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沩山露营
正做着辛苦的梦,听见手机震动,一看,是李水南,以为他要来宁乡,结果他已经跟女朋友回偕乐桥了。
看来东西还是得自己搬,去年七月跟安姐出去野餐过一次,怕太阳晒,四五点才出门,等到了地方,刚把桌子锅碗瓢盆摆好,天就快黑了,草地又很多蚊子,我甚至连一张像样的照片也没拍,在大汗淋漓和快速搬运中结束了野餐。
虽然辛苦,但回忆还是美妙,因为远处忽然亮起的烟花,我们停下来,直到黑暗再次笼罩大地,我发动车子,像曾轶可唱的那样:“车停了好几次,烟抽了好几根。”漆黑寂静的旷野里一个小小安稳的角落。
这次一切从简,调料只带了黄豆酱,睡袋也没有,打算用瑜伽垫配毯子试试看,如果实在不行,大不了开车回来。
去李水南家的路有点窄,遇到会车,对面白车像只受惊错愕的田鸡一动不动,我回头看,右后方有块地坪,勉强能倒进去,只是有个电线柱子,倒了几次才把路让出来,这时白车过去,司机摇下窗户,对我大声说谢谢,我的虚荣心一下得到铺天盖地般的满足,阳光也跟着格明媚起来,真是出游的好心情。
原本想去紫鹊界看梯田,李水南却说出县要向公司报备,他不想麻烦,我说那去沩山,那里山高人少,也好玩。
沩山在宁乡西边,和安化搭界,这里大山连绵,自有一套小气候,饭店老板说,夏天晚上睡觉连风扇也不用开,而冬天大雪皑皑,颇有北国气派,是四季分明的好地方。
我们在街上吃完饭,买好水、泡面、菜和零食,往山上去。超市里有一样米豆腐,看起来像车轮芝士那样大,颜色偏棕,和我们常吃的那种黄色的质地更硬些,一闻,是同样令人称赞的碱水味道,老板说黄色那个适合打汤,这个煎煮都行,带着尝鲜的心情,请老板切了一小块。
我们在一个叫九折仑的地方停下来,此处是沩山和巷子口两乡镇间的最高点,站在这里,我才完全明白两地的地理关系,从巷子口上沩山,最近的路就是翻越这座大山,公路在山间盘旋曲折,看来九折仑源自实意,只不过我在仑和陇这两个字间犹豫了一会,它们在方言里都读leun,但仑是自我反思,放在昆仑里才有天柱的意思,而代表山岗高地的陇,似乎更贴近这些山的气质,毕竟海拔只有700多米,命名人可能是带了私人情感在择字。
山顶有停车位和观景台,不少过往的人停下来看看山下风光,观景台旁边有一条小路,铺了狭窄石块,应该是原先的古路,现在少有人走,有些发黑荒芜,观景台往右不远有一个古寺,无人看管,陆陆续续有人进去拜神或参观。
大殿里有四五个跪拜的地方,中间一口天井,有山泉水流入,水声不断,池里几条锦鲤在游。靠大门的菩萨拜的人最多,熏得发黑的墙壁上贴一张白纸,上面写感谢菩萨治好了她的结石,看得我有一点心痛,结石很痛的,她没去看医生,靠信念熬过去,这结石到底是凑巧自然排出去了,还是仍旧潜伏在那只是暂时不再发作,我们无从知晓。
地面一层很薄的水泥,时间过去太久,现在有些坑坑洼洼,像小时候住的土砖屋的地面,一个个小坑扫得发亮。大姐跪在菩萨前,一边小声念着什么,一边打卦,以前我生病,或者逢年过节,奶奶也这样做,有时卦好,她就眉头舒展,卦不好,她就说一些自我责备的话,企图得到神明宽恕,我看着奶奶焦心的样子也为她感到难过,因为卦象只是随机出现的排列组合,属于数学问题,而生活的苦最终还是需要我们自己去承受和面对。
小时候我不懂这个心安的力量,长大以后,明白人生中总有一种苦难会把我们击垮,好像不得不去依靠这些未知力量从而度过难关。我在想,是不是我们的成长里缺少恰当的心理教育,因此害怕消极情绪,逃避哀悼,用一种错误的方式来转移或者回避真正的问题。
我不是说信菩萨就一定是一种愚昧行为,只要不是盲目狂热,我能尊重这种选择,心理学里谈到的一些反思姿态和宗教里讲的大彻大悟似乎是相通的。
大姐打到好卦,问丈夫有没有拜谢菩萨,丈夫站在门口,说:“都拜过了”。两人在寺门口再站了会,一同离去了。
幽暗大殿里只剩下水流声,三张拱形大门外宽广的山川阳光普照,我坐在长板凳上看着,明明暗暗间,内心一阵平静悠长。
从寺庙出来,我们往更高的山上找露营点,山脊上的路陡峭狭窄,两边植被稀少,只有一些贴地的草,几棵顽强柏树在透彻蓝天下绿得明亮,到达山顶后,眼前有更高的山峰耸立,小路在山脊线上如同丝带略作起伏,再随着拔高的山势扶摇而上。
“就在这扎营吧。”我说。
“这也太秃了,风对直吹,晚上肯定会冷。”李水南有些担心。
不过这个担心很快就是多余的了,因为下去的时候,我发现好几个地方陡得太厉害,身体要反过来,一点一点试探着才能往下退。
“东西弄上来了也下不去。”我自知没那个力气。
停车场边上竖了一块大石头,底下一圈不大不小的平地,我们把帐篷打开,发现刚好可以卡在山边与大石头基座之间,前面用车子一栏,四下就有了遮挡,人在里面活动,安全感挺好。
李水南去寺庙那里洗了菜,正要煮饭,发现没买米,我把搪瓷缸给他,要他去附近人家讨一点米,他望着我有点不知所措,我说是买一点米。
很快他就把米弄回来了,说人家没要钱。我要他再去寺庙那里淘米,没想到他一下子就回来了。
“是不是天黑了不敢进去?”
“不是,有人把门锁了。”
“不是说没人管吗?你肯定是害怕了。”我笑他。
“那你自己去看看。”
“哈哈哈,我不敢,矿泉水淘米也可以的!”
在帐篷里坐下,做饭的东西摆在帐篷口,李水南嫌这嫌那,煮饭的锅没盖子啦,切菜没砧板啦,“要是我准备就肯定不会这样。”
“你根本不知道我一个人提这些东西到车上有多困难。”我不服气地说。“再说了,没有那些东西,不照样能把顿饭做熟。”
看他悬空切辣椒的确是不顺手,后面他再抱怨我也只是打哈哈了!
饭吃起来没有想象中的香,主要是我不饿,反而是过路的人,一个个跑过来看,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下,我又觉得这顿饭是特别和好吃的了。
天上是很多星,认得的几乎没有,李水南说以前有人跟他说金牛座星系,可是那个图看起来并不像牛。
风凉飕飕的,不敢多看,把头缩了回来,要他把帐篷关上。
我想起小时候和朋友们在大园里的油茶树下搞野炊的事,从家里偷一点油,在人家土里挖红薯,扯青菜,吃完饭就在草地上打滚,悠悠天地间,把自己喂饱玩好,的确是很多乐趣。
高中也出去野餐过一次,但只有一些破碎的记忆了,河滩上,一丛一丛的竹子,一些空旷声音,李水南说有的同学跳上船,和地上的同学相互扔石头。
我们还说到了南科文,那时他和李水南走得近,都是读书不怎么认真的,上自习就偷偷把耳机通过衣袖到达手掌,然后用手撑头听广播,他们给我听过一段电视剧,正是过年放的《武则天》,那时我心里很寂寞,没能看完的电视剧就像是一段又一段没能好好说再见的别离,直到现在仍然占据着我的注意力。
后面又说了几种依恋类型,李水南说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哪种,我问他有没有什么痛苦的事,他说没有,我知道他只是不想再说,于是说,那就睡吧。
几乎每一个小时就要醒来一次,夜越深,天越冷,薄薄的毯子几乎没什么用,幸好衣服穿得厚,到五点多钟,天有些亮了,我俩赶紧回到车上吹暖风去了。
“我说了不睡帐篷。”李水南带着鼻音说。
我仍然想去看看更高的山背后究竟是什么,于是又爬上去,这次我以为是爬到了最顶峰,一上去,才知道后面还有一座接一座更高的山。
“到此为止吧。”
下山途中,我还是拍到了一些不错的照片。李水南打电话来,问我在哪,他这时也起来在那里跳绳了。
我把剩下的米煮熟,昨晚没吃完的辣椒炒肉放在上面,一起焖着,煮了泡面,受了一夜的苦,这顿饭吃起来果然香了不少。
吃完饭,收拾好帐篷,把附近别人丢的垃圾都捡了一下,心里舒服了不少,“孩儿能够报答爹爹的,爹爹也给了孩儿。”我又想起《火神庙的和尚》里即将死去的金喜对他的恩人王四爹说的这句话。