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厦摇摇晃晃

姚崇星在2018年春节期间遵从长辈的安排相亲,遇上了在柳州当小学教师的孔燕玲,随后定亲、拍婚纱照,到五一时,已经扯了结婚证。夫妻俩准备利用假期,把婚宴给办了。杜秋明没收到邀请,看到姚崇星朋友圈里穿着艳美的新娘,想要不要给他发个祝福。夜里,他梦见孔燕玲秀禾服上的火凤凰化成一道烈焰,直直地扑到他身上,火让他全身燃了起来,他狂奔着去找水源,好浇灭这团火,结果,哪儿也找不来,哪怕是一滴。梦醒后,杜秋明喝了好大一杯水,拿起手机,将姚崇星的微信、QQ和其它联系方式全给删了。
此后,杜秋明开始陆续清理出租屋内属于姚崇星的物品,牙刷、毛巾、剃须刀、玻璃碗、换洗衣裤,还有姚崇星送的礼物,全套的洗护用品、火影忍者手办、钢铁巨猿音箱、印着他们俩名字的水晶玻璃球、一盏姚崇星自制的月球形小夜灯、还有他俩的相册。到6月份,他终于觉得,这间出租屋内,再没有任何属于姚崇星的物品。
12月,冬天姗姗来迟,但只一日功夫,黑云压城,北风在高楼间横蹿,发着呼呼啦啦的啸叫声。天气已经降到十度以下,受了一日寒后,杜秋明下班一回到家便去衣柜内翻找厚衣服。发现衣柜底层还有一件深棕色羽绒服。他掏了出来,穿在身上,过没多久,整个人暖过劲来。
羽绒服是2008年年初买的。时间再倒回10个月,杜秋明已经辍学一段时间,父亲知他考高中没指望,过完元宵安排他随一个远房表哥到潮州做陶瓷喷漆工,等中考时再回来走个流程,好拿初中毕业证书。陶瓷厂那边说熟练之后,活多的话工资能有八千元一个月。跟着学了几日,他喉咙发炎,说不出话来,戴上口罩强忍着去上班。喷漆的老师傅看不惯他娇嫩模样,让他把口罩摘下。他犹豫了片刻,照着做了。老师傅点点头,笑说道:“这才像模像样嘛。”一个月后,工资发了下来,钱大部分都被父亲拿去还债,留了八百块是给他花的。从ATM走到工厂宿舍的路上,他想着要怎么做才能从那八百块钱里省出两百元来攒着。攒着用来做什么,他没想清楚,也许就是到过年了,拿出那笔钱给到爸妈面前,好让他们脸上出现片刻欢愉的表情。算了一路,他决定晚餐吃三两饭,再打点免费的清汤伴着,或者干脆不吃。
如此又过了两个月,杜秋明的工价还是按单件两分钱算,问老板为何他明明做了和老师傅一样的活,却只有他工价的一半时。老板抬头瞭他一眼,问道:“你来多久了?”
“三个月。”杜秋明说道。
“三个月,”老板点了根烟,吐了口,整个人氤氲在白色颗粒当中,“人家干了二十几年了,知道不。你这年纪,心别太大了,要是换别的厂,两分钱你都拿不到。”当晚,杜秋明便把东西收拾妥当了,第二日清早,提着旅行包去了深圳,打算投靠同学。辞工后,父亲打电话来训他。他听着,一句话也没顶回去。父亲骂得差不多后,让杜秋明把钱交出来,并回去给老板赔罪。杜秋明两只手颤着,说自己已经到了深圳,不想再回去了。
同学那并没有落脚处,让他去三和人才市场附近找间宾馆住下。此后的两三个月,他不断地在人才市场栽跟头,去了几家工厂,一开始中介说工价有20元1小时,上了车后变成了18元1小时,到了工厂常常只剩下15元甚至是12元。甚至有次身份证差点被工厂扣押了下来,原因是说好了要做满一个月,他因为车间太挤,主管动不动骂他是STB,是猪猡、是GNYD。他伙同几个一块走的青年,在车间内拼闹,把人事主管那一张粉脸揍成酱紫色才把身份证给要了回来。杜秋明手上的钱越来越薄,只好和那些混迹在人才市场附近的青年一样,睡在楼道、街角亦或廊檐下。虽然如此,他却总感觉还有希望,他听过不少人的发家史,知道只有大城市才能赚到大钱。
他学会了抽烟、泡网吧和赌博。一开始,去网吧并不是为了玩游戏,只不过因为去网吧花六块钱就可以待一个通宵,他可以趴在桌子上睡一宿,比在宾馆买一个床位便宜。他考虑过,要不干脆回家算了,但拿起电话,便能够想象,父亲会和他说什么样的话,况且他也不想让父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他已经换了张电话卡,除非他联系家里,要不然家里人绝联系不到他。于是,等身上没钱了,他便早早起身到人才市场抢下一份日结的工作,此后两三天便可以不用上班。这样久了,他便知道哪种工作活少且轻松,哪个中介更靠谱、更好说话。
到十一月底,杜秋明开始焦虑起来,想着不久就要过年了,年总是要回家过的,要过年身上总需要一笔钱的。于是,几乎每一天他都起得早早地,到中介那边抢下一份还算不错日结活。而几乎每一天,他都能看到一个穿着干净、面目白皙的求职者出现在一楼人才市场。那人看过去,初中生模样,大概和杜秋明一样,没考上高中就出来打工的。一开始,他四处看着,被人吆喝了便交上身份证过去做一日。几天下来,他似乎找到规律:看准杜秋明。杜秋明去哪儿,他便跟着去哪儿,这样虽然也会碰上黑活,但总比他自己瞎撞要靠谱得多。早上见到杜秋明,他也会朝杜秋明笑一笑,说一声:“早上好。”这样文明的话,出现在三和人才市场显得格格不入。他们习惯说的是DM、挂逼、CNM、我丢以及所有和生殖器官相关的话语。乍一听,杜秋明竟然不知所措起来,只好含笑点了点头。当日,他坐在杜秋明旁边,前往一个大型工地清理碎石块、碎砖头还有一大堆建筑垃圾。在车上,他向杜秋明介绍道:“我叫姚崇星,可以叫我小星。你呢,你叫什么?”
“小星。”杜秋明看着他一张稚气未脱的脸,默念了一阵。过了好一会儿,他别过脸说道:“杜秋明。木土杜,禾火秋,日月明。”他们俩互加了QQ,杜秋明见姚崇星头像是鸣人的笑脸图,而自己的则是佐助耍酷的半身像,觉得和他又加重了一层关系。只是他不肯多说,偷瞟着姚崇星。平头,小耳,一双杏眼,两瓣厚嘴唇,整个人看过去并不帅气,只是澄澈,单纯得像刚从桃花源内出来一般。姚崇星在QQ上给他发消息:“这几日,都跟着你混的,挺感谢你。”杜秋明发了个龇牙过去,回复道:“你爱跟着便跟着吧。”发完消息,杜秋明想,明明就坐在旁边,他为何要用QQ来联系。抬眼看去,姚崇星转过了头,冲他挤了个笑脸。杜秋明愣一阵,这样直扑过来的笑容,带着淳朴的客气,竟让他不知要做什么动作来回应,只好转身把耳机塞上,听潘玮柏和周杰伦的歌。
工地工资高,能有一百七一天,但也比别的工种累些,肩挑背扛的,最烦人的是,他脚汗重,走一天路脚下濡湿,到晚上,脚掌好大一块死皮发白。工地泥尘又多,常把一双鞋给弄脏。对他这种没有固定居所的人来说,换洗非常不方便。所以但凡接了要去工地的活,他便做好了把鞋子扔掉的准备。衣服、裤子都可以从二手市场购买,一套下来,10块钱便够,穿臭了再扔给二手市场,唯独鞋子金贵些,得去批发市场买,穿坏了便只好扔掉。几日过后,杜秋明发现,姚崇星无论哪一天,都穿着一双干净的鞋出来,不见一点泥尘。他便知,姚崇星过得比他好,至少有固定居所,可以随时换洗鞋子;但也绝对好不到哪儿去,不然不会和他一样,找这样的工作。
一日,太阳正要淹进建筑群,所有人都收拾好了,往大巴车内走去,只姚崇星依在一个矮墙边上,静默地看着天空。杜秋明跑过去,说道:“大巴车就要开走了。”
姚崇星转过头来,朝天上指了指,说道:“你看。”
杜秋明抬头望去,见天上浮着一层淡紫色,云层像是烟雾般铺散着,整个天空都是如此景象,只西边,红日已经沉入高楼下,只余留一道金边镶在高层建筑物顶端边缘。杜秋明停下来,驻足看着。他没有被天色感染到,倒是姚崇星一副沉醉的脸让他印象深刻。他活了那么久,从没有像姚崇星那般痴迷地看着某个东西。此后的十几年,他常常驻足在黄昏下,头望向西边,试图感知哪怕一星半点姚崇星当年所感受到的触动。
等大巴鸣笛后,杜秋明和姚崇星一块回到大巴车上。大巴车快速启动,四周的景物都往后倒退着,车窗外的灯光映照在姚崇星脸上,明明灭灭。杜秋明见他念念有词,问道:“在念什么呢?”
“是《圣经》里的句子: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
“你信教呀?”杜秋明问道。
“不是,”姚崇星说,“我要是信就好了。是我奶奶信,小时候常带我去教堂,做礼拜,唱圣歌。所以还记得些《圣经》上的内容。”
“那你们家还算挺有钱的吧。”在杜秋明眼里,信基督的人家思想西化,家里也应该都还算殷实。
“没有,挺一般的。”
杜秋明见他没有说下去的欲望,便只好闭上眼睛,靠着椅背,任随躯体随车身摇荡。
熟了之后,他们也会相互给对方推荐一些好的工作。如果报名时间急,又见不着姚崇星,杜秋明会顺道把他名字一块报给中介。
到年底时,姚崇星给他买了双黑色马丁靴,说是商家做活动,买一送一,买下来当是感谢他。他知道,姚崇星买那双鞋还有另一个好处——去接执勤岗的工作,工资虽然不算高,但好在大部分主办方都包伙食,而且可以偷懒。只不过,所有的安保、执勤工作,主办方都只负责提供衣服、裤子,并不负责提供鞋子。黑色马丁靴得求职者自己购买。杜秋明看到鞋子后,忍不住试了试,鞋正合他脚,只是配着一条牛仔裤,他自己觉得不伦不类。他把鞋子推了回去,说道:“这么好的鞋子,会被人偷走的,放暂存处也不划算,还是你自己拿回去,当做备用鞋穿着。”
“别,你穿着挺好看的,显身材。怕被人偷走可以放我那儿,我帮你保管。”姚崇星说完顺带邀请杜秋明到他出租屋坐坐。于是,他第一次进了姚崇星的住所。出租屋在8楼,得走楼梯,所幸他们都是跑惯了的人。出租屋甚窄,长条形的,但也有一室一卫,内部只有些简单的家具,墙壁上贴了张鸣人的笑脸,和他头像一模一样,露出的牙齿白得像是口香糖广告的模特。整个房间没有一点异味,反而有一股松木的清香,卫生间也没见任何黄色尿渍,里头一片雪白,像房间里的墙壁一般。屋里所有物品都规规整整地放着,桌上有一台MP4,保护套被翻烂了,起了褶;还有一方口琴,一套护肤品。从此以后,杜秋明便认定姚崇星不是简单的人,他不会像三和那群人一样,渐渐习惯那样的生活,变得堕落、麻木,靠日结工作做一天混三天,甚至为了填饱肚子,将身份证卖掉。
冬日严寒,杜秋明也会到姚崇星的出租屋洗个热水澡,作为回报,杜秋明会请他吃一顿晚餐,不是大风面馆内5块钱一份的挂逼面,也不是10元一份的挂逼快餐,而是隆江猪脚饭、茂名香油鸡、湖北小炒肉、木桶饭亦或者上海馄饨。如此六七次后,姚崇星说外头天凉,已经不适合露宿,劝他住进来。杜秋明没多犹豫,搬进了姚崇星的出租屋,房租、水电都平摊。两个人挤一张一米二的床,所幸,他们都瘦,用不了多大的地方。住进去的第一晚,洗完澡后,姚崇星拿了几个瓶子,挤了不少胶状物,往自己脸上抹,问他要不要用。杜秋明摇了摇头,说自己皮糙肉厚,不习惯用这些。但看着姚崇星那讲究样,他脸上一副小时候在街上看到某个新奇玩具般。之后,杜秋明一直刷着手机,迟迟不肯入睡,姚崇星问他,他才说怕自己有鼾声,吵了他的清梦。姚崇星轻笑道:“没关系啦,我家里人都爱打鼾,说不定我待会儿也会。”
之后,他们又聊了彼此的家庭。姚崇星的生父老早过了身,从小跟着爷爷奶奶还有一个出嫁的姑姑过生活。爷爷奶奶都是退休教师,说话温声细语,好像怕打扰到人。对他也是倾尽所有,只可惜爷爷去年夏天埋了命。他本打算住到母亲那边,但继父原生家庭就有两个小孩,母亲嫁过去后,又生了两个,已经容不下姚崇星了。暑假时他过去住了三天,继父拿了一百块钱塞他手里,说给他买好了车票,让他回去。姚崇星原本可以上县一中,为了获得一笔诱人的奖学金,进了他们镇上那所平庸的高中。学了一个月,越来越没心思,也常常受人欺辱。一天夜里,下了晚自习,几个二流子到他宿舍索要洗发露,逮着他,让他出去买包烟。他假装没听到,继续躺在床上。二流子爬上来,一泡尿撒在他床上。他气不过,将那人推了下去。当晚,他被人约到操场,受了一顿王八拳,挨了不算脆生生的巴掌,肩胛骨上也被刀子划了一个大口。第二日早操时,他提着收拾好的行李,大剌剌地穿过操场上的升旗台,回家去了。之后,他到深圳打工,又磕磕绊绊,到了三和。好像,这个城市中不幸的人,要么离开,要么就都汇集到了这里。
杜秋明说想看看那道伤疤。姚崇星不像杜秋明,睡觉时只穿一条内裤。他总裹着睡衣、睡裤,从不外露,好像怕被人看到什么隐私。他只见姚崇星摇了摇头,说:“已经淡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过了会儿,姚崇星问他今后想做什么。杜秋明看着那一对眼睛,想了好长一段时间。确实,他没有规划,只有些想法,像是要赚钱,不要被工厂给剥削了,不能让黑中介占便宜了。“我不知道,先养活自己吧。”杜秋明说。
“嗯,”姚崇星点头,又摇了摇头,皱着眉,“但,这样可不太好。”
他看见姚崇星眼里的光全消散掉了,只一瞬间,脸热起来,心里面囧得发慌,好像自己这样没有规划是个多么荒唐,多么可耻的事情。他喏喏地问道:“你呢?”
“我打算去学化妆,以后当个化妆师。”
“化妆?”杜秋明念了一阵,心里面起了数十个念头,又灭掉了,“那挺好的。”
“嗯,所以要攒点学费,还要买不少护肤品和化妆品。”
“怎么会想做这个?”
“喜欢呀。可以让人变得更好,更自信。况且做这个也赚钱,现在的人都爱美。”
杜秋明点点头,心里疙瘩着,总感觉男人做这样的工作怪怪的。他没办法想象,给别人画眉毛、涂胭脂的是个大男人,还是睡在他旁边的小星。
此后,杜秋明把烟给戒了,怕身上味道冲,会污染出租屋的空气,也怕姚崇星嫌弃——姚崇星对香烟敏感,换季时吸二手烟也会喉咙发炎,继而咳嗽、感冒,得折腾好一阵才能恢复。
快过年时,工厂陆续停工,日结的活也越来越少,有不少工作,但却需要持续做到年后。他们都是要回家的,腊月二十七的车票,他回汕尾,姚崇星回广西柳州。他们俩依旧每日五点半钟,在人才市场门口候着,等待日结工作的到来。那一年,整个南方都在低温雨雪的笼罩之下,寒风一吹,整个脸都干燥得起皮。杜秋明出门时,总会被姚崇星要求把珍珠霜涂在脸上。他也照做,只是囫囵吞枣地乱抹一气,搽不匀。所幸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到过年时,他们都有了能够回家囫囵过个年的资金。
腊月二十六日晚上,寒冷天气已经持续了十多天,整个出租屋像是个冰窖,姚崇星手脚冰凉,用热水烫了几次仍睡不着觉。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以为姚崇星已经睡死了,自己起身夜尿,一阵哆嗦回到床边,看见清冷的月辉下,姚崇星一双大眼看着他。过一会儿,姚崇星背过身,伏在床上,说道:“我后背很痒,你帮我挠挠。”杜秋明将手伸进他睡衣,位置总找不着,不断问他在哪儿。是但又不是,手只好在他后背游荡着。过没多久,气氛越来越不对劲,他越过了边界,起身将他衣服脱掉,又怕姚崇星发冷,于是把温热的胸膛整个儿贴在他后背上。姚崇星嗯嗯哦哦了几声,之后便调整好姿势。谁都没有这样做过,但并妨碍他们知道要怎么做。这个出租屋内,一切都是冷的,只有他们俩热得发烫,烫得像要把对方给烧了。
等把血污都擦干净后,两个人各自裹紧自己的被子,背对着对方躺着。姚崇星说道:“我不喜欢这样,就当做没发生过吧。”
“我也是,”杜秋明也不知哪儿来的怨气,“我也不喜欢这样。要不是……咱们只是不小心,对,不小心。”
好一会儿后,杜秋明想起姚崇星肩胛骨上的那道疤痕,他看得清晰,白得晃眼,指肚摸上去时像触到陶瓷上硬结了的流漆。他忽然兴奋起来,好像自己找到一个不错的话题,他可以和他说自己在陶瓷厂工作的事,也可以问些他学校里的情况。正要说时,听到杜秋明的话:“那早点睡了,晚安。”
他只好偃旗息鼓,闭上了眼,过了许久才赌气一般,说道:“晚安!”
第二天清早,他们起身一块去火车站坐火车。姚崇星一路流着清涕,不断用纸巾擦着,衣服也穿得单薄,整个人在衣服的衬托下更显消瘦。路上刷手机看新闻时才知道,昨晚的气温破了深圳2000年以来的低温纪录。他心里越发没好意思起来,看着姚崇星那张精瘦的脸,想说些体己的话,又不好意思,怕被旁边的人听了去。到了火车站站厅,他煞有介事地从行李箱里掏出一件厚大的棕色羽绒服递给姚崇星。羽绒服原本是预备着过年穿的新衣,名牌都没摘掉。姚崇星推辞着说自己如何如何暖和,但耐不住他坚持,只好将羽绒服披在身上,一路带回了他广西老家。
回到汕尾后,杜秋明发消息给他:“我到家了。”第二天他才收到姚崇星的回复:“我也到家了。”此后,杜秋明发了不少消息过去,都没有回复。只大年初一,他收到一条姚崇星发来的短信,祝他新春快乐。他回过去,问短信是不是群发的。姚崇星秒回道:“不是,我不爱群发。”
整个年都过得难受,父亲骂他白眼狼,只管自己舒服,不顾家;母亲则在一旁絮絮叨叨,好像憋了有一年的话要对他说,而他那个爱读书成绩也好的弟弟则摆出了一副高傲的冷漠,已经把他当成了空气。他只想赶紧回到深圳,回到那个又长又窄的出租屋。
正月初八,他终于如愿以偿,越过山川田野,回到了深圳。他问过了,姚崇星会比他先到一天。进出租屋前,心里面恐惧,不知道该是一副笑脸面对,还是假装疲倦说自己累坏了,亦或者是客客气气地说一声,很久没见了。开了锁后,他缓了口气,进了屋,里头并没有那个平头小耳的姚崇星。他想,他准是出去买东西了,却发现,床上的被子没了,桌上的护肤品没了,连墙上的那张画也不见了。桌子上有张纸,上面写着:钥匙交给房东了,这个月的房租交了,下个月要是想住下去可以找房东续租,要是不想住,记得找房东退一个月押金。不退押金的话,再住它一个月。
杜秋明摇了摇头,想姚崇星只是和自己开个玩笑。不会的,他们那么好,不至于不辞而别,到了晚上他就会回来,不然他能去哪儿住?姚崇星在深圳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的。他打电话给他,打不通,发QQ消息过去,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
此后每天早上他假装姚崇星就在人才市场等他一块去做一份不错的日结活,下班后回出租屋时,期待着姚崇星提了行李箱在门口候着。他想,姚崇星总有需要他的时候,那时只要他还在这边,就一定能够碰上。
这样他又续了一个多月的房租,依旧每天拨打那个永远都提示已关机的电话。到5月份时,那个号码已经是个空号。他失魂落魄了好一阵,开始对三和人才市场没了期待,进到里面只感到恐惧,好像每一个角落都可以勾连出一连串有关姚崇星的记忆。他也渐渐接受了事实,姚崇星不会回来的,或许这一生都遇不到他了。杜秋明收拾了行李,舍弃了一件针织衫、一件纯棉外套,将马丁靴塞进了行李箱,打算离开这座城市。
此后几年,杜秋明辗转各地,去过厦门、杭州、北京、重庆和长沙,做过建筑工、快递员、包装工、服务员、奶茶店小哥……也短暂地学过理发、厨艺和装修。2014年春,他在昆明做搬运工时因被传销组织坑骗,再次身无分文。他本以为会陷在里面一辈子,每日要么乖乖听话,当人马仔,要么受一顿电击,挨一顿毒打。可刚进去不到半个月,他就得了解救,传销组织被一窝端了。从满是屎尿味的黑屋子里出来时恰是黄昏,天色麻灰,耳边有轰隆轰隆的声音响起,仔细听却什么也听不到。他顶着一头又长、又脏、又油的乱发和胡须,随一群人往前走着,整个人冰凉透骨,想哭,想爱。
他痛悔这半生都没规划好,决心脚踏实地学一门手艺,潜心钻研。那时,他在一个同是被传销的老汉那儿暂住。老汉是做电器回收的,店旁边便有一个修表的跛脚鳏夫。老汉店里闲时他便过去看他修表。看得久了便入了迷,钟表如此规律的运转似乎带着某种神秘性,好像有了它,时间才有了准确刻度。他有时便盯着秒针,看它嘀嘀哒哒地跳动,好一圈又一圈地感受时间的流逝。在刚睡醒的午后,或者昏黄太阳落山的时刻,他总觉得,时间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变化,一分钟是秒针走过一圈,是心脏跳了七十多次;一个月是月球圆了又缺,缺了又圆的变化;一年则是山茶花开了谢,谢了开的往复;而一生则是从生到死的过程。他开始对一秒钟的长度有了清晰的感知,继而是一分钟,一小时,一天。他沉醉于估算做每一件事情所需要花费的时间,早上睁眼到起床要7秒,穿好鞋袜要两分二十秒,刷牙是三分四十秒,洗脸则需要四分二十秒……他问跛脚鳏夫各个表价格和零器件的名称。跛脚鳏夫一开始还会耐心告诉他,过了几日便守口如瓶,半句话不肯多说,连站他在旁边观看都不行。
他去问老汉,老汉问他道:“是不是想学人手艺。”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斟酌了片刻说道:“是,想学。”
第二天,老汉约了跛脚鳏夫到他家里吃饭,又让杜秋明买了两瓶四特酒,两斤熟肉,一条红双喜。晚上把跛脚鳏夫哄开心了后,杜春明正式拜了跛脚鳏夫为师,条件是要在跛脚鳏夫店里当两年学徒,学成后得离开昆明,去别的地方做活。杜秋明都答应了下来。于是,接下来的两年,他都和镊子、螺丝刀、开表器、油笔、取针钳、取胶器为伍。那几年,手表行情很差,所有人都担心手表失去了功能性,没有人再会为了看时间而买一块表。杜秋明也不知道做这一行,到底能不能养活自己。
两年之后,杜秋明的手也随机械表的构件一般,越来越精细了,眼睛也练出了工夫,隔着一丈远,也能清晰看到一颗针眼大的螺丝。离开昆明前,跛脚鳏夫给了他一万块当做工资,并给他指了条路,让他去深圳华强北的钟表市场,说那边或者有他一口饭吃,如果实在不行,可以转行去修手机,说都是修东西,能修表便能修手机。杜秋明听了,哭笑不得,好像能卖电器的就能卖猪肉。
再次回到深圳时,这座城市已经大变样了。城市拓宽了好几倍;高楼多了好几倍,房价也涨了好几倍;华强北不再是他印象中的中国电子第一街,它已经没有当年山寨机盛行时的兴旺,不少店铺都转向了大家电、商品批发和综合商超。第一次进入钟表市场时,杜秋明眼前一阵眩晕,好像自己深入到了机械表的内部,各种类型的钟表在眼前晃动,自己站在了无数个的表盘上面,看着时针、分针、秒针和大大小小的齿轮严谨而精确地运行,机械零件发出嘀嘀嗒嗒的声音像是一首小夜曲。那一刻他想,如果有天堂,那它就应该是钟表市场的模样。
杜秋明两年的学习终于有了发挥空间,他成了一家深圳本土品牌的修表师。培训一个月后,被安排进卖场工作。他的工作场所只有一张桌子的空间,但杜秋明终于觉得自己有了尊严,他是有技术的,是有能力的,而不是随便某个人过来都可以代替他。整个卖场,没人管他,他也没有考核,因为他的领导们搞不懂,一块手表究竟哪儿坏了,修好要长时间。
春去秋来,转眼便又到了冬天。白昼变得越来越短,杜秋明收拾东西下班的时间也越来越早。一日他已经将工具都收拾好了,店员引了个顾客过来说要修表。杜秋明原本想让对方第二天再来,抬头看了看那人,之后眼睛再没挪开,那个人也是这样,表情像是杜秋明的倒影。是他,不会错的,平头、小耳、一对杏眼、两瓣厚嘴唇,只不过,更高了,也更白了,还多了个牙箍。售货员催问后,杜秋明才点点头,嗯了一声,把表拿了过来。他出了不少手汗,不断拿清洁布擦着。开了表盘后,发现故障原因是某个齿轮折断了,需要更换新的。
“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朋友。”正在他修表时,杜秋明忽然听到这句话。他抬头看看,听到对方又说了一遍。杜秋明点点头,压抑住内心的情绪,说道:“是吗?”
“嗯。我和他关系很好,不过,我们已经有七八年没见了。”
“哦?”杜秋明找到了符合型号的齿轮,用镊子取了出来,“怎么不联系了?”
“我把他给拉黑了。那个时候幼稚,很多事情我还不懂。不过,后来我有去找他,在他常出现的地方,只是怎么找也找不着了。他消失了,我想,也许一辈子也碰不上他了,这座城市那么大,人那么多。可有时候下完班时又总感觉,我一回头他就会在某棵树下朝我挥手,在某个墙角等着我跑过去。”
“我想你们总归会遇上的。”杜秋明埋着头,将零部件一件一件安装回去,只是好像他自己失灵了一般,好几次都把零件安装错漏了。
“嗯,我也希望。”
沉默许久之后,杜秋明终于将表给修好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将对方那块表给校准好。之后,他将表还给了对方。那人付了款后,看了好一会儿杜秋明,身子凑近了些,问道:“你是那个他吗?杜秋明,木土杜,禾火秋,日月明。”
“不是。”杜秋明听到自己说。两个人对视了好一会儿,便看到那人转身离开了。
杜秋明坐在椅子上,有那么一阵子,他想追出去,却始终没迈出那一步。等店里所有人都走了,他才拖着躯体慢慢把门锁上,步行回到了出租屋。
一晚上没睡好,好像生物钟全乱了,夜里梦见了姚崇星,他帮杜秋明下楼打包肠粉,回来后,杜秋明给他钱。姚崇星说,不用啦,下次你付钱。梦里他们还是十七八岁的模样,还是那样热络。过没多久他便醒了。中午该午休时却异常亢奋,脑子里全是姚崇星的模样。他在哪儿?过得还好吗?是不是做了化妆师了?还是不是单身?会不会有小孩了?问题一个一个冒出来。杜秋明开始后悔,怎么当时就没有和他聊下去,怎么就让他走了。他不知道要去哪儿找姚崇星,也不知道这一次错过了,下一次见面要等多久?八年亦或者一生都碰不上了?
过了一周,他下完班从钟表市场出来,天已经黑透了,灯光下,一个影子慢慢靠向杜秋明的影子。他听见姚崇星说了句:“该不会真忘记我了?”
他没回过头,但知道是姚崇星在和他说话:“没有。”
“到我出租屋坐一坐吧。”姚崇星还说了别的,杜秋明却一句也再没听进去,只是不住地点头。躯体跟着姚崇星进了他出租屋。灯还未开,姚崇星一把将杜秋明拉了进去,之后一只手挽住他脖子,一只手把门给关了。昏暗中,杜秋明只感觉周身被一股松香味给包裹了,香味渐渐地侵入皮肤,进入血管,又突破重重关隘,直达大脑。
第二日醒来,姚崇星就在他旁边安睡着。按照姚崇星的作息,他得一直睡到中午12点。离开三和市场后,姚崇星没能成为一个化妆师,而是去了华强北的明通化妆品批发市场做了一家门店的配货员,也在朋友圈内做代购。只是工作时间不太正常,得从下午三点,一直工作到半夜一点,如果忙,加班到凌晨三四点都算正常。姚崇星什么都告诉他了,包括他的货源并不是正规渠道来的。大半个批发市场的化妆品都靠走私调货,所以一瓶神仙水专柜店卖一千二,从他这边买,只需要九百块。几年下来,他赚了不少,如果没有别的开销,他可以保障自己未来十五年的生活是体面的。杜秋明担心,这事迟早有一天会被发现的,让他小心为好。姚崇星说道:“我们店是从别人那边买的,而我,只是个普通员工,还不是正式的。就算出事,也不会抓我去判刑。”杜秋明听了,点点头,却依旧感到不安。
此刻,杜秋明只是呆望着熟睡的姚崇星,好像一切都不真实似的。昨夜的欢喜也像是一个美丽泡沫。他手上拿的是姚崇星出租屋的钥匙,身上穿的是姚崇星的换洗衣物,姚崇星的手机号码他也背下来了,可这些依旧不够,远远不够,他们还没有融为一体。他便这样看着,直到必须出发去上班才不至于迟到。所幸,姚崇星和他身材差不多,两个人的衣服可以混着穿。
上班后,穿着那身衣服,他感到窃喜,又感到不安,好像身边每个人都能够看穿他,都能够明了他的秘密。他生怕别人会关注他的一身着装,可是没有人和他说起衣服的事情。他时刻关注着手机,姚崇星会时不时给他发条消息,问他在做什么,有没有想他,晚上想吃什么夜宵。一下完班,他就回出租屋洗了澡,换了一身好看的衣服,之后跑到了姚崇星的出租屋,躺在他的床上,直到姚崇星回来。
钥匙开门的声音响起,杜秋明起身穿好鞋子,跑了过去。
“我同事说,我今天穿得像只鸭子。”拥抱过后,姚崇星笑说道。
杜秋明看了过去,姚崇星穿了一套浅绿色的衣裤,下边配了双棕色皮质马丁靴,衣服、鞋子又宽又大,人却细长,脖颈上还挂了条方珠钢链,倒真有些NP。他笑说道:“像,像只绿毛鸭。”
“那我以后不穿这个衣服了。这还是我前几日买下,准备过冬穿的,还以为顶好看。”
“可以只穿给我看。”
姚崇星噗嗤一声,笑起来,说道:“一只绿毛鸭有啥好看的。干脆给你穿,你穿可能会更好看,更好看的绿毛鸭。”
吃过夜宵,已经是凌晨两点。他们决定出去走走。这个点的街道,不是杜秋明熟悉的模样。马路上几乎看不到车,四下望去,也鲜少有人,街道空空荡荡的,好像这座城市此刻只属于他们两个。此后两年多,他们常常如此,结伴行走在清冷的街道。杜秋明也渐渐喜欢上这样的夜晚,有了黑夜和冷寂的掩护,他们也有了勇气,在皇天与后土间像一对正常的伴侣。
临近春节时,杜秋明决定随同姚崇星一块到广西过年。他厌倦了家里人的催婚与冷漠,过年不过要是将该行的礼转到了父母的银行卡。母亲打电话来问他,为什么不打算回家。他支吾了一阵,说是去对象家。母亲好一阵笑,又抱怨,说他搞得太神秘,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们转车到广州站,再乘坐火车硬卧前往柳州。姚崇星在中铺,杜秋明在下铺,10点钟从广州站上车,得这样躺着过一夜才能到柳州。乘着无人注意时,杜秋明会发消息给他,让姚崇星把手伸出来。姚崇星会照着做,翻个身,让左手自然垂着。杜秋明会把手伸上去掐他,等姚崇星发消息说“会疼的”时,他又假装一副心疼的模样,轻抚被掐的部位。几次后,姚崇星也会报复,也拿手掐他,只是姚崇星看不到杜秋明的手,吃了不少暗亏。这样偷偷摸摸玩了好一阵,到11点,列车员来验票时,姚崇星却发现,火车票不见了,口袋、背包、床铺、地板上都没有看到火车票的踪迹。姚崇星好一阵急,杜秋明也只好跟着姚崇星一块找,也把自己的口袋、背包、床铺都翻了一遍。等列车员再次回来时,他们依旧没能找到。他和姚崇星说过,顶多只是重新买一张票,可姚崇星依旧心慌,好像灾难降临一般。
等补完票,再回来时,姚崇星盘腿坐在杜秋明的床铺上,说想坐一会儿,再上去睡觉。杜秋明拿着被子往他们身上盖着。
“没关系的,”杜秋明说,“只不过多花了两块钱,补了张票。”
“我知道。”
“那怎么脸上还这么难看。”
“不知道,好像所有东西都乱了。”
杜秋明翻了个白眼,见姚崇星并没有回过头看他的意思,便将被子底下的手挪到了姚崇星的手上。姚崇星也没反应,只呆呆地望着,也不知想什么。火车离开珠三角后,窗外透过来的灯光越来越稀少,姚崇星的脸在他旁边,越来越像是个轮廓线分明的剪影。
到了柳州火车站,姚崇星依旧心事重重的,始终和他保持着一个人的距离。一开始杜秋明以为昨天的事。出站后,他习惯性地将手搭在姚崇星的肩膀上。姚崇星说道:“要不拿开吧。”
“怕什么,我们自己表现得自然,别人就不会想到什么。”
姚崇星目光往前看着,话往杜秋明身上飘:“可这是柳州,不是深圳。”
杜秋明才知道,姚崇星怕着呢,怕家里人知道,怕别人看出来,怕他和他表现得过于亲密。他忽然停住了,姚崇星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问道:“怎么了?”
“刚一阵风吹来,眼睛进了点沙子,”杜秋明加快了脚步,赶上他,“现在好了。”
姚崇星姑姑来接他们时,杜秋明识趣地装作怕生的模样,一路上没有多说一句话。中午,姚崇星姑姑、姑父还有快八十的奶奶都热情地招呼他,拼命给他夹菜,又劝他别客气,当做自己家。奶奶照例问他哪里人,多大了,有对象没,又说小星不懂事,出去了得他多费心照顾。奶奶年岁大了,说话瓮声瓮气,他听不懂,姚崇星偶尔翻译下。过没多久,姚崇星便说自己吃饱了,退在一旁,和他姑姑的两个小孩玩闹。说的全是柳州话,杜秋明听不懂,没法融入。他只好耐着性子听奶奶在絮叨。偶尔说到一点姚崇星小时候的事,心里便起一层涟漪,好像他和他的关系又多了一把锁。
晚上等人都散了,姚崇星才进了杜秋明的房间,他说:“白天,很抱歉,照顾不周。”
“我不需要照顾的,你做你的事去。”他知道的,都知道的,之前就问过了,姚崇星也说清楚了,他得结婚,得组建家庭。而自己呢,估摸了很久,也怀疑自己有没有勇气直面这个问题,也不光是家庭,还有朋友、同事甚至是随便某个陌生人。没什么好说的,他们俩没有谁比谁多多少勇气。但他们都想着能拖一阵就一阵。
“回深圳了,我请你吃饭吧。”姚崇星说道。
“要的,我要你自己做的。”
“行,到时候你就吩咐,想吃什么就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姚崇星又说道:“这几天,我可能比较忙。”
“你忙你的呗,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回到深圳,你再和我计较。”
“好。”
杜秋明照例不正经了一阵,之后问姚崇星想不想“比武”。那是他们的黑话,这样的词还有“去西天”“扳手”“靴子”“马可”……有些是圈内的,有些则是他们自创的。姚崇星摇了摇头,让他忍一忍,回深圳了再说。
一直到年初四,杜秋明几乎都只待在屋子里,姚崇星得去敬香、得去拜年、得去走亲戚、得瞒着他去相亲……倒是姚崇星奶奶,时不时来嘘寒问暖。初五那天下午,姚崇星才抽出时间出来,问他要不要去教堂。
教堂在村子最东边的一座山坡脚下,教堂前边便是柳江,冬日柳江水量小,悠悠扬扬地流着,两岸露出一大片鹅卵石,一个个圆滚滚,像是远古巨兽下的蛋仔。他们俩下了摩托车后,便踩着步子在鹅卵石上面走着。春日的阳光,暖暖地敷在他们身上,四周一切又是那么静谧、妥帖,有一阵子,杜秋明心想,难怪上帝会喜欢这样的地方。他们给彼此拍了不少照片,单人的、合影的,此后多年,杜秋明常常想着,要是时间也能够像照片定格住场景一样,永远都定格在这个下午,该有多好。
他们踩着鹅卵石,翻过一条栅栏,再沿着田埂路走一段便是教堂了。教堂门开着,只一个婆婆看守,内里空空荡荡,墙壁已经有了渗水的痕迹——青苔爬上了十字架,四处都弥漫着一股老房子的味道。杜秋明和姚崇星坐在礼拜堂的长条凳上,感受教堂内部光线的明暗。杜秋明拿了本翻得几乎要掉页的《圣经》,看了几页,觉得全是赞颂,没意思,便要放弃。姚崇星拿过来翻了翻,让他看看《雅歌》,很短的几页,他几分钟便看完了,心里想,上帝也是懂得人间欢爱的。
等天黑后,他们才离开,杜秋明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回望那座矮小的教堂,看着它被夜幕给完全遮盖。等到了荒僻处,杜秋明说有了尿意,要停下来撒一泡。他走到路边,冰冷的江风吹过,树影摇动,似乎有数不清的,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雪白的花瓣在暗影里摇落。远处传来犬吠声,脚下滋滋滋地,有不少尿液溅落在裤脚边。他想:“这片土地也算是留下了自己的气味信息了,只是不知道下次来这是什么时候。”
坐回到摩托车上,姚崇星说道:“这羽绒服还是你给我的。很顶用,尤其冬天要骑摩托车的话。”杜秋明那时已经忘记他羽绒服是什么样了,毕竟他只试穿过一回。
初六他们就回了深圳,日子重回他们熟悉的模样。姚崇星退了租,搬进了杜秋明的出租屋,也把那件厚大的羽绒服搬了过去。此后,在属于他们的夜晚,比武亦或者在街道上漫步。如果有心情,杜秋明会做好宵夜,等姚崇星回来。而姚崇星则会给他修眉。睡前给杜秋明脸上敷一块面膜。久而久之,杜秋明也学会了护肤,好像出门不搽点防晒,便能够被紫外线给晒伤,晒老。
杜秋明的事业也有了进展,三月份,他被邀请进了一家百货商店内做名表维修,他不再是某个公司的员工,而成为了他们的合作伙伴,为他们的客户提供维修服务,自己也可以售卖各种品牌手表。姚崇星会帮他吆喝,用自己的微商渠道,帮杜秋明销了不少货。那两年,没有人再担忧手表脱离了功用属性的问题,毕竟它成了一个装饰品,一件奢侈品。姚崇星在美妆行业久了,比杜秋明更懂这些门道,所以,从第一个月开始,姚崇星的销量便比杜秋明还要高了。姚崇星没要一分钱分成,和杜秋明说道:“我哪好意思赚你的钱。”杜秋明听了,自己闷了一夜,晚上吃夜宵时,坚持要付另一半的钱,说道:“我哪好意思吃你的夜宵。”姚崇星似乎知道他心思,一边吸溜面条一边说:“我们两个不分你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以后我没钱了,就管你要。”
如此又到了年底,他们各自回各自老家。杜秋明早已经和母亲说过了和去年那个对象分手了,原因是性格不合适。回到家后,家里人开始给他安排相亲,他打扮得正式,借了堂兄的车,端着一箱又一箱苹果到不同的女方家,随便敷衍几句后便找机会逃离。夜里,他和姚崇星通视频,诉说白天的经历,又问姚崇星那边的情况。姚崇星支支吾吾的,总躲着。杜秋明知晓了,说道:“要是你找到你觉得合适的了,我也不会阻拦你。”
“你说什么呢,你知道我。不可能找到合适的。”
“我是说认真的。我今后也会认真找,有还算不错的就追求,说不定我会比你先结婚,到时候你自己孤零零的,多难受?”
姚崇星笑一阵,说道:“那我就偷偷把你约出来,搞地下情。”
春节过去,两人回到深圳。街道上四处都盛开着红艳的三角梅。冷空气还在深圳徘徊着,姚崇星到动车站接他时,彼此都哈着冷气说话。他们得乘坐地铁4号线,再转3号线到华新地铁站。姚崇星拉着杜秋明的行李箱,一路上问着他的情况,和他调侃一些春节趣事。到了出租屋,将行李箱放下后,姚崇星说道:“你没发现我今天穿得少了吗?外面那么大的风。”
杜秋明愣一阵上去抱住他,过没多久姚崇星便落了泪。杜秋明知道的,不用他多说,只是这个时候为什么他要哭,要哭的不是自己吗?此时此刻,要被安慰,要被拥抱的人,难道不是自己吗?可他拍着姚崇星后背,说道:“没关系啦,是好事,成家立业,是好事。”
“你会怪我吗?会恨我一辈子吗?”姚崇星问道。
“傻瓜,才不会呢。”
“那你还会爱我?”
“当然了,爱一辈子。”
等姚崇星情绪稳定后,他说了下自己的情况,诸如奶奶年岁大了等不了,姑姑也催得紧,同龄人都已经有了小孩。他问了杜秋明一些别的问题,诸如自己结婚后他有什么计划,打算时候要结婚,今后还会不会和他联系。
第二天他下完班,回到出租屋便躺在了床上,很快,一股属于姚崇星的味道便闯进了鼻孔。他忽然暴起,拿着姚崇星的枕头一顿猛揍,拽出姚崇星的被子,不断踢踏,直到疲倦后,把被芯、枕芯抽出来,拿着被套、枕套往洗衣机里塞。等姚崇星回来后,解释说是自己吃百香果时不小心掉了上去,只好拿来洗。他没有去解释裂开的枕芯是怎么回事,全是褶皱的被芯又是怎么回事。姚崇星也没有问。夜里,他们依旧比武,认真得像是要完成某种仪式。姚崇星照例怕冷,要躲进杜秋明的被窝,借杜秋明的温度度过寒冷的冬夜。
三月中旬,姚崇星便搬出去了。他特意留了不少生活日常用品,像是毛巾、牙刷、换洗衣物,好像他随时都会回来似的。新的出租屋离杜秋明不过三百米,走路过去也只需要五分钟。可是那之后,谁也没有去对方那边串过门,他们有不同的作息,杜秋明感觉自己已经不年轻了,熬不动夜了,他得早点睡觉,才能应付好第二天的工作。他也会翻翻姚崇星的朋友圈,看到他的婚纱照时,心里面暗想这样的命运很快就要轮到自己了,他们俩谁也躲不过。
五一过后,杜秋明迅速在软件上找过了个作息合得来的,这样,晚上他们可以去看电影,去KTV,去酒吧,去吃大餐……两个月后,他们分手了,理由是杜秋明夜里说梦话,喊的名字不是他。杜秋明骗他说是那是他弟弟,在大学念书的亲弟弟。他听了,冷声说道:“那你可真够重口味。”
此后,他频繁出入于各种同性社交软件,上面的人似乎人都光鲜亮丽,有十八般才艺、发达的肌肉、精致的生活、优质的学历和无可挑剔的容貌,他们出入于各种派对,穿行在各类CBD之间,去过了无数个国家,好像永远都在坐飞机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他明白了,于是办了健身卡,逼自己练出一身腱子肉方便摆好姿势拍一张好看的图片发上去吸引别人。也常常穿一双AJ鞋,腿上套一双白色长袜,脖子上挂个钢制吊坠,对着镜子狂拍;或者穿一身好看的西装,对着露出黑色长袜的小腿取景;又或者把戴着名表的手放在裆部,这样也能出一张吸引人的照片。人们一开始关心就是外貌,不会有人爱老、胖、丑、娘,所有的交往来得直接而现实,没有人来得及关心他的性格、品行和思想。他也得适应这套规则。
2019年春节期间,新冠疫情肆虐,商场没有办法正常营业,杜秋明被困在老家好长一段时间。那时,他和家里的关系已经很好了,因为他能够给家里带来实实在在的益处——钱。他已经有了辆不错的车,虽然在深圳买房有困难,但至少不是毫无希望。也因为这些,总有好心人要给他介绍待婚女青年。有一个叫做秀的姑娘对他产生了好感,他也是。于是每天夜里都在聊,甚至开始幻想今后两人的婚后生活。等秀提出想要定亲的打算时,他好一阵犹豫。之后,连着两天没有回复她的消息。秀跑到他家找到他好一阵哭诉。他不得不编造借口,说自己还是不想结婚,一想到那儿便难以接受。秀表示理解,说:“我们也可以不结婚。”杜秋明连连摇手,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过一人世界,不想耽误你。”
“你想过一人世界?那为什么要相亲,为什么要和我说那么多,为什么要给我希望?”秀几乎咆哮道。
“对不起,对不起。”他只能这样说,持续地道歉。
他费了好长时间才把秀给安抚好。过了不到两个月便听人说,秀已经订婚了,要嫁给了一个做铝合金门窗的。他心里面宽慰了不少,想总比嫁给自己好,但又总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值得珍重的东西,心里面别扭,像被人闷了一棍子。
手表上的时间永远都不紧不慢地运行着,只是他觉得新冠疫情后的两年快得让人留不住印象,还没来得及回味便已经是2021年了。回过头来再看,那两年究竟有什么好值得回忆的,却一点也想不起来,日子不过是上班、下班,白天、黑夜,恋爱、空窗的反复循环。新年过后没多久的一日晚上,杜秋明和他刚认识的炮友比完武,开着车走在街道上。手机叮叮咚咚不断响着,他知道是那个炮友,但并没有理会对方的打算。他们的性质很清晰,一次性的,谁也别想多了。车经过明通化妆品批发市场时,他发现不对劲了,整个批发市场一片暗淡,只有几盏灯光稀稀落落地亮着,门口还贴了封条、拉了严查走私的横幅,里头的档口大部分都已经撤场了,只余下几个保安晃晃荡荡地走着。他好一阵惊愣,想起了姚崇星。说来也奇怪,他们住得那么近,却从来没有一次有偶遇过。杜秋明经过明通时,也会不自觉地四下望去,寻找姚崇星的身影。只是,他们始终没有缘分。
回到出租屋,他搜了消息,明通已经被查了,监管部门入场整顿,至于整顿到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能搜到的消息也少,没有内部人士透露有多少人被抓了,又有多少档口是没有走私问题的。正着急,一通语音电话打了过来。他挂了,紧接着又是一通。怒火突然涌了起来,他点开微信把对方给删了。好一阵后,他起了强烈的冲动,出了小区,走向了明通。以前,这里十点钟正是热闹的时候,卖出去的货都得在晚上发出去,而进入市场的货也得在晚上调动。市场周边有不少快递分拣站,大部分都是为明通服务的。所以,快递员和明通内拉货的小哥们忙忙碌碌的身影总在眼前晃着,整个市场亮得让人分不清白天与黑夜。可现在,小哥们稀稀落落,也难听到小推车在地板上滑行发出的刺耳噪音。姚崇星所在的档口,已经被铁锁锁了起来,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一件产品都没有了。
杜秋明拿出手机,再要找到姚崇星并不会太难,他们有不少因为做生意而相互认识的朋友。很快,他就要到了姚崇星的微信。点击添加后,发现并不需要对方同意——他没被姚崇星拉黑过。杜秋明没做好这样的准备,好像此刻他必须要说点什么。于是,发了个“在吗”过去。很快他就收到消息——在。他酝酿了好一阵,打了一串又一串汉字,措辞严谨得像是外交部发言人的回答。只是,他全删了,因为他看到“对方正在输入……”。他想等姚崇星发过来。等了半天,看到姚崇星发过来的文字:怎么突然加回来了。杜秋明告诉他:“我在明通,知道这边的事了,你还好吗?”
“还好,我们店没被查到什么,老板提前得到风声,货都处理干净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复工。”
“哦,那就好。”
“你呢,你最近怎么样。”
“我?还好,还是老样子。”
“今晚有空?”
他犹豫了好一阵,把字打了出去:“有。”
“那要不聚一聚吧,很多年没见你了。”
“那你来明通,我等你。”
几分钟后,他便看到了骑着小电驴姚崇星,人还是那个模样,好像他的护肤品真的将岁月的痕迹全给阻挡在了身体之外。他们俩各自招手,客气得像是初次见面。姚崇星问他想去哪儿,杜秋明说,喝杯奶茶,便要回去休息了。姚崇星点了点头,载着他到了附近的奶茶店。他们彼此聊了一阵,坐在步行街的高台上。站在上面看街道上的行人,蝇营狗苟得像是一群蚂蚁。他们聊了聊彼此的生活。杜秋明知道他在柳州买了房,得交房贷之后,建议他要是这段时间没工作,可以来卖手表,他有货,渠道稳定得很。
“我想把房子给卖了。”姚崇星说道。
“卖了?”
“嗯,”姚崇星说,“原本是想回柳州生活的。但感觉回去,不知道做什么。”
“那也没必要卖,她不是还在哪儿。”
“她,”姚崇星举起塑料杯,喝了口,“我和她离婚了。”
他忽然想笑,像是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戏耍。他后悔了,后悔这次联络,后悔他们的碰面,后悔和他说了这么多。杜秋明忍不住会想到一些可能性,可是他没准备好,没准备好狠下心肠把这些可能性通通给消灭掉,也没准备好姚崇星接下来会说出什么样的事实,再次让他怀抱希望亦或者陷入绝望。他镇定了好一会,说道:“怎么突然离了?”
“性格不合。”
“哦。”
“和我那个没有关系的,”姚崇星解释道,“该做的都本本分分做了,真的。”
“那还会再结吗?”
姚崇星苦笑一阵,说道:“谁知道呢?”
“你这种人,最好还是结吧,你也没什么勇气,不如躲在婚姻关系里,安全些。”
他看到姚崇星一阵耳赤,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产生一种变态的快感。
“是啊,”姚崇星过了好一会儿,一遍将杯子上凝结的露水抹掉,一边说道,“一点勇气也没有。”
“你呢?”姚崇星问道,“最近还好吗?”
“你指哪方面?”
“都可以。”
“非常好。”
姚崇星张了张口,没有继续问下去。
很快,杜秋明那杯奶茶喝完了。他说道:“该走了。”
“我再坐一会儿。”
杜秋明往前走了两步,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转过身说道:“这边坐着冷,要不,去我那边坐坐吧。”
在去出租屋的路上,也不知道多少想法冒出又有多少念头消散。一段不到五百米的路程,好像要消耗他所有的勇气似的。姚崇星估计也是,走的每一步路都轻轻地,小心翼翼,像是在薄冰上行走一般。
杜秋明已经换了地方,一室一厅,空间更加开阔,也更像是一个家。姚崇星进来后,杜秋明给他倒了杯水,之后两个人坐在了沙发上。姚崇星四下观察着,像个侦探在寻找线索。看了一阵后,眼睛不再飘了,定定地看着冰箱上放着的一盆富贵竹,好像在等着他发号施令。
“我想揍你!”杜秋明说道。
姚崇星抬眼,看着他,说道:“你揍吧。”眼神里竟全是渴望。
杜秋明真逮着他衣服,一拳头挥在他脸上,之后又是一拳。姚崇星捂着嘴角,嘴巴里吐出半截牙齿,含着血说道:“继续。”
杜秋明把他推倒在沙发上,再要下手,看见姚崇星那张笑脸和眼角的泪花,又听到他因为嘴里含着血水而发出咕噜咕噜的呼吸声,忽然没了力气,整个人趴在姚崇星身上,哭嚎起来。姚崇星拍着他的后背,不知是哭还是笑,眼泪不住地往两颊流着。
第二天起床时,姚崇星已经在外面给他做好了早餐,稀粥、鸡蛋和玉米。这次是姚崇星穿着他的衣服,只是这几年,因为健身,他壮了不少,姚崇星穿着,显得大了点。
此后的一个月,姚崇星都待在杜秋明出租屋,等他下班,为他做饭,也在朋友圈卖手表。很快,又是春节,姚崇星说自己不回去了,就留在深圳。杜秋明说道:“你奶奶会伤心的吧。”
“没关系,元宵节时我再回去。”
“可是,我要回去。”杜秋明知道他的意思,怕自己担心,怕自己多想,他们俩的关系经不起那么多的折腾。
“哦,”姚崇星脸上不动声色,“你回去玩得开开心心的。”
杜秋明笑一阵,说道:“你挺好骗的。”
到三月份,明通化妆品批发市场渐渐恢复了元气,只是走私渠道没了,档口生意依旧不错,但已经没了价格优势,利润上大幅缩水。姚崇星依旧过去上班,微商也继续做着,不过重心转移到了手表销售上。有一段时间,杜秋明劝他干脆把工作辞了,这样两个人的作息更加合拍。姚崇星想了想,拒绝了,想先做一段时间再看。杜秋明知道姚崇星的顾虑,怕过于依赖对方了,显得自己无能。
5月18日中午,355.8米的深圳第四高楼发生剧烈摇晃,那会儿他们正在街道旁的档口吃湿炒牛河喝西胪莲藕汤,见所有人都疯狂往外跑,他们也跟着人群散去,留下那两份还没开吃的湿炒牛河。好一阵心跳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他们俩看着彼此,大厦的摇晃没有对他们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但那个场景,不得不让人思考一些遥远的问题,比如,假如他们俩当天便死了,假如他们俩当中的一个先离去,亦或者假如生活是虚假的,是不存在的。他们往回档口的路上走,进到店里,吃已经糊掉的湿炒牛河,凉了的西胪莲藕汤。两个人都沉默着,他们都在思考一些不切实际的问题,以此来确定诸如人生价值是什么、什么东西是重要的、他们所热切渴望的是什么。大厦的摇晃让他们俩获得了不少勇气,一些他们以前以为无比重要的东西不再那么厚重,而那些渺小而又结结实实的欲望渐渐浮出了水面,变成了一座大厦,虽然摇摇晃晃,但不得不让人正视。
过了四五天,各种猜想已经开始在网上肆意传播。不过,在这附近生活的他俩,已经不再对大厦的安全感到焦虑,反而觉得更加踏实,好像他们俩已经重生过了一次,已经可以将他们所经历的事情在网上和别人诉说,虽然是匿名的,躲在文字背后。
周天,杜秋明因睡得饱,晚上并不困倦。在明通门口的小吃店等着姚崇星下班。吃完宵夜,杜秋明骑着姚崇星的小电驴往出租屋走去。车子开起后,夜风一吹竟有些冷了,姚崇星把身子靠这杜秋明后背,脑袋伏着。杜秋明后背一阵微微的刺痛感,那是姚崇星的胡须,它们顶着或者穿过衣物,扎向杜秋明的皮肤,把痛感传给了大脑。姚崇星没有动弹,静静地感受这种刺痛感,好像那是按摩师父的手,是某种让人上瘾的药物。骑行到赛格大厦楼下时,他停下车,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抬头看着。大厦高渺得像座山岳,一阵风吹过时,倒真感觉有了震感。杜秋明问道:“要是这大厦现在就砸下来,将我们埋了的话,你会怎么想?”
“砸吧,砸下来,砸死我们两个死屁眼。”
“怎么又说那些了。网上那些话,当不了真,别看了,看了还影响心情。”
“我没看。我就是觉得,这大厦现在砸下来,挺好的,真的,这样我也是和你一块死的。”
“别瞎说这些,我们赶紧走吧。”
说完,姚崇星继续伏在杜秋明背上。那道车灯继续往前移动,灯光越来越细,变成了一个点,继而消失在茫茫夜雾当中。
(完)
注:因为一些审核原因,部分汉字采用了大写缩略,其中“STB”中,可把中间字母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