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想你,直到明天
南方小城四月的春天,昼夜温差大的很。白天在路边蹲一会儿,还能见着穿短裙的女生。一到晚上,冷风就往衣服里灌。偶尔遇上阴雨,更是难捱。前两天接到父亲的电话,爷爷脑梗进医院了。我还是决定回去看看,去这个我没踏过几次的城市看看。拖着行李箱往家走的时候,时不时呼啸而过的风,还是教我腾了只手裹紧了今天临出门我先生硬塞给我的外套。
刚进胡同就见着家的位置亮着光,大门果然敞开着。我家保姆喜欢敞着门,白天常有邻居大爷大妈站我家门口和她聊天。客厅还是像上次来的那样朴素又整洁,桌面上连一个杯子都没有,地板上还看得出刚拖完地留下的水渍。周姐闻声从奶奶的卧室探了个头出来,认出是我的时候一下儿就笑了,稍显憨厚圆润的脸上皱纹又多了几道。三两步走近接过了我手中的行李箱送到了客房说,你奶奶在房间睡觉呢,嗯,你爷爷前天进重症了,我爸和我说了,除了护工都进不去,嗯,你爸明天才回来。她还说了很多话,爷爷怎么摔的、这两天降温了云云。我坐在奶奶床边,应着周姐的话,望着在床上躺了两年瘦的脱相了的她,甚过万箭穿心的痛,强忍着紧蹙那眉头,情绪在眼光打转,却只得咬紧双腮去抑制悲恸。因长期卧床早已松弛了的皮肤、脂肪都诡异的向地心坠着,甚至拉扯变形了面部器官。她的嘴唇皱着往下翻,醒着的时候总需要自主的蠕动唇部去使其闭合。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以后,她只能尝试着使用每一块尚能使用的肌肉去稍稍运动。有人走近,她还会像个孩子一样好奇的想要看看,嘴巴向下一撇脖子到肩颈的肌肉紧缩用力,去努力抬起那支撑不了几秒的脑袋。
在奶奶60岁的那年,我爸妈有了我,家里最小的留守孙女,记忆里总有人常说“你奶奶可是从你八个月的时候给你带大的”。她一直都是个微胖的老太太,个子不高,因长期单侧负重,走路的时候肩膀总不经意地一高一低,看上去晃晃悠悠的不甚稳。她起的很早,每天看上去都很忙,在七十出头那几年还乐于每天踩着那弧形的楼梯,一级一级的爬上二楼去收拾她的葡萄架,将露天的地面扫的干干净净,再一趟一趟地运下清洁工具,把一楼的院子也扫了。如果是白天,我就端着小板凳,捧着小碗吃她常做的蛋炒饭,她对吃的向来不挑剔,蛋炒饭总是最简单又好吃的,她总做我也总吃,我吃着饭发着呆坐在门口看着她忙活。我不敢爬那楼梯,对我来说过于陡峭,一直到长大了我都不敢。等我吃完了,她一般也就忙完了,她象征性地拍拍身上的灰,牵着我的手回屋了。她不忙的时候,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躺在她的腿上,时而睡觉时而不安分,她也不生气,就轻轻地拍着我,实在是烦了就抓住我的手,我也就不闹了。通常是电视上有什么她就看什么,一坐就是一下午。偶尔遇到喜欢看的剧,她也会准点打开电视,甚至偶尔悄悄啜泣。有时,我觉得无聊,就爱学电视里的小孩端水给她洗脚,给她洗头发,虽然泡沫总是不小心流进她的眼睛里。那时的日子如此漫长。
周姐从厨房端来了两个小碗,一碗粥,一碗菜,她说“我喂她吃个饭”,“菜我给你盛好了,在桌上呢。”周姐做饭很好吃,有菜有肉,味道也正好。上次回来的时候,我基本三餐顿顿不落,临走时胖了不少。刚坐定,就听见玻璃或者瓷器落地的声音,周姐哎呀一声,我赶忙回房间。只见奶奶皱着眉头,胡言乱语。一只手抓着菜,伸手就要四处乱扔。周姐把菜从她手里拽走了,三两下就打扫了干净,再重新盛好菜回到床头。先是摸摸奶奶的手,再摸摸她的脸,一边用手拍着她的身体,一边说“不生气”“咱等会吃”。奶奶很快就不再躁动,周姐趁机给她喂了饭,奶奶张口不停地重复“这个好吃”“好吃”。她吃的很认真,周姐重复了一遍爷爷脑梗的那天,“你爷爷那天估计是玩手机玩多了,估计是想站起来走动的时候直接就倒了,好在扶着沙发呢,我当时在房间里都没看见,直到我发现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觉得有点奇怪,才看到他已经在那躺着了,都不知道他在那躺了多久,可怜死了…”听到这里,我竟只觉得戏谑。
二十多年来,我很少见到他。在奶奶家住的时候,对爷爷的印象就是突然有一天他得了眼疾回了家,整日躺在床上,奶奶照顾他,他回来的那些日子,连伙食都好了许多。没过几天,我也得了眼疾,也和他一样整日躺在床上。小时候对岁月的感知也许有些偏差,记不太清那是几个月还是一两年。总之,等他好了,家里又只剩下我和奶奶。有一次爷爷带了巧克力,好吃的很,我躲在餐桌下大快朵颐,却偶然间听见大人的话,我出生的那天我爸哭了,爷爷没有来,原因很简单,我是个女孩,我妈给他们家断了后。小时候谁懂这些,只懂了一点,就是他俩不喜欢我。我躲在桌子下边把巧克力往嘴里塞边哭,直到奶奶终于找到我,她就蹲在桌边和我一起哭,她说“奶奶要你。”“我还不喜欢你爷爷呢,我最讨厌他了。”这句话我印象颇深,等我大些的时候,我奶奶也说过同样的话。那天放学,急匆匆的回家想吃我妈说给我买的那盒小蛋糕。一到家就看见桌上的空蛋糕盒。我问爷爷为什么把我妈给我带的小蛋糕全吃完了,爷爷说我吃你个东西怎么了?我说可是你昨天吃完了就算了今天怎么又没给我留?,爷爷说我是长辈,我说你真假惺惺,语罢,他二话不说把我往地上一推,反着操起手边的老式布条拖把,开始往我身上甩。直到他累了,我跑到我爸妈房间号啕大哭,奶奶抱着我不停的重复“我也讨厌你爷爷。”
奶奶神志偶尔清晰且还能自理的时候,家里只有他俩。那个夏天,异常的燥热,一开门就是扑面而来的骚臭味。洗手池里堆满了碗筷,桌上是不知道剩了几日的菜,偶尔有几只苍蝇从没关好的窗中钻进来。她依旧如往日一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朝着电视,不知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反正整日的坐在那儿。爷爷见我来了特别热情,说很想我,拉着我进了他的房间,他房间打着冷气,凉快的很。整个家,也只有他的房间开了空调。放下行李,和他寒暄了几句,我就出了门去找奶奶。走近的时候,她那几乎失聪的耳朵似乎还是感知到了声音,她抬起那无力的眼皮睡眼惺忪的望着我说“妞妞回来啦。”,我大声的说对啊奶奶我回来啦我好想你呀,我们没有再说话,她只是不住地拉着我的手,就这样拉着我的手。那时的我还没有察觉,她是真的快把我忘记了。爷爷向客厅走来,路过隔壁房间门口的时候,做作地用手捂住口鼻,“怎么了?”“你奶奶失禁了整天尿裤子而且还尿床,自己也不收,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她房间我连门口都不想路过。”他这句话还没说完,那种迎面而来的恐惧感瞬间将我包裹,她很爱干净的。我立刻起身去她房间,这儿确实是骚臭味的来源,我抱着一床床被子床单,来来回回好几趟的放进洗衣机。奶奶坐在那绿色的医院陪护的座椅上,就这样一直看着我。爷爷看上去心情不错“多亏你回来,这早该给他洗了”。最后一趟,我和奶奶说奶奶我给你洗个澡吧?奶奶说好。能感觉出来,她很高兴。我想,她也不愿整日与这她也曾极度厌恶的异味相处。给她洗澡的时候,乖得很,就这样坐在马桶上,任凭我用温水去冲洗她的身体。我送她回房间休息,正要回客厅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你不和奶奶一起睡吗”。我在客厅一直坐到他们午睡醒了,奶奶抱着不少被子和衣服学着我上午的样子往返房间和阳台,她甚至都忘记了穿裤子。晚上临睡前,爷爷抱怨“你奶奶真烦,每天半夜就敲我门。还总往外跑,害我被你大伯骂。”果然不到凌晨两点,奶奶就起了,她时而走进院子呼喊那只不知哪儿来也不知哪儿去的奶牛色小猫,时而敲敲爷爷的房门说老头子呢?,也会直接打开我客厅的灯和我说你爷爷还没睡。凌晨四点,她坐在我的身旁,问我你什么时候走啊,你下次什么时候来。早上九点,她站在我面前说“该起床了”,“你爷爷去哪儿了?”后来,我离开后的没多久,得知奶奶住院了,在九月的某一天,她去阳台晾被子,摔了,爷爷和她距离不到三米,共处一个空间,可直到奶奶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我爷爷也没有在意到她摔了。
周姐把餐具收拾到厨房的间隙,奶奶醒了。我把脑袋伸到奶奶面前说,奶奶!我回来啦,她那似乎散瞳到失神的双眼里,开始缓慢地聚焦。奶奶的表情就像那马上要哭泣的婴儿般,她认出我了,她大声的喊着,“我想你哦”“我想你哦”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我再大一些的时候,奶奶回了自己家,我俩也只能通过电话保持联系,每逢节假日我就坐六七个小时的大巴去见她。那是一个冬季,还有没几天就大年三十了。天很晚了,可开门的时候她还没睡,爷爷说是因为她知道我今天回来。我望着她,她望着我,她看了看表说“时间不早了,快收拾收拾睡吧”。她总不苟言笑一副她还是班主任的样子,但我知道她也很想我。每到她严肃的时候,我就伸手手戳她的脸,她总是嗔怪地说我烦,但从未真的发过脾气。唯一一次发脾气还是刚上一年级的我,不仅不好好写作业,还嚷着要退学,所以2005年的10月,她第一次伸手打了我。第二天就是除夕,爷爷在我太爷爷太奶奶的牌位前烧香叩拜,情到深处时也不由自主的流下眼泪。我问奶奶你怎么从来不拜?奶奶说我想我妈妈我不用说她也知道我整日的记挂着她把她放在心里,而且你爷爷那就属于人死了才知道难过,有什么用?活着的时候怎么不孝顺?语罢我俩就回房间休息,她合衣坐在床头,似乎有话想说,可表情又感觉不到凝重。奶奶指了指床头的相框说“我二哥,你二舅爷还记得吗”,我说“记得”,奶奶说“去年年底他死了,打麻将死的”,自顾自的说“这是对我最好的哥哥,大哥早就不省人事了,只有二哥走动最频繁。我刚出生我爸就死了,从小在畜牲脚底下爬着长大的,好几次都要被踩死了,要不是隔壁打牌的阿姨看见我啊,我早就被踩死了。我妈是个文盲,结婚后连姓都改随我爸姓朱。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谁也没空管我…上学的时候二哥给我编麻花辫,知道我考上高中了大哥给我买了双皮鞋,可是那是38码的男士皮鞋,我哪穿的上,开学第一天就像踩着两条船一样去上学了…”奶奶那天说了很久很久的话,好像是在和我说,却又不像,她竟一点也不悲伤,似乎死亡于她而言早已不是痛彻心扉的别离,更像是那内心深处一场旷日持久的祭奠。她说完就关了灯。我坐在床头开始玩手机,她拍拍我指着面前的白墙说,“妞妞你看”“嗯?”“你爷爷还没睡呢”“啊?”“你看墙上那个本来要装电视给打的洞,还透着光呢,你爷爷肯定还在玩手机。”这老太太,还是终其一生,将这柔软的百转千回的爱,藏进心底,直到意识不再清晰,直到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我手机响了,是我先生。我起身走到小院,听见了那熟悉的声音。
“到了吗”
“到了”
“天是不是挺冷的”
“对”
“我打电话就是想说,嗯…车钥匙你放哪儿了”
“应该就在门口那兜子里”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觉得我们应该抓紧…”
“你也要保重,到处都降温,别吹感冒了”
“我知道”
“行,明儿我就回来了。”
周姐见我回来了便说“你想陪陪她吗,就是晚上可能睡不安稳,你要是想睡的话就我俩一张床挤挤”,奶奶的房间摆了两张床,一张奶奶睡一张周姐睡,周姐要起夜照顾奶奶,因为奶奶半夜很少能睡个完整的觉,总是在半夜就醒,他只要一醒,那一定会不停的说话。我说行。周姐给奶奶收拾完了便也上了床,临睡前周姐神秘兮兮的和我说“你奶奶前几天清明节的时候啊,总喊着清明了她要上山,我还觉着奇怪呢,她上哪知道过几天清明节的呀,给我吓得好几天没睡着。”半夜,我还没睡,她却已经醒了,她躺在床上不停的叫着妈妈。时而是二哥你终于来了之类的话。她还说你这个学生怎么作业都不做?俨然一副严厉的班主任的样子。
她第一次摔跤的那个秋天,我赶忙回了家。他俩还是那样坐在沙发上,见我来了高兴的很。只是那把椅子边上多了辅助走路的支架,奶奶起身进厨房给我端了饭菜,她说这些可都是你爷爷做的,现在都是他做饭。听她说话语气,少见的开心和得意。爷爷坐在沙发上斜眼看着这个忙前忙后的老太太,在我吃饭的时候还不忘抱怨自己天天做饭有多累。奶奶指着厨房的大窗户对爷爷说“你儿子总是从那里翻回家”爷爷头都没抬,奶奶还是自顾自地说着。爷爷说她现在天天净说些胡话。
那天凌晨,我在睡梦中隐约听见阳台门被推开的声音。我循声望过去,月光洒满了院子,清晰地能认出那个撑着辅助支架步履不停地在小院里走着的一圈又一圈的她。走近的时候能听见,她边走边念叨着,“老头子呢?”。很可惜,他就在和她仅有一窗之隔的房间里,睡的很安稳。我端了把凳子,坐在门口,就这样看着她,走了一圈又一圈,似乎在奔赴一场早已定好的约。月光明晃晃的,就像是十几年前的晌午,就像见到了十几年前忙前忙后的她。我从来都只觉得她也不爱他,毕竟他不爱她。她的爱从未显山露水,被紧紧裹在内心深处。天将亮的时候,爷爷起夜见到了院中的我俩,对我说“别管她,她一直这样,前几天还半夜出了门,被警察送进派出所了。”我无法想象,无法想象她是如何的绝望,在失了神的凌晨,丈夫的门如何敲也无人应答,她把最爱的人弄丢了,只好走向了空无一人的街道,推着她那硕大的助步器,一点一点的往前走着,去找寻一个不可能的人。我望着她那早已凹陷的无神的双眸,泪水早已决堤。那天以后,我父亲找了周姐全职照顾奶奶,而我也再也不忍踏入那个所谓的家。
第二天一早,我和周姐说既然进不去医院那我就下午就先回去了。周姐给我端来了白粥,我说实在是辛苦了她这半夜确实闹腾的很,周姐又是憨厚的笑着说“这算啥?”。我顺手翻开了手边书架上的回忆录,爷爷奶奶结婚六十多年来,一直难以启齿直到不再有意识也从未向晚辈提及的事儿就是,他俩其实是亲戚。其实,按法律,他俩没有什么应该不好意思的,理应正大光明才是。但奶奶总说他俩是相亲认识的,从不提起这背后的缘由。当然这个秘密,也许只有他俩知道了。我望着又恢复到神智不清的状态的她心里想着,你呀,不记得了也好,没有回忆啊,就不会思念。你留给我的一切最珍贵的,就让我一个人去好好的回味。我总以为你没有爱,后来我才知道有些爱有些思念是沉重到只能压在内心深处。所以,如果有机会下次见你,我一定要替你先说,先说爱你。
临走时,我给先生打了电话。
“我五个小时到。”
“我来接你,证件都带着了。”
“见面再说吧,好吗?”
“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今儿下雨了,你出门记得带伞”
“好,你那厚外套可穿穿好。”
我先生的外套上总暗暗的有股特殊香气,需要贴的很近很近才能闻见。从我俩刚认识的那天,我就爱上了这味道。后来,我总爱闹,以为我爱的那好闻的味道早就没了。可是其实不是啊,起码曾经那香味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