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卡瓦菲斯诗三首
T.S.艾略特有一段非常精妙的论述,他将诗人比作催化剂,比作在充满二氧化硫和氧气的瓶子里伸入的一根白金丝:“当前面所说的两种气体混合在一起,加上一条白金丝,它们就化合成硫酸。这个化合作用只有在加上白金的时候才会发生;然而新化合物中却并不含有一点儿白金。白金呢,显然未受影响,还是不动,依旧保持中性,毫无变化。诗人的心灵就是一条白金丝。它可以部分地或全部地在诗人本身的经验上起作用;但艺术家愈是完美,这个感受的人与创造的心灵在他的身上分离得愈是彻底;心灵愈能完善地消化和点化那些它作为材料的激情。”
当我们谈及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的互文性的时候,往往会想到1922年的那两部杰作——《尤利西斯》与《荒原》,可实际上早有一位“白金丝”在乔伊斯和艾略特之前作了杰出的示范,那便是希腊诗人卡瓦菲斯。197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同为希腊诗人的埃斯蒂利对卡瓦菲斯有这样的评价:“另一个极点是卡瓦菲斯,他与艾略特并驾齐驱,从诗歌中消除所有华而不实的东西,达到结构简练和词语精确的完善境界。”布罗茨基也在为卡撰写的文章《钟摆之歌》中谈到:“这是一种成熟的简练,而为了进一步达到简练,卡瓦菲斯诉诸‘贫乏’的手段,使用原始意义的文字。因此,他把翡翠称为‘绿’,把身体描写成‘年轻而美丽’。这种技巧源自卡瓦菲斯意识到语言不是认知的工具而是同化的工具,意识到人类是一个天生的小市民,使用语言的目的就像他使用住房和衣物一样。诗歌似乎是唯一能够击败语言的武器——利用语言自己的手段。”
这些评价都为我们指出了互文性中往往被我们忽略的一个方面——除了文化的历史性外的语言的历史性。正如艾略特的名言:“不成熟的诗人模仿,成熟的诗人偷窃。”简单的语句,不断重复的老套修辞,往往会被诗人们认为其力量已被历史上的书写者透支,于是将之视为俗语,不再使用。但其实并不是他们不使用,只是他们没有能力使用。在他们的厌弃之中,实际上已经表明了他们“俗语”所拥有的强大力量的敬畏,越是俗语,越是简练传统的形式,越如代代相传的权杖和碧玺般神圣。第一个用玫瑰形容爱情的人自然是天才,但在千百年后还有资格用玫瑰形容爱情的人自然更是英才。对简单的语句、传统的形式和神话的内容的复苏,事实上正是卡瓦菲斯对于希腊语的历史性回溯。
以卡瓦菲斯的《窗户》(1903)为例:
我在这些黑暗的房间里度过了
—个个空虚的日子,我来回踱步
努力要寻找窗子。
有一个窗子打开,就可松一大口气。
但是这里找不到窗子一
至少我找不到它们。也许
没找到它们更好。
也许光亮最终只是另一种独裁。
谁知道它将暴露什么样的新事物?
这首诗便是“贫乏”手段应用的典例,卡瓦菲斯完全采取口语的策略而非雅言,相比于积极修辞更像消极修辞。但他就从这最浅白的语言中开采出最无穷的潜力,用最简单的语言布下沉重的压力。他直接让我们回到对“窗子”的原始概念的考量——我们人类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要建造窗子?窗子究竟是代表着对自由的渴望还是对自由的失望?找到窗户自然能让我们“松一口大气”,但“没找到他们更好”,因为自由的人哪需要窗户?窗户只能彰显被监禁的事实。并且窗户和门不一样,虽然都能向外看到自由,但是前者是真正的通道,后者则只是一种用自由来安抚自己的绥靖政策。而更进一步地,他透过窗子,让我们关注到这个黑暗的房间与光线,以及身处其中的我们的人类。这一切不正是原始洞穴的隐喻吗?即使粗野的洞穴变成了精致的房间,洞口变成了窗户,我们人类依旧不能摆脱我们的原始性,我们依旧是躲在黑暗中的野兽,害怕刺眼的光芒,害怕走出洞口就失去黑暗有条件的庇护,为那新的光芒所统摄。
这一个窗户便是历史上所有的窗户,这一个黑暗的房间便是历史上所有黑暗的房间。这明显不仅是迎接哈罗德·布鲁姆所说的“影响的焦虑”,迎接前代巨擘的巨大压力,这是一种元书写,是顶住了一切历史压力的积极互文性。
而语言的历史性和文化的历史性是密不可分的。在文化的历史性上,一般有两个向度,一是世界的,一是民族的。卡瓦菲斯自然选择的是后者,因为诗歌是最能充分发挥一门语言的文学体裁,诗歌的所有潜力也潜藏于诗人所使用的语言当中。
卡瓦菲斯是个特别的诗人,他是一位逆行者,进入成熟期的他,不仅背离现代主义,甚至可以说背离了整个二十世纪诗歌的发展趋势。他完全不采取实验的语言以及先锋的形式,而只是回到他的语言传统中去,极为广泛地使用希腊与罗马的历史与神话作为材料。但他又是最现代主义的诗人,他的一切都是旧的,但一切又都是新的。他并非是重建了历史的亚历山大,而是使用那些残垣断壁构建了那属于他的城市——属于他的亚历山大。互文性的着眼点亦是如此,不在于互涉的同,而在于互涉所产生的异。以卡瓦菲斯的《不可靠》(1904)说明:
“因此,尽管我们赞同荷马的很多东西,我们却不能赞同这点
同样,在这点上我们也不能赞同埃斯库罗斯,
他让西蒂斯说阿波罗在她的婚礼上唱歌庆祝她的孩子:
他将不知道病痛,将长寿,
一切赐福都归于他;
他唱出这样使我心欢的颂歌。
而我曾希望阿波罗那充满预言艺术的
神圣的双唇最终证明不是虚假的。
但是那个宣布这一切的人……
正是他
杀害了我儿子……”
——柏拉图《理想国》
在西蒂斯与珀琉斯的婚礼上
阿波罗在奢侈的婚宴期间站起来
为新郎新娘即将降世的儿子
而祝福他们。
“疾病不会来沾他,”他说,
“他的寿命将会很长。”
西蒂斯很是受用:
阿波罗精于预言,他的话
应可保证她孩子的安全。
而当阿喀琉斯长大
他的英俊成了色萨利的骄傲,
西蒂斯便想起那位神的话。
但是有一天,老人们带来消息
说阿喀琉斯在特洛伊被杀死了。
西蒂斯撕裂长袍,
扯下戒指、项链,
把它们扔到地上。
她追问阿波罗这个智者是什么东西,
这位大言不惭的诗人哪里去了,
他曾在婚宴上夸夸其谈;当他们杀死
她风华正茂的儿子,这位预言家在哪里。
那些老人回答说,阿波罗自己
也去了特洛伊
协同特洛伊人杀死她儿子。
可以看到,卡瓦菲斯在文前引用了一大段柏拉图的话语,但是因为诗人的介入,此处的柏拉图已经不完全属于历史上的柏拉图了。首先,选择的行为便为原来的文本注入自我的意志。在这方面博尔赫斯的一篇小说算是典例,在《七夜》这本小说集中,博尔赫斯有篇小说叫做《两个做梦人的故事》,这篇故事只是完全抄录《一千零一夜》的一个故事,然后只在结尾注上“釆自《一千零一夜》第351夜”。但毫无疑问的,它确实是属于博尔赫斯的创作,因为通过选取一千零一夜、插入自己小说集的行为,以及此文在小说集中的排列的顺序,博尔赫斯便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意义。
卡瓦菲斯此处的选择还更为特别,被选择的柏拉图在进行着与卡瓦菲斯一样的行为——选择,选择出那个不代表正义与光明的阿波罗,以及作为叙述者的诗人的责任。故而这是一种双重选择,双重互涉,卡瓦菲斯通过这一行为对“选择”的意义进行了强调,同时也是进一步的延伸了柏拉图的历史命题。而且,卡瓦菲斯还为这一段文字赋予了诗歌的节奏与形式,他做出的断句与分行,同样代表着他的诠释与意义的注入。如此,连引号,连柏拉图的名字都一并成为了他诗歌的一部分。
此诗虽然没有博尔赫斯那篇小说的处理方法那么极端,但实际上方法是一样的,只不过博尔赫斯的注只用了一行,而卡瓦菲斯则采用整篇正文当做柏拉图话语的补充和注解。正如前文所提到的,卡瓦菲斯此处依旧采取了贫乏的处理方法,他只是采用最简明的语言将阿波罗背信弃义的故事复述了一遍,没有任何评价性的语言,作者本人完全隐没在这座文字的迷山后。而这正是对于柏拉图责难的回答,他也和荷马与诶斯库罗斯一样,是诗人,是写作者——这便是诗人的责任,诗人唯一的责任就是复述,不为所动地用他自觉最佳的方式表现他的所见所闻,即使不敬神,即使“危害城邦”。所以他不动声色的复述,与前文的引用就形成了一种超脱文字的极强的张力,回归到一种艺术与束缚艺术的道德、法律、历史传统的亘古的对抗。正如他在诗中隐去一般,诗人和艺术家也应在这些束缚的条款中超逸隐去。
最后,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对于这种互文性创作,卡瓦菲斯是有明确的思考的,正如他在《商店》(1914)一诗中说的:
他小心、有条不紊地用昂贵的
绿丝绸把它们包起来。
红宝石做的玫瑰,珍珠做的百合,
紫晶做的紫罗兰:都按照他的品味、
他的欲望、他的眼光制作,而不是按照他在大自然里
看见它们或研究它们时的样子。他会将这些
经他大胆、精心制作的样品放在保险箱。
每逢顾客走进商店里,
他就拿别的东西来卖——一流的装饰品:
手镯、链条、项圈、戒指。
如果你是一位老练的顾客,你就应该知道他真正高贵的不是这一流的装饰品,不是这手镯链条、项圈和戒指,而是那绿丝绸包裹的“红宝石做的玫瑰,珍珠做的百合,紫晶做的紫罗兰”。大概率,卡瓦菲斯并不会坦率的向你展示他们,你所要做的便是从这些“一流的装饰品”中看到玫瑰、百合和紫罗兰的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