过得差的不愿发言,过得好的不敢发言(怕被理解成“秀优越”),最后都选择了沉默。
是人变了,还是社会变了、时代变了?
2022年5月3日,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