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之属
窗外的雨一连下了两天两夜,灰蒙蒙的天空吞下了所有彩色。 若不是冰淇淋券快要到期了,她说不出自己已经在家里呆了多久,一想到有许许多多和她一样的人们都几乎因每日周而复始的生活而错乱了时间,被困在一方钢筋混凝土的空间里与世界分离,淡淡的忧愁不禁萦绕在心。她曾预言四季就要消失了,正因人们与自然的疏远,如今她倒也成了助长这一预言的一份子…十分钟的下课时间里,芥子总是乏力地注视着窗外,任由她各式各样的念头在脑海里如飞絮般飘散,身体已是不自由了,胡思乱想成了仅有的聊以自慰的方式。最开始在家上课的一两个星期里,她是那样的感到庆幸,这意味着不用早起,也不用在学校条条框框的规矩里过活。但随着在家的时间久了,恢复自由的日子又遥遥无期,落寞的情绪正不断在蔓延。 芥子从昏暗的房间里走到阳台,拉开窗子,试着呼吸点新鲜空气,今年的春天如期来临了,却又是那么的不同往常。她抚摸着阳台架子上绿萝的叶子默默叹息,出神的看着,雨暂且是停了,天空似乎有逐渐变暖的迹象,时不时有阵阵清凉的风夹杂着雨后湿润泥土的味道徐徐吹过。瞭望向视野中央的花园以及那些被掩埋在相互交错的树叶下的鹅卵石小径,全然看不到人类的踪影。鸟儿陆陆续续的出动,蹦跳在红瓦白墙之间,发出轻快的啼叫,宣告沉默之雨的终结,随后张开翅膀,低低地掠过树梢。那些树木像是一夜之间长高了一倍,尽显葱绿,这使人沉闷的阴雨天,却是植物肆意洒脱生长的时光,芥子不由自主的对指尖细嫩的叶片低语:“你一定对春日的到来满心欢喜吧…”芥子又挂念起花园东侧的那一片樱花树群,想必它们已经开的十分茂盛了,花瓣上肯定停留着新鲜的露水,额外增添了娇艳。回想起从前每一个春日,芥子都会在那片樱花之下漫步,享受掉落的樱花轻抚过脸颊,阵阵清香沁入心田。由于回忆之美妙,芥子把身子更往窗外伸了些。 “做核酸,做核酸,广大居民朋友们,请按顺序下楼,听从指挥,谢谢大家。做核酸,做核酸…”穿着一身防护服的防疫人员骑着电瓶车,进入了芥子的视野当中,喇叭里循环播放的呼吁把芥子从回忆的幻想中拽了出来,茫然之中,芥子下意识的向望向自己的防疫人员挥了挥手,但芥子不能透过那防护面具捕捉到任何的回应。母亲从身后叫了叫芥子,俩人便打扮地严严实实,加紧脚步匆匆赶往做核酸的小棚子处。队伍排的长长,人们都不声不响,几乎都低头看着手机,而脑袋不断四处张望着的芥子被衬得尤为突出。队伍缓缓蠕动。前进、亮出二维码、前进、拉下口罩张开嘴巴、转身离开,每一个不同的人,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正如这不断重复的日子啊…明天像是从未到来一般…”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芥子这般感叹。也许一个总爱胡思乱想的孩子,势必会对诸如“重复、迂回、重蹈覆辙”一类的词深恶痛绝,他们总是渴望每日有新的发现与收获,以不断印证这个世界是永远值得热爱与探秘的理想主义者的信条。也许正因这股理想之火被现在这样的生活所浇灭,芥子每日像是失了魂灵。但此时熟悉的花香飘过芥子的鼻尖,化作一根纤细的手指向芥子指向了远方,沿着那香气,芥子的视线透过绿油油的树丛,从那碎片状的缝隙里,寻觅到了一缕粉红的光影。“樱花啊,樱花!”芥子在心里急呼,此刻囚牢的墙壁有了裂缝,无形的手握住了芥子的心,使芥子凭着洪水般的爱意行事,猫着腰快速窜离了那条冗长的队伍,蹦跳着去向一旁两边野花开放的鹅卵石小径,任由额头擦过尖细的叶片,让露水打在衣肩。穿过密林环抱的甬道,那片樱花群完整的呈现在眼前,狂热的欢喜构建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幻境:路灯、楼房、停着的车辆全都消失了,芥子忘却了自己只是在小区普普通通的花园,她已经将自己置于了一个独立于这个世界的桃花源里。现在出现在眼前的是涨潮的野湖畔,在那一方羞敛的春日黄昏里,太阳微笑着敞开柔而隐的怀抱,拥抱可爱而葱茏的樱花树。柔和的、静谧的枝叶陇住将要远去的霞光。此时,天空有屡屡光带像是少女垂下的裙摆;而草地则在樱花的剪影里起伏不定、光影交杂,披上一了一层淡淡的绮艳。隽永的情绪在樱花树群间自然游动,谱成生长的乐章。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插曲——光线的一点转变,淡淡的薄雾聚拢起来,正互相表达爱的真谛。这被放大的惊喜充斥的幻梦,粉嫩花瓣飘浮于澄澈净空之上与天堂一般的瑰丽清香使她不顾依旧潮湿的泥土就在樱花树下躺下来,天空便成了花海,像是一张由花组成的地图,樱花的枝干歪歪扭扭,若隐若现的分部其中,像是一条条错综复杂的道路。一片花瓣朝着她的脸掉落,在空中不断打着转,宛如一名舞姿轻盈的芭蕾舞者,最终在芥子的脸颊上完美谢幕,花瓣上的露水带来的一点清凉,让芥子眯起了眼睛,她索性闭上双眼,给其他感官更多享受的时间,鼻子享受清香,皮肤享受冰凉,耳朵享受静谧,她与自然浑然一体,仿佛感觉到樱花也有了生命,能听见樱花与樱花之间在相互交谈。它们感叹着春日之美,又对面前这样一位可爱姑娘的突然造访表示惊讶,见姑娘也与他们一样享受春日的大好时光,他们放下娇羞的矜持,忍不住对姑娘啧啧称赞,樱花树里的老者说她与别的那些凡夫俗子大为不同…这些话听的芥子暗自欣喜,她本是内敛的,却也向往着加入他们的聊天,独自在家的日子里,她已有好久没有体会过与人嬉笑的滋味。不出意料的,这样一位热爱自然的姑娘能轻松的与他们打成一片。这是幻像,却又无比真实,真实在它的的确确打消了芥子的孤单感,驱散了那久久不肯离去的阴霾。不知过了多久,等再次睁开眼睛,依旧是那无尽的樱花铺在眼前,芥子由衷地觉得自己拥有世上的所有快乐,露水顺着她的眼角滑落,成了她激动的眼泪。 可孩子童真的梦幻似乎总要被无情戳破的。火急火燎的脚步越发逼近了,芥子的母亲气冲冲地杀到,随即而来的严厉的呵斥使得先前的一切美景都沦为泡影。她提溜起芥子的衣领,摸到她湿漉漉的后背上沾满泥污泥,巴掌便无情地“啪啪”落下,全然不顾芥子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芥子同样气愤的想:好像她在母亲眼里无论如何都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注定要挨打,就像她注定了永远都会像一个孩子一样做着人们眼里异想天开、不着调的事,她想不明白,孩子大人,大人孩子,本是一个人都将拥有的经历,却为什么总呈现的如此对立呢。 母亲拽着芥子往家里跑,路上,芥子出神的望着天空,她发现天空的暖色逐渐消失,又成了乌云密布的样子。最终,可怜的姑娘又被摁回那昏暗狭小的房间,那个对她而言的牢房,母亲的双手一刻不肯停歇地舞动着,“慷慨激昂”地罗列了一通她的罪行:“一是逃走不做核酸,溜到树底下弄得一身脏,被别人发到小区群里问是谁家的孩子;二是,错过了老师的课,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知道什么最重要吗?三是…”母亲如数家珍的说着,芥子抱着并不入心的愧疚全盘收下,但她的心情再一次不可收拾的坠落回谷底。 母亲倾泻完她的怒火便离开了,顺手甩上的门并没有完全关上,漏出微微的一道光孤独的停留在芥子的房间里。网课还在上着,老师具体在讲着些什么芥子已经全然不在意了,网课便被分解成了映在她脸上闪烁的光线,和持续不断的噪音。她一如往常的陷入了自己的心声,掉入比房间更暗的洞穴。委屈、自责、不甘心、不理解、无奈,她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思来想去她觉得她的心情是所有以上词汇的交集。她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有什么错。她只是一个向往自然,热爱自由的孩子,这难道不是全体人类的心之所向吗?为什么在如今,当她追求这些可贵的东西,享受满天绚烂的樱花时却频频受阻呢? 电视机正放映着晚间新闻,芥子隔着墙壁能依稀听见新闻里播报的消息,疫情在蔓延,战争在继续,由于人类自身的傲慢和贪婪,对于物质与权利的疯狂迷恋,人类将自己不断地向深渊推进。芥子回味起樱花们的对话: “似乎有好一阵子没有人来过了。” “这个姑娘从前我一直见她,她喜欢在我的脚边看书。” “是啊,她还喜欢轻轻抚摸我的枝干。” “她对一切植物们毫不吝啬赞美之情,就像她也是我们的一员,欢喜我们的欢喜。” “她真是与别的人大为不同啊。其余的人们最多只是拿出手机拍拍我们的照片,这不过是一时兴起,他们手里的东西可以随时换成电锯之类的东西,我听闻隔壁的香樟树就因长的太过茂盛,遮住了住户的视野而被连根拔去。” “但现在人类似乎自己已经乱成一团了,无暇顾及我们,也算是自食恶果,空气污染,环境恶化,到头来他们不过是自己害了自己。这美好的春天,他们无福消受咯!” “只是可怜像这姑娘一般的孩子,这样的世界对她来说是偌大的不公啊…” “唉…是啊…”(众樱花们齐齐叹息) 现在窗外的雨又开始滴滴答答地下了,那樱花树林的模样再次浮现在眼前,它们所给予的肯定与同情对于一个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的姑娘来说字字千金,芥子与这些植物们建立的感情在这一瞬间远超从前所有与他人的羁绊,但芥子的心依旧是沉重的,此时她似乎正替全人类而感到内疚,与这春雨一同发生着的是有的人在受病痛折磨,有的人在受战争摧残,这是人类自行中下的恶果,芥子无力改变,只有幻想。她不禁想:“若是世上的人类通通消失,这样世上就被根除了傲慢,不仅仅是傲慢,还有很多很多令人生厌的东西,不,应当是令一切生灵生厌的东西,让它们觉得压迫的东西。人类为这个世间增添了多少苦难?掠夺,侵占,杀戮,人类还乐衷于自相残杀,如果说人类还具有善良,那么人类是复杂的,复杂程度远胜于任何物种(我们却误将其认作为智慧,也因此而傲慢)。人类的复杂让原先纯粹的善与恶趋于混沌,人们正让地球一发不可收拾的变得混乱,如果其余的生灵不联合起来,人们似乎能永远作威作福下去。可笑的是,似乎还没有等它们出手人们就快要在种群内部的斗争中咽气了。”至少芥子觉得如今的生活正在愈发丧失生机,“人们最终要闷死在自己织成的茧里…”芥子从小就被教育作人不能独来独往,做事不能自由散漫,个人要服从集体,人类是群居动物,不能脱离社会而活。可令芥子疑惑的是独处的时间总是很快乐,从小,比起与别的孩子玩耍,她更偏爱独自一人躺在草坪上,享受阳光温暖脸颊,而一旦与他人相处就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以及随之而来的苦恼。芥子见不得他人痛苦,于是宁愿委屈自己也希望别人能好受些。她是个慷慨的孩子吗,她并不清楚,她只知道她过分在意别人的眼光,如果在别人眼里她是个坏小孩,她会为此十分伤心。所以她自以为自己并不慷慨,如果说自己在与人相处时把一切事情都做的尽善尽美是为了给他人留下好印象以避免自己伤心,这甚至可以说一种于自私,毕竟芥子只是想让自己好受些。于是一切事情似乎都是为了别人而干的,她也因此被囚禁在了别人的目光里。如果世上别的人都消失了,她兴许会很高兴,她终于可以活成自己的样子了,她会去旅行,用自己的双脚结结实实的走去世界的任何地方,她很向往与这个地球建立更多的联系。芥子想:如果人人都像她这样兴许人类可以避免自身的灭绝吧,人人都将能体恤他人,却又适可而止避免禁锢他人,世上将不在会有欺骗,不在会有冲突,人类将真正作为一个整体好好地与地球相处。”可芥子扪心自问:世上也没有偏偏留下自己的必要,不如全都离开罢。”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幻想,现实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芥子这幻想是有多么的不切实际与荒唐。“人们并不自爱,就更别提爱地球,即使问世上最诚心的环境保护者:你到底是更爱自己,还是更爱地球?他一定会沉默,人类总是回避自己的自私却还洋装慷慨。人们为什么不能只是地球身上的病毒?我们当然不愿承认自己真的这般渺小奸恶,人们会说自己有许多伟大的成就,比如——艺术,地球提供给人类生长的环境,而艺术能回馈给地球什么吗?艺术是否只是人类的自娱自乐,好有什么东西能遮挡人类的双眼,助长他们盲目的自满,因为如果真正直视前方,他们就会意识到现实的贫瘠:即使是最宏伟的建筑物对于地球来说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疙瘩,有什么美感可言呢?”芥子惊叹与自己想出的比喻所带来的诡谲的感觉,曾经向往要去看一看的巴特农神殿亦或是埃菲尔铁塔顿时就丧失了吸引力。但事实是自己被困在了自己的房间不知多长时间了,且她心中的悲伤仿佛在诉说着,这种困境将会是永远。人们已经把美好的春天拱手相让了…人们似乎傲慢的认为是由于人们对自然的破坏使四季快要消失了。可事实呢,事实是人们被剥夺了享受四季的资格。 窗边的芥子杌陧不安地靠在墙壁,深夜一并带去了与她作伴的影子,留下孤独。她依旧不由自主地望着那片樱花树林所在的地方,抱着一种遥远的哀愁: 在那无人的黑夜里,春雨下地畅快尽兴,像是永远不会再有所谓泥淖的肮脏(那是人类所厌烦的),而只有芬芳的土壤与花香,清靓的月光下,樱花抖动着自己的枝丫。今年,没有任何人类的见证,自始至终,樱花为它自己而开,此时它们正与所有享受自然恩典,饱尝露水甘甜的生灵们一起“咯咯”的笑着,春天归他们拥有了,也许某一天之后永远都将是这样。可芥子已不得不把这一切仅当作是一场会遭他人耻笑的异想天开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