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里的鲨鱼游在村里的海
侄女在我们村散步时,指着虾塘对她母亲喊:“妈妈你看!是大海!”
这让我想起曾经在英溪公园听见一个女孩问她父亲:“爸爸,这水里是不是有鲨鱼呀?”父亲回答:“鲨鱼是生活在海洋里的,这是河,河里是不会有鲨鱼的。”
孩子不知道海水是咸的,不懂得江河湖海种种差别,只看见一大片水就觉得是海。于是她们真的活在一个处处有海的世界,海面下游着无穷奇妙的生物。直到她们看见白鹭在晒干的塘底吃鱼,深浅不过及腰,理性向她们祛魅,海洋逐渐在她们心中消隐。她们会逐步成长为被知识框限的大人。或许像站在天气不好的西湖边不屑一顾的游人,抱怨:“这有什么呀!不过是一片水而已!”又或许,在经历种种失望后,来到真正的海边,看到真正的鲨鱼。
她们或许会登上南非穆索尔湾的一艘白船。闻着咸腥的海风和大鱼头,目光随成群的海鸥落在趴满海豹的岛屿。在同行旅人的惊呼中,目睹大白鲨跃出水面,张开血盆大口扑向船员挥甩着的大鱼头。大白鲨被捉弄了,它永远也吃不到船员手里的大鱼头。人类的投喂是被禁止的,那会使这片海域偶尔抛头露面的霸主丧失捕猎的天性,成为主题公园的演员。
她们或许来到越南会安的农村,骑车穿行在稻田之间,倏然撞见尽头碧蓝的海。在这条海岸线更南方的芽庄,她们花二十五美元出海浮潜。厚重的潜水服紧紧勒着她们的身躯,本就晕船,嘴里含着呼吸管就更加想吐。但埋头进水的一瞬间,斑斓的世界点亮了童年的想象。一条透明的鱼在她们眼前划过,澄净的内脏婉如水晶。艳丽得发光的鱼穿梭在五彩的珊瑚丛中。她们控制住触摸的冲动。一株珊瑚的形成需要数百年的时间,却脆弱得经不起人类的抚摸。
她们跨过边界,在泰国的海边小镇七岩偶遇一群白发的欧洲老人,吹着夜晚的海风,听着七十年代的摇滚乐,牵着彼此的手,轻松跳舞。姑娘们一个向往厮守一生的爱情,一个向往自由自在的退休生活,却同样不舍得即将结束的假期。
她们极有可能在一个周末去东极岛,因为那里的大海离单位最近。在灯塔看过日落后,她们与陌生的同伴在黑暗中前行,穿过狭长潮湿的洞穴,走上岩石堆砌的断崖。她们期待着,终于看见了传闻中的蓝眼泪——围绕着岩石随海浪浮动的幽莹蓝光。那手机拍不出的光芒明明与头顶璀璨的群星这样相似,却隔着几千光年的距离。姑娘只好告诉自己:恒星是宇宙的浮游生物。
她们在足够大的湖泊,认识了世世代代把湖当作是海的成年人。在群山环绕的洱海,在牧羊原野的青海湖,在夕阳熊熊燃烧的纳木错,湖与海的区别,幻想与真实的区别,今天与明天的区别,被充分消融,完全忘却。这不仅是一大片水而已,而是无数生命的聚集。
她们或许搬去一个临海的城市,可海边没有落脚地方,海滩也禁止游泳。在阻挡着天空的某栋楼里,她们厌倦了工作,感到委屈。她们翻看去过的没去过的海的照片,却无法获得辽阔的视野。只有冰冷的海水浸润她们的皮肤,海风实实在在地充满肺泡,她们才能感觉到真实的海。而抵达真实的海,需要真实的钱和真实的时间。
她们是真实世界的浮游生物。
或许,在偶然间,她们会听见某个幼稚懵懂的提问。隔着那么多疲劳的岁月,她们终会想起,在某个晴朗的午后,在两个女孩梦幻柔软的眼里,公园里的鲨鱼正游过村里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